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琮的話讓賈母有些語塞,她自然清楚賈琮話裡意思,兒媳婦這次的算計,已讓這小子生出警惕。
他這是要放下話頭,讓賈家子弟斷了染指鑫春號的念想,寶玉也沒了這積攢家業絕好機緣。
但是眼下這等形勢,家中何人擰得過賈琮,這小子滿嘴大義道理,說出來的像剜肉的刀,哪個也吃不消的。
何必還在這事上自討沒趣,賈母只求祖孫倆相安無事,自己晚年安樂體面,眼前煩惱越快過去纔好。
連忙說道:“琮哥兒,如今你是家主,又是賈門族長,只要能護持家門富貴長久,都按你的意思辦便是。”
王夫人一聽賈母這話,心中一片哀嚎,這小子幾句話蠱惑恐嚇,老太太輕而易舉就範,一樁好事生生被攪和。
以後事事都這樣鼓搗,二房還有什麼出頭之日……
賈母說道:“琮哥兒,寶玉生來尊……生來身子嬌貴。
他不像你這等能爲,可以在外闖蕩,建功立業,封官封爵。
二太太之所以生出這主意,不過是想給寶玉攢些家業,讓他將來立身處世,也好有些倚仗根底。”
賈琮聽出賈母言語之中,難以掩飾的溺愛之意,但賈琮聽了不覺感動,只是覺得好笑。
老太太大概想說寶玉生來尊貴,或許還有銜玉而生之類,只是在自己跟前實在說不出口。
至於說寶玉身子嬌弱,聽着更加可笑,如今林妹妹調養身子,日益氣血康健,連她都不再是身子嬌弱。
寶玉這日漸橫向的魁梧,懷胎二月的豐潤肚腩,怎麼都和嬌弱兩字無關。
有些矯飾的虛話假話,說的次數太多,旁人聽了何等荒誕,她們自己卻已信以爲真。
賈母繼續說道:“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老爺和二太太爲寶玉,也是操碎了心。
你如今功成名就,身爲兄長,對寶玉多扶持纔好。
堂堂翰林學士的兄弟,寶玉要是多些體面,你臉上不是也有光采。”
賈琮微微一笑,說道:“老太太這話不錯,寶玉是我的堂兄弟,我自然有扶持引導之責。
其實男兒立世,想要有所得意,贏得人前體面,自有遵循之道,以寶玉的資質,他有所醒悟,也不算太難。”
賈母如今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孫子能爲通天,旁人一輩子摸不到的事,他都能一樁樁做出來。
所以她對賈琮之言,已有一種莫名的信服,聽他說寶玉也有得意之途,下意識便有些深信不疑。
連忙問道:“寶玉雖身子弱些,但從小就是聰明孩子,你若能引導他出息,世人都要對你稱道誇讚。”
這會子連王夫人都放下羞惱鬱恨,忍不住往賈琮看去,要聽他說出什麼法子。
連薛姨媽都有些好奇,就寶玉這個懶惰荒唐模樣,自己兒子似乎都比他靈醒。
他這樣也能有個出息?琮哥兒連這都能辦到,可是比封爵當官還厲害的能爲……
堂上唯有寶釵聽到這話,心思只是微微一轉,嘴角忍不住生出笑意,只是頃刻收斂神情,也不去說破。
……
賈琮說道:“男兒奮發圖強,想要人前得意,不外乎兩種途徑。
一便是從軍入伍,搏殺疆場,軍功顯威,我的奶兄弟郭志貴,當初不過西府的趕車小廝。
自從在遼東從軍之後,不過數年時間,靠着軍功累升,如今已經把總之職,年歲才十五,前途可期。
男兒只要心有壯志,即便家中小廝奴僕出身,都有這般氣象。
寶玉出身比志貴高出許多,只要他心有志向,將來成就必不低於志貴。”
賈母搖頭說道:“你一向精明,怎麼說起糊塗話,寶玉從小嬌生慣養,他那個身子骨,哪經得起軍中打熬。
你那個小廝我見過幾面,從小就粗粗大大,自然能在軍中折騰。
寶玉要學他的樣子,前程是沒有的,小命只怕要折騰掉,萬萬不可的。”
王夫人聽了賈琮之言,心中憤恨不已,我的寶玉堂堂榮國嫡孫,生來尊貴,這小子居然讓他做軍中丘八。
他當真好毒辣的心思,這是想整死我的寶玉。
賈家寧榮嫡傳玉字輩死了賈珍、廢了賈璉,還有個庶出廢物賈環。
要是再去了我的寶玉,就能只留他一個人得意,當真是想瘋了心!
這會子連薛姨媽都糊塗了,這好端端說家風之事,琮哥兒怎拐彎操心寶玉的前程,他這算什麼章法?
賈琮說道:“既然老太太不願寶玉從軍,寶玉想要處世立身,出人頭地,那就只能靠讀書進學。”
賈母聽了臉色發僵,說道:“大道理自然是不錯的,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寶玉從小就不喜讀書。
因爲這樁事情,兩父子膈應了多少年,只怕這條路子也是難的。”
賈琮笑道:“老太太,讀書是苦差事,沒人生來就喜歡讀書的。
但只要心有擔當,教之得法,學之有道,誰都能讀好書。
琮當年不過東路院庶子,出身遠沒有寶玉顯赫,只能靠着苦讀詩書,才能立世爲人,不也有今日景象。
我可以做到,寶玉自然也該做到,即便不能進士及第,哪怕將來中個舉人,足以支撐二房門戶。
到時,老太太也不需爲他殫精竭慮,老爺也遂瞭望子成龍的心意。”
賈母苦笑道:“如今我也想明白了,賈家這等武勳世家,家中子弟想要出息。
不靠從軍建功勞,便只有讀書進學。
你爲自己兄弟謀劃前程,這自然是件好事,你靠着讀書掙來偌大前程,便覺得別人都可以這樣。
未免將世事想的太過簡單,讀書這種事既看天資,也要看機緣,哪有這麼容易,這進士狀元有幾個能中的。”
賈琮說道:“老太太說的沒錯,讀書這種事確要看機緣,但寶玉眼下就得了這份機緣。”
賈母很少和賈琮閒扯嘮嗑,今日倒給他勾起興致,問道:“你倒說說是什麼機緣。”
賈琮笑道:“前幾日我聽姊妹們說起,夏家姑娘來送臘月節禮,給寶玉了箱四書五經,對讀書頗爲殷望。
我實在沒有想到。夏姑娘竟也有讀書之志,將來相夫教子,寶玉也算有福了……
況寶玉成親之後,便要定居東路院。到時內有賢妻勉勵,外有老爺日日教誨。
所以,寶玉成親便是他的讀書機緣,必得好好珍惜,萬萬不可錯過。”
……
王夫人聽了賈琮言語,心中一陣煩躁膈應,這小子明知寶玉不喜讀書,偏說出一堆理由,硬逼着他讀書。
這不是逼着寶玉吃苦,他這安的什麼心,當真可惡至極。
聽到賈琮說夏姑娘有讀書之志,還說她有賢妻之相。
王夫人想到她給寶玉送四書五經,原本自己極看中的兒媳婦,竟和這琮哥兒一個路數。
雖聽着不是什麼壞事,依舊讓王夫人有些不舒服。
這新媳婦要是嫁進門後,每日也逼寶玉讀書進學,她自己好妻憑夫榮。
老爺見了倒是歡喜,這小夫妻只怕要打架,王夫人想到這些,頓時覺得有些頭疼。
王夫人只顧着心疼兒子,早被賈琮的話繞暈了腦子,但一旁薛姨媽卻是旁觀者清,似乎聽出些內裡眉目……
……
賈母說道:“你提到這件事情,正是我擔心的。
寶玉見了他老子,就像是避貓鼠似的,整個人都要打擺子。
他老子只知逼他讀書,不是打就是罵,回回都鬧得天翻地覆。
有我看着還好些,要是沒有我在身邊,寶玉不知怎麼被他老子折騰,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辦。”
王夫人聽了這話,放下混亂心思,眼睛微微一亮。
老太太要擔心老爺管教嚴厲,寶玉因此生出好歹,豈不是能繼續留在西府……
薛姨媽心中漸漸明悟,琮哥兒好厲害的心思,這圈子繞的可真夠大。
一旁寶釵慢條斯理喝茶,明眸瞟了賈琮一眼,嘴角露出絲少見的促狹笑意。
賈琮說道:“老太太不需過分擔憂,此事我會和老爺好生商議,我從小得靜庵公教誨,讀書得法,才能見效。如果一味點燈熬油,虛耗心血,不僅讀不得其法,還會弄壞了身子,那真是得不償失。
這些竅門道理,琮必定和老爺分說勸解,讓老爺和睦教導,不可打罵,方是讀書育人的正理。
到時寶玉安穩讀書,賢妻慈父督促教導,機緣已到,萬事俱備,必定讀書有成。”
賈母聽這話不由心動,她知道兒子最器重賈琮。
別人說話不定中用,但賈琮開口說話,兒子多半能聽進去。
老太太心中也明白,寶玉成親之後,身邊有了妻室女眷,即便爲了男女避嫌,隔房兄弟也不好同居一府。
她雖捨不得寶玉,更擔心寶玉搬去東路院,日日吃他老子的口頭,賈琮這般說辭,倒讓賈母放心了大半。
笑道:“你既有這般打算,是極妥當的事情,找時間和你老爺好好說道,讓他別對兒子這般苛刻。
如此寶玉成親之後,也好多些和睦順當,我也多放心一些,他要是真因此讀書有成。我自然記得你的好。”
……
賈琮微笑道:“老太太儘管放心,這事我會放心上,必會和老爺好好分說。
將來寶玉夫婦定居東路院,老爺定會溫厚教誨,不再打罵寶玉,二房門庭興旺,事事順遂。”
賈母聽了連說說好,覺得和孫子這麼默契貼心,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一旁王夫人見他們祖慈孫孝,雖然已經強自掩飾,臉色依舊黑的如同鍋底。
原本自己圖謀鑫春號分銷之事,被這小子好一頓奚落恐嚇,事情不成也就罷了。
怎麼好端端的南轅北轍起來,突然就說起寶玉成親之後,搬回東路院定居之事。
這兩件事根本就挨不上,這琮哥兒花言巧語,硬是胡亂牽扯起來,哄得老太太答應下來。
這祖孫兩個一唱一和,自己半句話都說不上,他們就把這事情給定下了,簡直豈有此理。
原本王夫人打算絕口不提此事,只要事情沒有說破,衆人又不願撕破臉,就這麼稀裡糊塗混過去。
寶玉成親之後,仗着老太太疼愛,依舊能住在西府。
等到彩霞生下子嗣,老太太接着疼愛曾孫子,寶玉一家在西府住個十年八載,再不像的事也變理所應當。
自己要問安老太太,又要關照看望兒子和孫子,隔三差五進出西府,二房和榮國府一輩子斷不了牽連。
在外人眼裡二房永遠都是榮國嫡傳,即便東府那小子霸佔了爵位家業,二房該得的體面一分都不少!
……
王夫人本來打算得妥妥當當,就等着熬過眼前幾個月,事情必定就能如她所願。
她萬萬沒有想到,賈琮今日突然有些抽風,硬生生牽三掛四起來,將寶玉遷居之事擺到明面。
他還用狗屁讀書機緣的藉口,哄得老太太上來套子,將寶玉成親遷居之事,當場就做了落定。
王夫人即便覺得不妥,卻找不出半句話頭攔阻,當真要氣得一佛昇天二佛轉世。
且妹妹和外甥女都親耳聽見,這事再也瞞不住人,只怕晚些時候,消息便會從榮慶堂傳出,再也無法挽回。
薛姨媽見自己姐姐臉色難看,心中嘆息,原本姐姐一家搬去東路院,寶玉便沒有道理賴在西府。
但琮哥兒對這事從不說話,大抵是西府內院只剩下老太太和鳳丫頭,還有閉門獨居的大太太和尤氏。
未出閣的姊妹都搬去東府,琮哥兒沒什麼顧忌,也就懶得理會此事。
姐姐不想和榮國正府斷了牽連,就應該看懂琮哥兒心思,安分守己,這事就不會被戳破。
可姐姐偏偏不甘心二房敗落,寶玉事事都要闖禍,姐姐日日想要翻身,還想染指鑫春號的生意。
終於觸到了琮哥兒的逆鱗,讓他心中生出警惕,往日從來不提之事,今日便拿出來做個了斷。
且當着老太太的面,光明正大,乾淨利落,將寶玉擠兌出西府,旁人還挑不出毛病,老太太還念他的好……
琮哥兒這是不耐煩再看姐姐折騰,等寶玉成親搬去東路院,姐姐和西府最大的牽連,也就完全被他斬斷。
以後姐姐想要進西府,只能是給老太太請安,連藉口說辭都沒處換。
再想在西府牽扯生事,只怕都找不到由頭,完全限於不尷不尬的境地。
等到老太太百年之後,姐姐只怕連西府的門檻,從此都無法邁進……
……
雖寶玉成親遷居之事,王夫人心中極不樂意,但根本找不到話頭反駁。
況且此事賈母都已首肯,王夫人心中再不願意,也只好暫且忍耐。
因方纔堂上說了不少話,賈母畢竟上了年紀,神情已略顯疲乏。
賈琮便順勢起身告退,王夫人和薛姨媽也各自起身,賈母讓鴛鴦扶着她去後堂歇息。
王夫人臉色難看,顯得氣鬱不平,急匆匆便出了榮慶堂。
丫鬟玉釧跟在王夫人身後,只是腳步有些踟躇猶豫。
她雖然得姐姐金釧開解,化去些許擔憂,但終究心結難消。
想到要跟王夫人回東路院,心中沒來由便生出恐慌。
因爲哪裡沒有姐姐,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甚至會讓她任人宰割。
快要邁步出堂的時候,她忍不住後頭看去,先是看向寶釵,又下意識看向賈琮。
在她的潛意識之中,這兩個人當初救了姐姐性命,或許也能救自己……
只是今日榮慶堂上,太太想要沾惹鑫春號的錢財好處,已經大大觸犯到了琮三爺。
被琮三爺一頓話語排遣,弄得十分狼狽難堪,以太太愛面子的習性,心裡豈能不恨。
琮三爺還說讓寶二爺成親之後,便搬回東路院讀書,老太太也當面答應。
自己瞧着太太的臉色,心中必定十分不願意,沒了寶二爺在西府,太太連進出便利都沒了。
從此之後,太太對琮三爺必定怨恨難消。
將來自己如若出事,巴望琮三爺救姐姐那般,也能伸手來救自己。
依着太太的性子,必定死活都不許的,甚至還會藉着自己發泄,不知會怎麼作踐自己。
玉釧想到這些心頭一陣冰涼,被姐姐金釧鼓勵打氣,撥開陰霾望見的光亮,似乎瞬間被湮沒泯滅……
……
賈琮和薛姨媽打過招呼,正要轉身離開,正好和玉釧回首的目光相碰。
他平時雖常見到玉釧,但是兩人接觸很少,也就那日在梨香院門口,彼此才說了幾句閒話。
雖然只是聊聊數語,但還是給他留下印象。
這是個明朗靈秀的丫頭,雖不像姐姐金釧的颯爽銳氣,卻多了一份文靜親和。
在賈琮的聽聞之中,王夫人四個大丫鬟之中,玉釧像最沒存在感的一位。
金釧模樣俏美出衆,性子脆利剛烈,到哪裡都引人矚目,因出了事故,才被寶釵收做丫鬟。
彩雲如今進了寶玉房頭,據說是個圓滑伶俐的丫頭,賈琮也常聽人提起。
彩霞身上傳言更多,賈琮知道她和賈環關係曖昧,且她倉促入了寶玉房頭,也顯得頗有疑竇。
唯獨這個玉釧,雖和姐姐一樣生得出衆,但賈琮極少聽人說起她,顯得默默無聞,似乎被人忽視。
但賈琮常見她跟着王夫人進出,行動舉止很是靈巧利落。
王夫人身邊的丫鬟各有去處,她卻唯獨留下玉釧在身邊。
依着王夫人的厲害性子,玉釧能被她留到最後,至少說明這丫頭挑不出毛病。
賈琮見她突然回首,眸光清亮澄澈,柔柔軟軟,似乎滿是憂慮無助,讓人覺得楚楚可憐。
他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她爲何這等神情,只是頃刻間她便回頭,跟着王夫人出了榮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