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趙姨娘院。
廂房之中,探春見弟弟臉色難看,心中微微一軟。
硬着心腸說道:“環兒,你要知道好歹,彩霞已入二哥哥房頭,將來要給二哥哥生兒育女。
她份同你的兄嫂,你要是敢動歪心思,鬧出半點是非,大宅門裡便要身敗名裂。
老爺必定要打死你,即便我和三哥哥都救不了你,我和姨娘都會因你蒙羞,一輩子都沒法擡頭做人。
人倫之過,世人唾棄,亡不入祖塋,死無葬身之地……”
探春嘴裡教訓弟弟,但是說到最後,一顆芳心鑽心刺痛,彷彿說的就是自己。
賈環聽探春說得鄭重,嚇得胸口亂跳,又見姐姐臉色蒼白,眼睛都一片溼潤,似乎馬上要哭出來。
連忙說道:“三姐姐不要生氣,我聽你的就是,以後不再去提她,也不會去招惹……”
探春神情有些疲倦,說道:“你記仔細了,這些沒用的事,一刻都不許想,只有讀書出息,纔是正理。
開年入國子監讀書之前,都待在家裡用心讀書,不許跨出東路院一步,不然我就沒你這弟弟!”
……
探春走後,賈環在房裡呆了片刻,氣得把桌上紙筆亂丟,似乎發泄滿腔忿恨。
嘴裡低聲咒罵:“寶玉這個球囊的下作玩意,什麼東西都來搶我的,連個丫頭都不給留。
就憑太太給他生了塊玉,便說什麼狗屁銜玉而生,人人都當他是寶天王。
他哪裡有一處比我強,也是個不會讀書的棒槌,每次見到琮三哥就像縮脖子烏龜,還不是知道自己沒用。
娘氣兮兮的孬種,一臉的王八倒黴像,自己不會讀書,就說會讀書的是祿蠹。
蛆了心的蠢貨,有娘生沒爹教的下流胚……”
賈環不敢違逆探春,心中又怨恨難消,只能低聲咒罵宣泄。
他自小由生母養大,趙姨娘性情粗野,滿嘴沒一句好話,賈環深受其母薰陶,罵人言辭豐富,粗俗不堪。
他如同王八唸經一般,自己嘟囔了許久,案上那本探春摘抄的集註論語,不經意映入眼簾。
賈環眼睛莫名一亮,一把抓過那本論語,下意識的翻看了幾下。
一雙眼睛滴溜轉動,喃喃自語說道:“寶玉這個蠢東西,仗着老太太和太太寵他,讀書比我還要懶。
要是珠大哥哥還活着,就憑着他這慫包模樣,也配在家裡得臉,早就被老爺打瘸了腿。
你讓環三爺不自在,我就給你開個大的,你既不會讀書,老子就讓你做定賈家的廢物點心!”
賈環說的有些得意,覺得自己這主意,實在妙到極點。
他這不着調的想法,似乎比探春的諄諄教誨,還能入他的心,好在兩者殊途同歸。
他心中興奮,臉色泛紅,神情激動,手舞足蹈之下,牽動屁股上的傷患,疼的微微呲牙。
左手被探春抽的通紅,只能用右手拿起論語,一頁頁翻閱。
嘴裡嘟囔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到底在哪裡啊……”
……
探春出了賈環讀書的廂房,又去了趙姨娘房間,將賈環提到彩霞之事,仔細告訴了姨娘。
說道:“姨娘,環兒開春要入國子監,剩下不到一月時間,姨娘千萬看緊了他。
不能讓他出東院一步,免得節外生枝,只等他入國子監住監讀書,也就能放心一些。
姨娘還要囑咐身邊丫鬟婆子,不許在環兒跟前提彩霞,省得他生出什麼歪心眼。”
趙姨娘說道:“我知道這裡面輕重,哪還用你來提醒,最近環兒都在房裡養傷,也沒有出門走動。
我連彩霞有了身子的事,都瞞着他沒有說,省的他聽了心中膈應。
三丫頭,我總覺得這事情有古怪,彩霞入寶玉房頭不到一月,怎麼就有了身孕。
襲人和彩雲入房時間比她都長,怎麼反而沒一點動靜。
女人生養的事情,我可是最清楚的,這一個不行,不可能二個都不行,偏偏彩霞就可以了。
你說彩霞肚子裡的種……”
探春聽得俏臉羞紅,打斷說道:“姨娘怎麼這麼糊塗,我和姨娘說過不要再提此事。
大宅門這種事躲都來不及,姨娘怎還追根究底起來,萬一牽扯的環兒,他的性命還要不要!”
趙姨媽聽了心中凜然,神色尷尬說道:“還是你有道理,我以後不提就是。”
她雖嘴上說不提,卻是粗野八卦性子,心中疑慮卻是難斷,只是探春說的在理,她只能收斂話頭。
說道:“這事我們自己不提,可防不住生出事端,寶玉過了年頭就要成親。
按着家規禮數,寶玉必定要搬回東路院,到時彩霞也要大着肚子回來。
這東路院可不比西府,這纔多大的地方,放個屁都能個個聞到,擡頭不見低頭見,保不齊生出事情。”
……
探春聽生母話語粗野,忍不住皺緊眉頭,但更多卻是無奈。
耐着性子說道:“這事情姨娘不用擔心,那日老太太在榮慶堂已發話。
二哥哥成親後搬回東路院,老太太要留彩霞在西府養胎,老人家好盯着照料。
彩霞多半要在西府養孩子,什麼時候回東路院還不定,到時環兒早已去國子監讀書,也就沒太多關礙。”
趙姨娘聽了這話,也是鬆了口氣,說道:“這樣最好,你兄弟出門讀書,眼不見心不煩,少了許多事情。
要說還是姜老的辣,這當家奶奶還沒進門,房裡的丫鬟就大了肚子,哪家新媳婦都會噁心。
老太太這是要保這個孩子,省得糊里糊塗被人作踐死……”
探春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寒,大宅門裡的典故,從小到大她沒少聽說。
她想到美貌不俗的夏姑娘,還有她看三哥哥的異樣眼神,心中泛起一股不自在。
或許老太太的思慮,未嘗沒有道理……
說道:“姨娘莫要拿這事多嘴,左右是二哥哥房裡的事,自有太太來操心,與我們並不相干。”
趙姨媽連忙說道:“你的話總是有理,姨娘都聽你的便是。
有你這樣的精明人,能拉扯着琮哥兒,裡外關照你兄弟,我心裡自然一百個放心。
可是女大不中留,你也快到及笄之年,用不了幾年總要出閣,到時我和你兄弟就連個依靠都沒了。”
探春聽到出閣兩字,心裡一陣堵得慌,想到訓斥兄弟的那些話語,整個人都有些恍恍惚惚。
說道:“姨娘這話不對,即便我不在這家了,姨娘難道不能管教環兒,再說還有老爺在呢。
我也有些乏了,這就先回去了,姨娘看緊環兒纔是。”
趙姨娘看了探春一眼,說道:“我瞧你臉色不好,必是被那混小子氣到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
寧榮街,伯爵府。
探春馬車進了東角門,等到了儀門處停車,又換了外院轎輦,一直擡行至內院門口落轎。
探春剛下了轎子,便見一人穿寶藍團花長袍,腰繫七寶玉帶,步履灑脫從容,正向這邊走來。
探春因趙姨娘之言,一路思緒糾結,柔腸百轉,心神不定,竟這麼巧就遇上賈琮,心頭不由得一顫。
賈琮見到探春的轎子,多少有些意外,笑道:“三妹妹這是從哪裡來?”
探春問道:“我倒要先問三哥哥,今日下衙門倒是挺早,怎麼不坐轎攆倒要走路?”
賈琮笑道:“我今日回來的早,方纔去外院吩咐江流辦事,妹妹多半是去了東路院?”
早有僕婦開了內院大門,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在內院信步而走。
探春說道:“正是從東路院回來。”
賈琮問道:“環兒最近怎麼樣?”探春說道:“傷勢倒好的差不多,走動也算順暢,上回給他那本手抄論語集註,他也算花了功夫去讀。
其實環兒讀書腦子不笨,只是做事不夠入心,書也讀的馬虎鬆懈,被我狠狠抽了幾尺。
他從小養成頑劣性子,一下想扭正過來,怕是沒那麼容易的。”
賈琮勸道:“他這歲數的少年人,性子頑劣不奇怪,只要教引得法,必定有所長進,三妹妹不要太心急。”
……
兩人走到水榭邊一處遊廊,探春依着欄杆坐下,賈琮挨着身邊而坐,見探春有些悶悶不樂。
問道:“三妹妹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臉不自在?”
探春看了一眼賈琮,見他雙目朗朗,滿是關懷,眼波深湛,宛如秋潭,望去似乎深不見底。
她不由胸口一陣發燙,轉開明眸不敢和賈琮對視,說道:“今日姨娘說我快到及笄之年……”
探春說了一半,俏臉忍不住發燒,往日明麗大氣不知去了哪裡,突然有些支支吾吾。
賈琮心中有些奇怪,笑道:“及笄之年又如何,你這纔多大呢,姨娘不會想着嫁女兒吧?”
探春被賈琮逗得發窘,大着膽子說道:“姨娘可沒想過嫁我,她還擔心我將來出閣,她和環兒少了靠山。”
賈琮笑道:“那倒是不怕的,即便那日妹妹出閣,我也會幫你照看環兒。”
探春聽了有些揪心,皺眉說道:“你這麼想我出閣,我就這麼討三哥哥嫌嗎?”
賈琮笑罵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討嫌你,三妹妹的好處我可一直記得。
我再捨不得妹妹,女大當嫁,古來至理,我還能攔着你出閣不成。
我知道妹妹人物出衆,心氣兒高,一般凡俗子弟難以入眼。
只要有我這哥哥護着,不管是在家還是出閣,我保管三妹妹稱心如意,不受一點委屈。
賈家連着幾輩子人都和四大家聯姻,依我看貴勳世家子弟,多爲紈絝庸碌之輩。
妹妹明慧英氣,志向清雅之人,哪是這些人能匹配,找個飽讀詩書,性情高潔之流,或許纔是良配。”
……
探春聽賈琮說的起勁,臉色不虞,心中生氣,將手帕扭成一團,側過頭不願看他。
賈琮見她神色,心中好笑,繼續說道:“我那些同年之中,有不少才貌雙全之人,我幫妹妹挑個最好的。”
探春沒有好氣的問道:“你說的最好的那個,好到什麼地步,也有三哥哥這麼得意不成。”
賈琮似乎略想了想,調侃說道:“我可是當年頭名會元,他們再出挑,也不該有我這麼得意吧。”
探春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沉鬱散去大半,說道:“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賈琮見她巧笑嫣然,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心中不由得一跳,又不免有些尷尬,連忙掐斷念頭。
笑道:“我也算看出來了,妹妹沒這個心思,方纔不過逗你呢,姨娘想要嫁你,我替你擋着便是。”
探春被他調笑,俏臉緋紅,一臉薄怒輕嗔,揮手在他身上錘了一下。
她沉默稍許,說道:“我倒覺得最近兩年,纔是一輩子最得意的,有三哥哥羽翼,有姊妹們作伴。
這種日子怎麼過都不夠,生怕過一日少一日,可又怎麼也存不住光陰,出閣有什麼好稀罕的。”
賈琮笑道:“我倒希望姊妹們都陪着我,每日說說笑笑,別提多自在了。
可要真這麼辦事,可就太沒良心了,把你們都熬成老姑娘,我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探春看了他一眼,不服氣說道:“我只恨自己是個姑娘,一輩子大門難邁,看不得世間風姿壯美。
要哪日出了這大宅門,三哥哥帶着我遊走四海,那才叫真真得意。
出閣嫁人,一輩子做籠中鳥,能有什麼好的,我半點都不稀罕。
做老姑娘便老姑娘,自己過得暢快最要緊。
三哥哥反正有銀子,白養着我就成,費不了你多少米糧。”
賈琮笑道:“我知道三妹妹志趣高遠,也是拘在內宅難以施展。
只是世事無絕對,你如今說的痛快,到底是因年紀還小,還沒怎麼開竅,等過幾年說不準就不這麼想了。”
探春明眸盈盈,說道:“三哥哥雖是翰林學士,才高八斗,但也不是事事都知,何必說的這麼篤定。”
賈琮奇道:“你這丫頭古里古怪,難道還真想做老姑娘,都什麼荒唐念頭。”
探春笑着起身,也不去接賈琮話頭。
拉着他說道:“三哥哥,今日去你院裡吃晚飯,上回吃的南菜合口,我又想吃了……”
…………
榮國府,梨香院。
外頭暮色漸重,院內遊廊檐下,各處懸掛琉璃燈籠,依次點亮,燈火煌煌,透着溫煦安逸韻味。
堂屋中燭火明亮,不斷有僕婦丫鬟進出,手中皆端粉彩銀邊盤碟,燈光照耀,瓷光瑩潤,富麗華美。
圓桌上陸續擺出糟鵝掌鴨信、酒釀清蒸鴨子、油煎清蒸鰣魚、糖霜拔絲餚肉等江南菜餚。
琳琅滿目,色香俱佳,烹調精到,香氣撲鼻。
薛家雖借寓賈府數載,這兩年金陵的生意也有中落,但絲毫不減日常富足精細。
梨香院只是榮國府北隅院落,比起整個榮國府的富貴堂皇,似乎有些不太起眼。
薛家入住之後,顧忌親戚禮數,內外佈置也儘量不尚奢靡,外頭看着並不太扎眼。
但裡頭日常所用器皿用具,細巧至一杯一盞,也都是上好精緻之物,絕非尋常小富之家可以享用。
家中所用的廚子,也是從金陵帶來的老人,燒的各式佳餚南菜,比城東春華樓還要地道。
偏於一隅的梨香院,裡頭卻是真格兒世家豪族氣度,薛家日常起居豐裕講究,半點不差榮國賈家。
等到僕婦擺桌設菜妥當,薛姨媽和寶釵各自就坐,等了稍許尚不見薛蟠過來。
薛姨媽問道:“日落前我就見潘兒晃盪回家,怎麼不見出來吃飯,同喜再去叫一聲少爺。”
寶釵說道:“媽還是別叫哥哥了,現在必定還睡着,他回來時我正遇上,滿臉都是酒氣。
我讓鶯兒去問過他的隨身小廝,說是和段春江吃了酒,醉得實在不輕。”
薛姨媽皺眉說道:“這個不省心的東西,怎麼整日和個糧販子混在一起。”
寶釵說道:“哥哥來神京幾年,也就做成了這一樁買賣,他自己心裡自然得意。
媽,段春江此人常聽哥哥說道,舉止做派很精明油滑,聽着也是刻意巴結,哥哥纔會常和他一處。
哥哥雖這樁生意得意,但他是個莽直性子,我擔心他和這樣人打交道,自己吃虧都不知道。
媽私下有暇,還是勸勸哥哥,家裡不缺他這項嚼頭,糧店的生意不做也罷,以後或許少些是非。”
薛姨媽說道:“我也覺得你哥哥和段春江,有些過於親密了些。
他好壞也是世家大戶公子,該結交琮哥兒這等貴勳子弟纔是,整個和小糧販混一起,說起來也不好聽。
不過糧店的生意我留意過,你哥哥的入股契書也仔細瞧過,文書十分規矩正大,並沒有什麼隱患。
明兒我就和他說這事情,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他不是個置家業的根性。
這事情他風光也風光過了,如今早些見好就收,少折騰只有好處沒壞處。”
母女兩個正閒嘮嗑,丫鬟鶯兒快步進屋,說道:“姑娘,金陵二房的寶琴姑娘給姑娘來信,門房剛送過來。”
薛姨媽笑道:“寶琴的書信倒是勤快,上月剛給你來信,這會子又來了一份,你們這麼多體己話要說。”
寶釵笑道:“最近也沒什麼其他事,我猜想必是鋪子出租的事,按時間計算,二叔說不得快料理好了。”
寶釵拆開書信瀏覽,只是看到一邊,俏臉便已變色。
說道:“媽,信裡果然是說鋪子的事,是二叔讓寶琴寫的,得虧我們讓二叔料理此事,實在是明智之舉。
二叔花了些手段明察暗訪,那四間鋪子被他查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