金浣煙心中一凜,不着痕跡地移開眼神,勉強壓下涌上心頭的駭異驚奇。林谷主這樣翩然若仙的世外客,也曾有過如樓主記憶中那般慘烈痛心的過去?到底是怎樣的生死際遇,鑄就了一個如今用朗月清風洗淨內心,近乎無念無想的藥醫谷主?
不過,他也並非真的是無念無想,否則現在便不會站在這裡,爲自己煉藥。後日便是史孤光的出殯大典,京城中高門權貴、滿朝文武俱要來弔唁,而關於史孤
光死亡和史家婚禮上的諸多事端,雖然被用強硬手段及時壓下,卻依舊傳得滿城風雨。
於是,在數次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平息事端之後,金浣煙決定拜託藥醫谷主煉製一味遺忘丹藥,放在弔唁酒水中讓賓客服下,模糊他們對婚禮當場的記憶。婚禮時受邀出席的人,後日也都列席其中,缺少了這些親身經歷的記憶,外面的蜚短流長便會平息很多。
那時候,他剛從凝碧樓中回到史府,解決了堆積如山的文碟,細細盤算覈對了開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日,幾乎倒在書房的檀木書桌上。那個本來要外出周遊行醫的林谷主終於看不下去,出手緩解了他的精神不適,在他的再三懇求下,答允暫且留下來坐鎮史府中,連同失去神官蹤跡的阿槿也一併留下幫忙。
林谷主身邊的侍女和那個少年都是很神奇的人物,平日不顯山不露水,遇見棘手的問題卻總頗有見地,想來也不單純是學醫的子弟那麼簡單。尤其是林谷主,處理事物來乾脆利落,井井有條,居然得心應手,彷彿以前進行過很多次似的,完全顛覆了金浣煙對他冷似廣漢仙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映像。
金浣煙肩頭的膽子終於可以卸下一半,那日,他轉頭望向撐起側頰在窗邊沉吟的藥醫谷主,講出了這個大膽的提議,林青釋頷首沉思半晌,便欣然同意。而後,阿槿獨自領命,監督一隊夤夜而出的史府下人從中州各地蒐羅藥材,爲了撇清嫌疑,他刻意提出不取用經過樞問堂之手的藥材,林青釋點頭應了,神色淡淡。
便是思緒一掠起,爐煙已經厚如灰雲,一片一片魚鱗似的陰翳層疊起來,磊堆在那個人潔淨無塵的白衫附近,林青釋凝神感知着手指尖每一點細小的煙氣變幻,右手併攏着擷最後一頁草藥丟進去,撥草挑亮了爐火,默不作聲地舒了口氣。
爐子裡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草藥被煮沸在石碗中,加了特製的藥水化開,等藥水冷卻後,倒入鑲嵌着一個個圓孔的石板上,放在冰上冷凝半日,藥丸就製成了。此刻是最要緊的關頭,林青釋擡手輕按着管劑,勻出藥液一滴一滴緩緩滴入其中,每一滴落下,石碗中就轟然炸開一次,灼熱的氣浪從碗蓋上透氣的小孔中直冒出來,氤氳在這不大不小的空間內。
藥室裡溫度高的嚇人,金浣煙大汗淋漓,看着滿室的煙雲中,連牆壁上都佈滿了水汽。他擡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看林青釋依舊是清清淡淡的模樣,連鬢角都不曾溼一縷。
藥醫谷主暗自計算着成藥的時間,差不多了,霍然擡指砍斷了那一截餘下燃燒的母火草,滅了藥爐裡的火。藥汁咕嘟嘟地濺了許久,從細細的長管往下流,挨個注入木板上的圓孔內。他聽聲音快流淨了,撿了幾塊玄冰過去鎮着,因爲手指乍觸到冰冷而堅硬的表面,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
下一刻,緋衣少年走上前來,將他泛白的指尖合攏捂在掌心,生怕他因爲觸摸玄冰再次發病:“林谷主,你早說,我來就好了。”說話間,他額上汗珠盈盈墜落,滴在林青釋一截素白的衣袖上,他察覺到掌中緊握着的手似乎微微一顫。
林青釋笑起來,眼瞳宛如清光萬千的凝碧珠,微抿着脣:“金公子,你真是個不錯的人,倘若是你的朋友,大概很幸福。”
“你就算是了。”金浣煙在心中無聲地念了一遍,不知出於何種顧慮,沒有開口說出這句話,只是默了一默,忽然有些尖利地笑起來,“林谷主也有看錯人的時候?”
林青是看不到他臉上諷刺的神情,卻覺察到他語氣裡有奇怪的輕賤:“我少年時曾有過的摯友,卻都沒有你這樣的想法呢!”
他說話的時候,微揚下頜,用側臉對着林青釋,並不看他:“他恨不能除我而後快,後來卻差點被我除去了。”
臉上再度出現了那種諷刺的笑,彷彿先前暗夜裡玉石似的少年容顏裂開了,露出了這個刻薄的本來面目:“林谷主,你一定認識他,聽說他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是嗎——就是那個靖晏少將鄧韶音。這是我第一個當成朋友的人,這份友誼卻如此失敗。”
然而,下一刻,金浣煙忽然僵住了——林青釋擡手從他鬢髮間一掠而過,一下一下輕拽着他波浪似的深棕色長髮,安慰式的拍拍他,淡淡:“金公子,你很像他。”
金浣煙想問他是誰,然而卻懾於對方一瞬間展露出來的這種深邃的悲愴,不禁默然,聽到他在耳邊又唸了長長的一段:“不管怎麼說,我已是殘敗之身,韶音的人生也能望到底,可你總要好好活下去的,還有許多年。”
“走吧。”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林青釋毫無預兆地住口,擡袖示意他帶上那幾塊玄冰,翩然點足,踏着流水掠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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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暉脈脈,水間掠痕微褪,史府中來往悼唁的賓客喧鬧了一日,終於散場離去。他們注意到,史府當中主事的是前尚書的獨子金浣煙,然而真正拿定主意的,卻另有其人。那是一個白衣如雪、雙眼覆綾的公子,一直不斷地咳嗽,身子骨很弱,卻有着灼人到無法直視的光芒。
今日發生的一件事,讓這些賓客在史府失去當朝宰輔的庇佑後,依舊不敢小覷其後的勢力——史孤光在朝中爲官四十載,培植的勢力盤根錯節,已然滲透進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雖然如今廕庇遮天的大樹已到,下面互相糾纏競飄飄的枝枝葉葉,卻不減從前。
今晨點卯一過,棺槨就從靈堂中移開,在飄飄蕩蕩的幢幢經幡中,金浣煙和史府的一行下人擡着棺槨,踏着熹微的晨光遠去。卯時到來的大多是史孤光生前親密的政友或下屬幕僚,這時尾行於後,皆着一身素衣袍服祭奠。
然而,引路僧侶肅穆的吟唱聲中,卻有與周圍不諧的挑釁質問:“敢問金公子,你不過是史府的一介外戚,如何能擔當史府上下、航引京城的重任?”
衆人譁然,送葬的隊伍便停住了,他們看過去,那是沐王府的沐餘風將軍,同樣位高權重,掌握着一方軍權,在史孤光生前就已蠢蠢欲動,因爲忌憚史孤光黨羽的勢力而暫時服軟。
——如今宰輔尚未闔棺蓋定,沐餘風就忍不住要將手伸向史府殘餘的勢力了嗎?
在場的都是精明人,聽聞此言,雖然面上肅顏不曾有任何波動,心下卻犯嘀咕,不錯,史府的勢力如今便是一塊豐碩的獵物,誰能染指,便可一躍而成爲朝廷中的下一任宰輔。而金浣煙未曾從政,父親雖然是前任尚書,畢竟已去世多年,難道要讓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成爲下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掌權者嗎?
沐餘風掃視了一圈周圍,衆人發現,跟隨他來悼唁的,居然都是些足可以一當十的親兵,如今雖然皆着縞素,軍人的鐵血氣質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今日靖晏少將由於婚禮驚變,杜門閉戶,悄然去往京畿守衛,並未能到場,在場的大多是文官,一旦他動手,居然沒有一股力量可以制衡他!
心思敏銳的人已經想出了無數他暴起的經過和動機,不禁凜凜打了個寒顫。
沐餘風又冷冷地譏諷道:“你隨平逢山神官學習法術多年,當和他一樣,能夠上通天地、俯瞰世事,不爲外物所繫,怎麼還要接管史府的勢力?莫非金公子還有入仕平天下的願望嗎?那殷神官可算是教導無方啊!”
他這話說的頗爲不客氣,平逢山一脈在京城甚至整個中州都是如同天神的存在,等閒不可侵犯,登時便有人反駁,不鹹不淡:“平逢山神官是歷代帝王之師,怎麼,沐將軍連聖上的尊嚴都要輕視嗎?”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然而此時,哀樂鼓吹之聲驟停,全場落針可聞,那人又一字一句清晰地補充質問道:“沐將軍,你雖然位高權重,也不過是世俗中人,如何敢質疑神官的神道權威?莫非你自認爲,在觀星、術法一道,能夠勝過神官?”
登時旁邊的人便點頭稱是,哂笑兩聲,那人又繼續說:“指不定你現在的一言一行,都早在神官的預測中呢!華翰尚書當年也爲中州殫精竭慮,富國安民,是這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盛京的締造者之一,金公子是他獨子,頗有乃父之風,又是神官高徒,繼承史府有何不可?”
他這一番話滔滔不絕,如綴長虹,在場的幾個世家弟子已經忍不住擊節叫好起來,那些老成的還緘默不言。沐餘風沒想到被對方這般直截了當地削了面子,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駁斥的詞句,不禁心下恚怒,用陰沉而充滿殺氣的眼神四望了一遍。
然而,周圍是一式穿着素衣白袍的人,方纔那個講話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沐餘風跺了跺腳,握緊拳頭,骨節因爲憤怒而咔咔作響:“就算金公子能力足可繼承史府,朝堂上卻也並非他的用武之地!他……”
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聲音截斷他的話:“諸位,我正要說起此事——”金浣煙在講話時有意用上術法,讓聲音清晰地一字一字傳到每個人耳中,他滿身素白,額間的白花如雪,衣袂上也沾了些焚紙的白蝶,更襯得眉間丹砂如血,明豔不可方物。
“我代理史府的事物,只爲整合姑父留下的勢力,讓京城得以在國壽前恢復穩定安寧。”金浣煙沉聲道,神情不似平日的刻薄倨傲,有幾分端方君子的模樣。他清楚地看見,一說出“國壽”二字,在場有些人的臉色就變了,看來也認同帝王壽宴不可被侵擾。
“我無心入仕,新任宰輔一職,有德有才者自居之,史府上下的勢力將是一股助力,絕非阻撓。”金浣煙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沐餘風,冷冷,“當然,沐將軍這樣的人,我們是絕不歡迎的。”
沐餘風沒料到他毫無預兆地就翻了臉,頓時臉漲如紫,指着他,恨聲:“你,你,你就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