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後院,大花廳。
傅秋芳清楚哥哥心中算計,她雖心中牴觸不願,但自來長兄爲父,她根本難以自主。
兄長一心攀附高門,偏生家世微薄,高不成低不就,讓她在閨中蹉跎多年。
再說她雖才貌出衆,已屆雙十之年,青春嬌豔漸逝,早已難尋良配。
兄長日常好往來奉承賈政,不過是藉着賈政的便利,藉機攀附威遠伯賈琮,想讓自己給賈琮……
傅姑娘讀了滿腹詩書,心中也有幾分清高,對兄長這番營役算計,心中頗感羞恥,
但賈家少年家主,才貌絕世,名動天下,她心中沒有半分好奇傾慕,那也是騙人的鬼話。
所以對兄長的諸般作爲,傅姑娘多少有些半推半就。
原本兄長囑咐過她,入榮國內院向太夫人行禮,可和賈家小姐結交,以後閨閣往來,也好尋得機緣。
只是如今賈老爺當庭訓斥兒子,自己身爲外家女眷該當迴避,如勉強留下未免太失禮。
而且這位少年伯爺也在場,見了自己有失禮之舉,豈不是要被他嫌棄輕視……
傅姑娘想定主意,便向賈母告辭,賈母聽了倒鬆了口氣,兒子當庭訓斥寶玉,當着外人頗沒臉面。
這外家姑娘倒有些眼色,賈母讓鴛鴦取一對金玉戒指,送傅秋芳作見面之禮,又讓探春代爲送客。
……
等到外客離開,賈母抱怨道:“好端端的又罵寶玉作甚,他不過是聽戲罷了,也值當你發這麼大脾氣。”
賈政說道:“老太太,不是兒子要訓斥他,寶玉已過舞象之年,又馬上要成親立家,可依舊一事無成。
琮哥兒念及兄弟情份,扶持他入國子監讀書,可他半點不知珍惜,依舊每日遊蕩,懶讀書經,實在太過不肖。
如今賈家也是翰林門第,都中勳貴之中讀書人家,寶玉身爲二房嫡子,如果連進學都不能,這該成何體統。
琮哥兒好不容易爭來的家門美譽,就要被這孽畜生生敗壞,兒子教訓他也是想讓他光宗耀祖。”
賈母聽了這話,一時有些語塞,想要爲寶玉開脫,但廳中家人晚輩齊聚,有些話實在不好出口。
當初大房孫子讀書何等辛苦,因鴛鴦常進出東府,賈母可都知道的清楚。
這琮哥兒每天點燈熬油,沒日沒夜的讀書,整半年時間都不出府門。
爲了專心科舉之事,西府偌大家業,都是不管不顧,丟給鳳丫頭打理,最多派個丫鬟看着。
就這般拼命三郎的做派,才能夠考中進士功名,寶玉這麼弱身子骨,哪裡吃得了這種苦。
要真聽了兒子主意,讓寶玉像琮哥兒這麼啃書本,只怕要像當年珠兒那樣,壞了根本,丟了性命,如何了得。
再說,琮哥兒有能爲氣運,的確是他的本事,這家業不是也給了他。
琮哥兒既已支撐起門戶,就該庇護照應門中子弟,我的寶玉何必還要辛苦,安安穩穩,享些清福,纔是正理。
自己兒子也想瘋了心思,家裡已出了個進士,足夠風光體面,難道他還想寶玉也這樣,未免太貪心了……
只是這些話語,賈母只能存在心裡,實在不好當着旁人去說,況且賈琮還在場,這些話更是萬不能出口。
……
寶玉被賈政罵的頭皮發麻,心膽俱裂,看到傅秋芳急匆匆告辭,連正眼都不願看自己,讓他心痛欲碎。
又見迎春黛玉等姊妹,都只是袖手旁觀,沒一人出來爲自己說話,當真心冷如此。
他心中悲號狂哭,老爺即便要教訓,爲何要挑這個時候,以後在閨閣毓秀面前,讓我還如何做人。
這一生的清白抱負,不知被詆譭污衊到何等不堪,這世上真就沒我立足之地……
不說寶玉滿懷不着調瞎想,賈政見賈母有些詞窮,更覺自己道理正大,即便老太太也無話可說。
他愈發理直氣壯,對着寶玉罵道:“你這不爭氣的孽畜,四書不讀,五經不學,狗屁不通。
像你這等稀鬆學問,進國子監讀書,豈不丟光我和琮哥兒的臉面。
居然還敢杵在這裡做耗,難道想聽完整本戲不成,不知廉恥的孽子,還不滾回去讀書,滾出去!”
賈母見兒子發雷霆之怒,一張老臉有些掛不住,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但是如今賈家風頭鼎盛,除了國公世家的根底,又得了翰林門第的美名,這些老親貴勳都嫉妒得發瘋。
這樁美事賈母也極受用,如今當着衆人之面,要攔兒子管教孫子讀書,這風聲傳到外頭,可自己打自己嘴巴。
皺眉說道:“你既不喜歡他聽戲,不讓他聽便是。
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也不知道保重身子,何必發這麼大脾氣,襲人,你們帶寶玉回去讀書。”
……
寶玉聽了賈政滾蛋之言,本就嚇得兩腿發軟,六神無主,羞臊難當。
指望老太太和太太出言攔阻,救自己於危難之中。
老太太如心疼自己,最好訓斥老爺幾句,自己也能在姊妹跟前留些體面……
沒想到老太太沒爲自己出頭,居然順了老爺心意,讓自己回去讀書,這讓寶玉心碎欲裂。
王夫人倒想出言勸阻,省的自己寶玉丟盡臉面,但賈政這等氣勢洶洶,她也不敢踩着火頭說話。
襲人和彩雲見賈政這等暴怒,早想拉着寶玉離開,只她們是沒正名的侍妾,這當口哪敢自作主張。
聽了賈母出言提醒,立刻如蒙大赦,兩人扶寶玉倉皇出了大花廳,彩霞也跟在他們身後離開。
賈母唉聲嘆氣,那裡還有心思聽戲,讓鴛鴦扶了她去後堂歇息。
賈政見老太太如此,心中也覺得沒趣,如今賈環都懂用功,本想再去寶玉院查驗功課,嚴加督導管教。
見到賈母如此情形,擔心再鬧動靜,要氣的老太太好歹,未免不可收拾,只好暫且作罷,悻然然離開大花廳。
賈母和賈政都先後離開,其他人再坐那裡聽戲,未免有些不像,衆人都只稍許坐片刻,便各自都散了。
……
寧榮街,伯爵府。
賈琮帶姊妹們過兩府夾道遊廊,重新返回東府,還未到午時,空氣冰寒,陽光卻正耀眼,照得人暖融融受用。
史湘雲悶悶不樂,嘟囔抱怨:“這出《南柯夢》才唱一幕,我正聽的得趣,就生生被攪黃了,當真掃興。
都怪二哥哥惹禍,他既知二老爺讓他讀書,就不該出去瞎逛,害的我們都沒戲聽。”
賈琮笑道:“這有什麼好抱怨,也是我們趕上了。
雲妹妹要愛聽戲,過年請個戲班在東府唱,保管沒人壞你興致。”
史湘雲笑道:“這自然最好,三哥哥可不要空許諾,過年我就等着你的戲班。”
迎春說道:“這些年因讀書的事,二老爺不知生了多少氣,打罵管教都沒斷過,寶玉也沒見長進。
其實讀書舉業之事,也不是人人都成的,世上讀書人不少,能金榜題名有幾個,即便寶玉不行也不稀奇。”
賈琮說道:“這種道理老爺自然知道,但他一生醉心讀書科舉,因家事而無法如願,自然寄希望於子嗣。
當初先珠大哥少年進學,是老爺一生得意之事,只是先珠大哥英年早故。
寶玉是老爺唯一嫡子,老爺自然將心願轉寄於他身上,哪知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寶玉如果真的苦心攻讀,但天資所限難有成就,老爺也不會對他太過苛責。
可寶玉根本就厭棄讀書,還愛說讀書祿蠹之言,這和老爺的志願背道而馳,兩父子豈能和睦得了。
這是老爺多年心結,他自己看不破,旁人怎麼都幫不上忙。”
史湘雲笑道:“如今二老爺也不需看破,他不是說環兄弟痛改前非,如今讀書很是用功。
總之兩個都是他的兒子,二哥哥不願讀書,環兄弟卻肯讀,二老爺也算有了指望。
只是我一向都是清楚的,環兄弟和二哥哥一樣,也是不喜讀書的,如今突然轉了性,也是真稀奇的。”
賈琮笑道:“還不是三妹妹有本事,老爺多年嚴加管教,都沒做成的事情,三妹妹不到半月就能辦到。
這項本事可厲害得緊,三妹妹要說來聽聽,讓我們也長長見識。”探春聽了這話,神情有些尷尬,想到那日設法激勵賈環,他眼中從未有過的光芒,自然知道兄弟爲何轉性。
只是這混蛋弟弟用功的緣故,實在太過荒唐古怪,自己怎也說不出口,而且也絕不便去說。
只能強笑道:“三哥哥可太看得起妹妹,我哪有這麼大本事,不過是環兒長大了些。
比起原先更加明白事理,我剛巧又耐心勸了幾句,沒想他就聽得入心了,我也實在沒想到。”
黛玉等姊妹聽了也覺有理,都沒有因此多想,唯獨賈琮深知探春心性,聽出探春話中隱含古怪。
他猜想賈環轉性讀書,絕不是探春說的這種緣故。
但不管到底是何緣由,能使賈環導正路途,那便不會有錯。
……
賈琮正和姊妹們閒聊,正見麝月迎面過來,說道:“三爺,方纔江流傳話進來,他辦妥三爺的吩咐。
如今正在外院偏廳候着,等三爺過去問話呢。”
賈琮聽了心中一動,他讓江流訪查秦勇的行止舉動,必定是江流有所收穫。
等賈琮到了外院偏廳,江流早已等候多時,問道:“是否秦勇之事,已經查訪出眉目?”
江流說道:“確實已有收穫,我這幾日不僅暗自查訪,日常也盯梢秦勇出入,打探到不少消息。
秦勇雖是家生奴才,因一直沒有派到職司,在府裡沒有正經事情,日常都在外面遊蕩。
他的名聲口碑也很差,平日結交市井無賴,賭錢打架,招搖撞騙,做了不少缺德事。
寧榮街上不少旁親,都在他手上吃過虧,但他爹孃先做大老爺管家,如今又成了二老爺管家。
所以旁人對他多有顧忌,加上他對街坊所行之事,多爲小惡,未釀大禍。
街上這些賈家旁親,日常都靠府上幫襯接濟,旁人也不敢因小失大,輕易得罪秦顯兩口子。
但是兩月之前,秦勇卻鬧出一樁事故。
秦勇已年過二十,因在府上口碑很差,各處管事嫌他手腳不乾淨,都不敢派他差事。
後來跟父母分派到東路院,大太太聽說他的惡名,也不讓他沾惹院裡事務。
他在家中這等名聲,每回府上丫鬟到了年齡,分配各處小廝許人,自然也輪不到他的份。
所以秦勇二十多歲都娶不上媳婦,附近街坊說他對此事很是憎恨,對女色也愈發貪婪。
日常只要手頭有錢,便會去青樓鬼混,寧榮街上那家年輕媳婦,但凡有些姿色,這小子都要言語招惹。
二月之前他不知得了什麼門路,像是突然發了橫財,請了幾個狐朋狗友,去鎏陽河樓船上喝酒。”
……
賈琮聽了心中一驚,去年他曾去過鎏陽河樓船,還是蔡孝宇做東請客。
因爲鎏陽河水面寬廣,一覽無餘,遊船夜飲,景緻極佳。
但鎏陽河樓船酒菜,價格十分不菲,尋常百姓極少會去。
秦顯夫婦即便是東路院內外管家,兩人不過才六兩月錢,秦勇因沒有差事,自然連月錢都沒有。
他有錢去鎏陽河樓船吃酒,真還要發筆橫財才行,按着秦勇的性子做派,他會發橫財多半來路不正……
江流繼續說道:“他們上船吃酒,還叫了對父女拉弦唱曲,那唱曲兒姑娘,雖是貧家女子,卻生了副好容貌。
秦勇見了大動色心,又見這父女二人貧苦,還是外鄉流落之人,在神京毫無根底,心中越發沒了顧忌。
事後對那唱曲姑娘多番糾纏,還揚言要娶其爲妻。
只是那女子雖貧困,確是正經良家姑娘,秦勇確是家生奴籍,那對父女如何會肯。
秦勇被那對父女拒親,猶自不肯死心,有次被他得了便利,竟要對那姑娘用強。
那姑娘抵死不從,慌亂躲避之間,失足落水溺亡,姑娘的父親不肯,想要拉他去見官。
據說事情鬧得有些厲害,但後來不知什麼緣故,這事一下平息下來。
但街坊中不少混子地痞,因平日場合秦勇廝混,不少人知道此事,湊巧被我打聽到風聲。
這些人說法不一,有人說秦勇花了二十兩銀子,與那姑娘父親私了此事,所以沒鬧到官府。
也有人說秦勇威逼恐嚇老人,還將其打成重傷,對方知道他是豪門家奴,連夜逃出神京避禍。
此事衆說紛紜,但官府沒有動靜,秦勇也安然無恙,所以必定無人舉告。”
賈琮聽了江流所言,臉色一片陰沉,如此事屬實,秦勇逼死良善,實乃刁奴惡僕,罪該當誅。
江流又說道:“昨日我盯梢秦勇出入,他在街角酒樓吃酒,湊巧讓我聽到一樁事情。
同桌中有人和提到玉愛,言語荒淫放肆,說些骯髒勾搭,又提到璜大奶奶侄兒金榮,總之也沒有好話。
那秦勇多喝了幾杯,醉醺醺冒出一句:金榮又算什麼東西,他再敢招搖,就打斷他另一隻腿。”
賈琮聽了這話,心頭微微一震,頓時疑竇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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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道:“他這話說的古怪,倒像金榮的腿是他打斷,但又像只是酒後狂言胡話。”
江流說道:“三爺和我想的一樣,當初都說這事是環三爺乾的,他還因此被二老爺施以家法。”
賈琮說道:“我聽三姑娘說過,環兒一直爭辯,說金榮的腿不是他打斷的。
但那時只有他和金榮爭執,所以無人相信此事,二太太爲平息風波,還賠償賈璜媳婦兩百兩銀子。”
江流說道:“三爺,金榮的腿如不是環三爺打斷,二太太那兩百兩銀子,豈不是自認其罪,給人口實。”
賈琮冷冷一笑:“這就是事情癥結,且金榮被人暗算,唱曲姑娘被人逼死,都是二個月前,實在有些湊巧。”
江流說道:“三爺,秦勇是賈家奴才,其實事情也簡單,將他拿住,家法杖責之下,還怕他不肯吐實。”
……
賈琮搖頭說道:“此事不妥,金榮的腿是否秦勇打斷,光憑他酒後之言,無法定論,也可能只是他隨口胡言。
逼死唱曲姑娘之事,苦主沒有舉報,民不舉官不辦,咱們自己私刑取供,即便舉報到官府,也是缺乏人證。
我和二老爺都是朝廷命官,如此辦事欠缺周全,秦勇畢竟是家奴,外人會覺得賈家內訌,多惹笑話閒言。
而且人證缺失,事證不明,家裡必有人鼓譟風波,如此行事不夠乾淨利落,還給自己落下話柄。
這其中還有二老爺的臉面,有些事情眼下還不能做絕。
而且我要辦秦勇,是想爲他人脫困,如妄動家法私刑,那就是明火執仗了,那人在東院就沒好日子了。
雖然我有辦法解決,但太過橫生枝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而且,如果傳言屬實,秦勇出了二十兩銀子,與那唱曲老人私了此事。
秦勇是無業之人,能拿出二十兩銀子,可不是什麼小數目。
他還去鎏陽河樓船喝酒,他的銀子是什麼來路,這裡面都大有文章。”
賈琮在偏廳來回走了幾步,停下腳步說道:“這幾日你多方設法,找到哪位唱曲老人。
不管他是和秦勇私了,還是避禍逃出神京,務必找到此人,想來他女兒枉死,他多半不會走遠。
再去賬上取四百兩銀子,一旦找到此人,查問事情確實,四百兩銀子就當匿名良善撫卹。
但一定要說服此人,讓他即刻向官府舉告。
秦勇不過無行惡奴,官府三木刑詢之下,他還有什麼不招的!
他如何逼死良善,是否毆殘金榮,又如何發不義之財,官府實證,無可辯駁。
如牽扯到府中,有人行止不端,我身爲家主,因法治家,清理門戶,絕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