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後院,大花廳。
探春這一番話語,迎春等姊妹聽了,倒並沒有多想,畢竟她們還在閨閣,心思純淨,少沾俗念。
但王熙鳳、李紈、尤氏等都是經歷練婦人,林之孝家的這些管家媳婦,更是老於世故,慣會見風使舵。
原本榮國府這種世傳勳貴,因有祖宗爵位世襲,富貴可逐代傳承,所以對讀書科舉並不熱衷。
就像當年賈母言及賈琮讀書之事,便很不以爲然,覺得賈家正府子弟,不需以讀書科舉改換門庭。
但如今形勢大不相同,當初出身卑賤,毫不起眼的大房庶子,靠着驚才絕豔的讀書本事。
在毫無家門幫扶之下,不過數年光陰,科場奪魁,進士及第,天子器重,官爵耀眼。
有了賈琮這等出彩榜樣,賈家再無人敢忽視科舉之威。
即便賈母這等老邁守舊之人,也不敢輕語妄語,再說不靠科舉改換門庭的大話。
更不用說像李紈這樣的,因受亡夫賈珠薰陶,加之出身書香門第。
她見了賈琮這等耀眼崛起,對兒子賈蘭舉業之事,自然愈發炙熱起來。
如不是深知婆婆與賈琮嫌隙極深,她只怕早就讓兒子和賈琮親近,也好多受些薰陶教益。
至於王熙鳳、尤氏等人,歸根結底都受賈琮庇護,賈家眼下有翰林門第美譽,她們自然更不會輕視讀書。
這會子聽了探春、迎春之言,讓她們對平時多有紈絝的賈環,不自覺都高看了一眼。
畢竟寶玉混在女眷中聽戲取樂,賈環卻懂得閉門讀書,兩廂比較頗爲懸殊。
庶子出頭蓋過嫡子,在賈家已出過一樁,誰能說不會出現第二樁?
至於林之孝等管家媳婦,聽了探春和迎春之言,不少人看向寶玉的目光,已有隱約的譏諷恥笑。
……
王熙鳳雖不知賈環入國子監內情,卻知探春和賈琮從小親密。
賈琮愛屋及烏,想拉扯探春親弟,也在情理之中。
況且連迎春都出言嘉許此事,這對親姐弟一慣心有靈犀,王熙鳳更覺得自己猜測不錯。
按着她的私心,二房爺們全是飯桶,個個都爛泥扶不上牆,才最合她的心意。
如今出了這種苗頭,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萬一庶出的賈環,真被琮老三鼓搗得讀書有成。
二房就是庶子壓倒嫡子,以趙姨娘這破落性子,一旦小人得志,二房還不亂成一鍋粥。
二老爺是極其看重讀書的,環小子要是讀書有成,寶玉在二老爺眼裡更成了狗不拾。
自己姑媽就要丟盡臉面,從此事事低人一頭,還有什麼狗屁根底和大房叫板。
王熙鳳想清楚這些,心裡大爲暢快,恨不得賈環走了狗屎運,早些進學中秀才,賈家可真有好戲瞧了……
她暢快笑道:“還是三妹妹有遠見章法,自己比環兒也就大幾歲,就知道督促兄弟讀書,這是極正的主意。
如今外人都說賈家是翰林門第,家裡年輕爺們讀書不出名堂,那可是被外人笑話的。
環兒雖皮猴子般鬧騰,但三妹妹這麼聰慧之人,環兒和你是一母所出,哪裡就會是個笨人。
只要三妹妹管教有方,環兒的聰明根性,必定能用在正道上,將來讀書進學,也好讓二老爺得意一回。”
……
王熙鳳語音颯爽響亮,雖只是和探春說閒話,在場之人幾乎人人聽到。
寶玉聽了已羞憤欲死,兄弟賈環也不愛讀書,寶玉覺得他雖頑劣,多少有些見識情懷,竟也有厭棄祿蠹之志。
兄弟兩人雖不親密,日常也不在一處戲耍,竟有一脈相承之相,自己一番見識終歸沒錯,不然怎有同道之人。
他實在不能想象,賈環一慣荒疏浪蕩,如今也做起讀書進學的蠢事,當真是愚不可及之舉。
三妹妹還這般津津樂道,二姐姐更是大爲讚許,都以賈環進學爲樂,她們卻不知自墮淤泥,實在太過悲哀。
既然是手足兄弟,我見人墜入污垢,怎麼能視若無睹,那日見到環哥兒,定要好生相勸一二……
……
賈母聽了王熙鳳這話,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無奈,三丫頭督促兄弟讀書,哪個還能說個不字。
況且三丫頭還有琮哥兒撐腰,賈母既管不了此事,也就不願往深處想,省的壞了眼前聽戲的樂趣。
再說有些事便是再想,也是沒什麼用處的,何必自尋煩惱,且受用一日是一日。
但賈母這般得過且過,王夫人卻是萬萬不能,只覺王熙鳳這番話太惡毒,簡直就是當着瞎子說燈黑。
賈環這無恥的孽畜,也不看是什麼下流胚,憑他也配讀書進學,當真是想瘋了心。
三丫頭被東府那小子挑唆,越發不像個正經人,她明知寶玉今日會來聽戲,偏生讓她兄弟在家讀書。
還在人前譏諷顯擺,讓人覺得我的寶玉懈怠,她的兄弟勤苦有出息,裝模作樣當真噁心透頂!
強笑說道:“環兒肯讀書自然是好的,只讀書是一等辛苦事,不僅要用心刻苦,天資也是要緊的。
像琮哥兒這等才情出衆,畢竟是極少有的,不然豈不人人都能金榜題名,進士及第。
三丫頭督促兄弟讀書雖好,但也不要讓環兒讀書太勞苦,不然小小年紀熬壞身子,可不是鬧着玩的。”
……
賈母一聽這話,便知二媳婦又和孫媳婦槓上了,不禁一陣頭疼。
這政兒媳婦如今像是好鬥公雞,但凡有不如她的意思,便要上去啄上兩口。
只是她這人能爲有限,每次想在人前爭臉面,常常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上回鑫春號的事情,就被琮哥兒整治不輕,這纔過去多少時間,難道就這麼忘了,現在又來招惹鳳丫頭……
李紈、尤氏等人聽了王夫人之言,哪不清楚她心中所想,不外乎兒子讀書不成,便希望天下人都讀不成。
她們雖對王夫人心思,不以爲然,甚至是不屑,但礙於輩分和府中位份,自然是一言不發。
……
迎春等姊妹都是聰慧敏悟之人,聽出王夫人話中狹隘與惡意,但她們都是晚輩,不好出言反駁。
唯獨探春是當事之人,王夫人話中的譏諷,讓她氣得俏臉發紅,雖也一言不發,對嫡母卻愈發深了嫌隙。
王夫人見自己話語一出,衆人都像啞了嘴巴,正覺得出了心中悶氣。
卻聽王熙鳳脆麗嗓音響起:“二太太這話極有道理,讀書確是極辛苦之事,真不是人人都耗費得起。
像是寶玉這樣嬌弱的身子,真不敢因讀書點燈熬油,要是熬壞了根本還了得。
二老爺歷來教子嚴厲,但畢竟是個大爺們,哪有思慮到這上頭,也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操心。
像琮兄弟從小摸爬滾打,十歲就進書院讀書,一年到頭也不回幾次,照樣生龍活虎,這才能夠讀書成事。
環兒雖比不了琮兄弟,但從小上躥下跳,皮糙肉厚的小東西,一看便是經得起折騰。
三妹妹倒不用擔心什麼,對這小子可勁造便是,讀書不聽話就揍,棍棒出貴子,還怕他讀書不成。
寶玉身子嬌貴,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好養着纔好,二房讓環小子去搏前程就是,也好爲二老爺爭些體面。”
王熙鳳話語熱絡體貼,像是迎合王夫人話頭,可就是聽着總有些走味,但又挑不出什麼漏洞。
在場衆人聽了這些話語,人人都臉色古怪。
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還要忍住發笑,一時沒人來接王熙鳳話頭。
席上突有人嬌聲咳嗽,聽着有些劇烈急促,衆人循聲看去,正是史湘雲。
史湘雲見衆人都看她,俏臉一陣發紅,連忙解釋:“茶水太燙了,我剛纔嗆到了,可不是故意咳嗽的。”
黛玉寶釵等見湘雲出醜,心中暗自好笑,她們都知湘雲性子,大大咧咧,說笑隨意,半點不懂掩飾。
她必是方纔喝茶時候,聽到王熙鳳一番妙語,下意識想要大笑,又立刻覺得不妥,一下憋得太急才嗆到。
王夫人聽王熙鳳調侃之言,本就有些尷尬羞憤,但又挑不出毛病。
而旁人也都沒有搭腔,她正想要這麼混過去,省的自己沒臉。卻沒想到這個關口,史湘雲死命咳嗽,總讓人感覺像是嘲笑,甚至是在打她的臉。
……
林之孝家的是老練婦人,如今又在王熙鳳手裡當差,自然是要捧二奶奶的場子。
王熙鳳這樣一番妙語,旁人顧着王夫人的面子,不敢多說什麼。
但林之孝家的和王夫人撕破過臉,卻是沒有太多顧忌,左右就是個偏門太太。
笑道:“二奶奶這話說的極是,老太太這麼多孫輩,要有人爲家門搏前程,就要有人在家孝順老太太。
寶二爺從小就是極孝順的人物,自然該留在老太太身邊,恭謹孝道,承歡膝下,再好不過的事情。”
王夫人聽着這話,心中大怒,這個狗奴才說什麼屁話,難道我寶玉就不能有前程,只能在家孝順老太太!
她雖尷尬氣憤,卻無可奈何,別人指桑罵槐,她也不敢叫破,以免不打自招,自認自己兒子無能。
王熙鳳笑道:“正是這個道理,老太太福澤深厚,孫輩有人主外,有人主內,周密妥當,多好的事情。”
賈母心中哭笑不得,兒媳婦哪裡是孫媳婦的對手,再這樣說下去,只怕要打起來。
她笑的老臉有些發麻,說道:“都好,都好,不說這些,咱們聽戲,聽戲。”
……
神京城北,牟尼院。
賈琮等一行車馬,離府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城北郊外,原本陳舊的牟尼院,如今已經修善一新。
賈琮扶着邢岫煙下車,妙玉也一邊扶修善師太,想順便拿自己隨身包裹。
芷芍一把將包裹背在身上,笑道:“師姐,你的包裹可不輕,我替你揹着,你扶着師傅下車就行。”
妙玉微微一笑,便扶修善師太下車,芷芍等着妙玉轉過身,將妙玉的包裹緊了緊,也跟着下了馬車。
賈琮吩咐隨行小廝,將車上行李物品搬入外院,便退到佛院門口。
因牟尼院是尼姑佛堂,內院是佛尼起居重地,不許陌生外男入內,賈琮纔會有此舉止。
又吩咐隨行四個丫鬟婆子,將行李物品搬入牟尼院內院,並按芷芍的分派,進行擺放歸置。
隨行的物品之中,除了妙玉師徒的行李,還有米糧、木炭、菜蔬等用物。
隨行的兩個婆子,其中一個便是東府廚娘,日常最善做素菜,芷芍吩咐兩婆子刷鍋做飯。
自己帶着兩個丫鬟,去整理師傅的禪房,離開時看了一眼賈琮。
說道:“三爺,我去整理師傅的禪房,師姐要歸置禪房,她的物件有些份量,三爺幫着師姐就好。”
妙玉聽了芷芍這話,俏臉不自禁發紅,但是賈琮並沒有留意到。
她自己去提地上一個雕花樟木箱,看着似乎有些份量,賈琮連忙上前接過。
發現那樟木箱子雖不大,但工藝十分精美,份量也着實不輕,妙玉這等纖纖女流,提着必定頗爲吃力。
妙玉見賈琮毫不費力提起木箱,輕聲說道:“多謝”
兩人進了妙玉禪房,外屋神龕上立着觀音大士像,香案帷幔都已齊備,只是未點供奉香火。
賈琮將樟木箱子提進外屋,妙玉便開了香燭櫃子,在佛前香案之上,依次點亮燈燭香火。
紅燭搖曳,檀煙嫋嫋,觀音慈眉,頓生莊嚴。
妙玉點了三支線香,在佛像前咒拜完畢,才走到樟木箱前,玉容整肅的打開箱子。
賈琮看到箱子並無他物,而是整齊放着一對靈位,等他看清靈位字樣,心中微微有些驚異。
因爲他曾多次來過牟尼院,其中來過一次妙玉禪房,就曾見到這對靈牌。
妙玉遷到伯爵府借住,隨身都還帶着這對靈位,並裝在貴重的樟木箱中,可見是她極要緊的東西。
妙玉搬過一座靈位,擺放在神龕之下,又神情莊嚴擺好另一座靈位。
賈琮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這兩位先人可是妙玉姑娘俗家長輩?”
……
妙玉看了一眼賈琮,只是略微思索,便開口說道:“這是家父家母。”
賈琮其實已猜到幾分,心中多少有些唏噓。
妙玉性子清冷,卻非絕情之人,即便出家修行,不知何故難忘親恩,日夜供奉父母靈位。
賈琮說道:“既是長輩,該當叩禮敬香。”
說着便在靈前躬首三禮,又點三支線香,供奉在靈前香爐中。
妙玉見賈琮對着靈位行禮,一雙明眸秋波盈盈,清冷褪去,泛起幾許柔情。
胸中生出異樣情愫,擾動不息,她拿出手帕擦拭靈牌。
緩緩說道:“我父親十六年前罹難,孃親是我八歲時過世的。
我自會記事以來,便跟着家人到處奔波,從小體弱多病,三歲便被送入蟠香寺,剃度侍奉佛祖。
但師傅說我命數奇特,塵緣未盡,不宜剃度,只可帶髮修行。
我入寺修行之後,我娘只是逢年過節纔來看我,聽說她隱居鄉野,從來不見外人。
我八歲那年她再沒來過,後來有人傳信說她死了,從此我便是無家之人。
小時候怨恨娘把我扔到廟裡,不願施以慈愛,讓我自生自滅,心中不平,常常一個人躲起來哭。
後來師傅說父母之於子女,都是愛之切深,爲之計之深遠,世上緣淺緣深,聚散無依,皆有定數,不可強求。
師傅教我誦經持咒,引我開靈解心,我才能稍許解脫……”
賈琮聽得心中惻然,都說妙玉孤高冷淡,不通俗情,萬人不入她眼,令人難以親近。
幼年有這等悽慘遭遇,對人心多有摧殘壓抑,會養成這等怪癖性情,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妙玉說的有些動情,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連忙收住話頭。
說道:“今日真囉嗦了,說這些陳年舊事,以往我和師妹都沒提過,玉章聽過就算了,不要告訴人。”
……
賈琮臉有歉意,說道:“倒是我多言了,勾起妙玉姑娘的傷心事。”
妙玉看了賈琮一眼,眸波擾動,垂下眼簾,說道:“已過去許久之事,我心裡也已淡了,這不算什麼。”
賈琮說道:“你我都是親恩單薄之人,妙玉姑娘比我尚好許多,幼時還有母親陪伴關顧。
我卻沒有這等福分,我出生時母親便罹世,我從沒見過生母,賈府連張她的畫像都沒留下。”
賈琮想到自己封爵後,本想將生母墳塋遷入賈家祖地,但到了當年埋骨之地,竟然查無所蹤。
他四處查問附近知情之人,說是許多年之前,有人遷走母親墳塋,從此下落不明。
按賈琮多番推測,遷走母親遺骨之人,必是母親孃家親眷,或生前至交親朋。
當初母親身份微末,被榮國賈家輕視厭棄,孃家人心有不忿,如此行事並不奇怪。
但自己如今拜官封爵,人前榮耀,名動天下,母族親眷遷墳,按照人情常理,必會來人告知自己。
只是已過兩年時間,至今毫無動靜,實在違背常理,賈琮對母族也一無所知,這已成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妙玉見賈琮突然沉默,目光沉凝,似含憂思,她自然清楚賈琮身世,心中微微痛楚。
這次她目光沒再躲閃,雙眸明媚柔和,閃着悲憫憐惜。
說道:“玉章不必介懷,你靠着自身功業,讓生母得以追封誥命。
即便母子緣薄,不能長久廝守,玉章孝德不讓常人,令堂九泉之下,必已得寬慰,因你而榮耀。”
賈琮望着案桌上的靈位,說道:“牟尼院與我頗有淵源,當初朝廷追封家母誥命。
母親靈位入賈家宗祠之前,便暫時供奉在牟尼院中,那時師太和妙玉姑娘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