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熏籠溫香,釵簪生光,丫鬟翡翠端上新沏的老君眉,沁人茶香悠悠彌散,透着安逸慵懶韻味。
賈母聽過王夫人的法子,也覺得是可行之事,且能給她的寶玉積攢家業,更是再好不過。
因此,兩人心情都很舒暢受用,一邊喝茶說些閒話,時而開懷一笑,顯得頗爲愜意。
堂外風雨遊廊上,薛姨媽帶着薛寶釵,眼看走近榮慶堂,她略微慢下腳步。
問道:“寶丫頭,你說老太太開口說和,琮哥兒會不會礙於情面,便答應了此事。”
寶釵微笑說道:“媽,琮兄弟做事極有章法,又是能爲本領出衆之人,他的性子最不會受人轄制。
鑫春號開辦三年,生意年年攀升,必定有人起過分銷奪利之心,其中也必定不乏達官貴人。
但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可見琮兄弟和曲姑娘對分銷之事,何等堅持篤定,不容外人分毫改易。
琮兄弟又是簡在帝心之人,旁人都知他根底難測,不敢多越雷池一步。
就憑姨媽依仗親情爲說辭,絕難讓琮兄弟就範,待會我們入堂之後,媽說話可要小心,多聽少說便是。”
……
等到翡翠上前第二次續滿茶盅,薛姨媽正帶着寶釵進了榮慶堂。
薛姨媽見自己姐姐神情自得,老太太滿臉笑容,便知姐姐已說了事,老太太看來也首肯。
王夫人笑道:“妹妹,我已將事情告知老太太,老太太也覺得此事極好。
老太太已讓人去叫琮哥兒,只要把話說開就能成事。
一家子至親合夥做生意,既體面又安穩,再好不過事情。”
薛姨媽想到方纔女兒的話語,寶釵和琮哥兒頗有些默契,她說此事必不能成,那就不會有錯。
可笑姐姐八字還沒一撇,就說什麼至親合夥做生意,先在哪裡洋洋得意起來。
就像自己女兒說的那樣,琮哥兒是做大事的剛強性子,哪裡會因爲家門孝禮,就變了自己籌謀主張。
但她心裡雖明鏡一樣,嘴上卻不會多說半句,依舊糊弄姐姐的臉面。
笑道:“鑫春號如今是內務府大皇商,這事能成就自然是極好的。”
王夫人見妹妹話語雖熱絡,但說了半截子話就沒往下說,日常捧場擡勢的口才,像是有些啞火了。
她雖心中有些嘀咕,但也並不在意,左右老太太答應出面說和,她也用不着欠自己妹妹人情。
賈母笑道:“寶丫頭,前些日子你和琮哥兒商量章程,可是已有了什麼眉目。”
寶釵笑道:“回老太太的話,章程我們都弄好了,好幾日前就寄回金陵。
如今家裡二叔依着章程整頓鋪子,年關前就能轉租給鑫春號,到時就能完結這件事。”
賈母笑道:“還是寶丫頭能幹,可惜錯投了女兒身,要是生成爺們,只怕和琮哥兒一樣能幹。
還是姨太太有福,我養的幾個丫頭,這上頭能爲都不如寶丫頭。”
薛姨媽忙笑着謙遜幾句,賈母又笑道:“今日這樁事情成了,家裡可又多一件喜事。
寶丫頭既有這些本事,日常得空多幫襯着你姨媽,這裡裡外外都是一家人。”
寶釵微笑說道:“鑫春號是內務府大商號,只要沒有官面上的說法,這事自然就能成就。
到時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姨媽但凡用到我,我自然要盡心盡力的。”
……
賈母和王夫人都印象深刻,當初賈珍事發之時,傳說那間繡娘香鋪,一年能賺五萬兩銀子。
時間過去近三年,繡娘香鋪成了內務府皇商店鋪,每年能賺的銀子只怕更多……
如今自家鋪子竟能分一杯羹,哪怕每間鋪子分潤不到萬兩銀子,兩者相加也比西府爵產收成還多!
賈母和王夫人想到這一樁,都已沉浸在歡欣喜悅之中,似乎瞬間得了倚仗,竟一下沒聽出寶釵話中之話。
正堂中衆人各自欣喜、各有心思之時,突聽堂外丫鬟說道:“三爺來啦。”
話音剛落,門口紅錦團花暖簾掀開,賈琮氣度沉凝,邁步進入堂中,鴛鴦落後一步跟在他身後。
王夫人方纔還是滿腹憧憬,期盼二房從此財貨滾滾,鹹魚翻身,揚眉吐氣。
但一見到賈琮出現,下意識心中發緊,不由自主升起一絲忐忑。
即便她將賈母擡出說和此事,但她心中很是清楚,自己一貫嫉恨賈琮,如今卻是要從他身上掏好處。
這讓王夫人生出一絲羞愧,但想到老爺對賈琮的恩義,那隱約的羞愧立刻被理直氣壯代替。
又想原本自己纔是榮國府當家太太,理直氣壯瞬間變成理所應當。
……
賈母笑着讓賈琮落座,又讓丫鬟上了新茶。
笑道:“你這官當得勞累,日常早出晚歸,家裡的瑣碎原不該煩着你,白白耗費你的精神。
但今日這樁事情,是家裡人的好事,做成了對大家都有利,我才找你說道說道。”
賈母將王夫人想分銷鑫春號造物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雖賈琮早已經知道,還是耐着性子聽完。
王夫人心中有些激動,就等着老太太說完話,賈琮即便有些話說,看着家門長輩情面,必定就會答應。
到了那時二房就有財貨源頭,以後再不用看他人臉色過活。
其中雖有吃了大房的好處,來和大房分庭抗禮的荒誕,但只要二房以後多了體面,也顧不得許多了。
正當王夫人滿腔怪異憧憬,卻見賈琮聽了老太太的話,並沒有表態說話,而是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她心中不由自主格登一下,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妥,似乎不在她的預料之中。
不說王夫人有所察覺,即便賈母說了番熱絡話語,孫子也沒個回話相應,臉色還有些臭臭的……
老太太覺得有些不妙,雖心中有些忐忑,但只好耐着性子,等着賈琮回話,再看情景做打算。
薛姨媽見了賈琮神情嚴肅,半點沒有和悅家事的模樣,不禁佩服女兒先見之明,只等着在一旁看戲。
……
賈琮凝聲說道:“當初曲姑娘在神京落居,她心地慈悲,收養了五個孤兒,手頭不太寬裕。
我便和她一起創辦了秀娘香鋪,因我要走科舉仕途之路,不便以商賈爲業,生意都由曲姑娘打理。
後來她日夜操勞,香鋪生意蒸蒸日上,沒想竟被東府珍大哥覬覦,竟使強橫手段奪取店鋪,鬧出偌大風波。
聖上在宮中聽到風聲,頗爲震怒,宣我入宮訓誡。
責我朝堂官身之人,竟操持商賈之業,大失體統,招惹是非。
琮爲了自贖罪過,將秀娘香鋪獻給聖上,聖上寬厚仁慈,不屑與民爭利。
聖上見曲姑娘心有善念,繡娘香鋪之香業,於國有益,賜下隆恩,讓繡娘香鋪名列內務府,改名鑫春號。
此事因果之始,皆因賈珍德行敗壞,貪婪無恥,妄行搶奪之念,否則如何會惹出這等風波。
自哪以後,琮對門中子弟不思忠孝,好逸惡勞,仗勢欺人,搶奪私財,深惡痛絕。
寧國祖先創下的家業,因賈珍失德之舉,一朝敗破,他是賈族罪人,死有餘辜,人神共鑑!”
賈母、王夫人聽賈琮並不應事表態,而是說起鑫春號來由,言辭清冷,兩人心中漸漸沉重。
等到賈琮說到最後,言辭愈發森嚴如刀,甚至直呼賈珍之名,言其死有餘辜,神色深惡痛絕。
賈母已臉上變色,自己原先擔憂真是沒錯,這小子根本不願此事,開始摔臉子罵人了。
……
但即便賈琮言語冷厲,賈母作爲祖母也挑不出毛病。
賈珍原本是賈家族長,身份十分尊貴,但他生性奸惡,罪名昭昭,累得寧國府被抄家。
賈赦在世之時,落井下石也好,謀求私利也罷,發動族老商議,將其除名族譜,死後不得入葬祖地。
所以,賈琮即便罵的再難聽,旁人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但是,琮哥兒真是在罵賈珍嗎……
賈母看了眼兒媳婦,見她臉色有些難看,似乎還有些不服氣,老太太心中有些後悔。賈琮繼續說道:“鑫春號名入內務府皇商,實乃聖上寬宥隆恩,身爲臣子怎能不感恩戴德。
琮和曲姑娘爲報聖恩,便向聖上許下承諾,鑫春號開鋪三年,要達到額定銀流盈利。
並每年上交一筆大額稅利,以爲充實國庫之用,以報聖上不罪寬宥之恩。
爲了兌現對聖上的承諾,讓商號賺取最大的利潤,才立下鑫春不做分銷的規矩。
立號三年以來,此規矩從未被打破。
這兩年鑫春號生意興隆,不少達官勳貴有染指之念,都被琮正言回絕……”
王夫人見賈琮話語越說越冷,老太太和自己妹妹都不做聲,也不幫着自己說話。
自己終歸是他的長輩,所圖之事還請老太太說話,如果就這樣被輕易駁掉,以後在賈家還有什麼臉面。
事情倘若傳揚出去,不知多少人要笑話自己,她心中實在無法就此作罷。
而且,賈琮雖言辭清冷,似乎沒有嚴厲回絕,讓王夫人難以死心。
況且,分潤生意的點子,實在太過誘人……
她硬着頭皮說道:“琮哥兒,你說的這些也算正理,不讓外人佔去鑫春號的便利,自然應該如此。
但寶玉是你的親堂弟,老爺待你猶如親子,咱們是同門至親,豈能和外家相比。
二房那兩間鋪子很不起眼,即便分銷鑫春號貨物,那也是自家生意,外人哪敢閒話。”
……
王夫人此話一說,薛姨媽臉色尷尬,琮哥兒都把話說到這份上,姐姐怎麼還說出這種話。
難道真要人家撕破臉罵人不成,自己這姐姐也太偏執些,事事都提姐夫對琮哥兒的情份。
這世上再好的東西,胡亂用的次數太多,也會變得不中用的。
總不能因爲姐夫當年的恩義,讓琮哥兒把自己家當都給二房。
賈母本就感到不對,心中已打退堂鼓,見媳婦如此笨蛋,居然還說這等話,半點都不看風頭。
賈母正要開口說話攪和,趁早揭過此事,省的孫子這張利嘴,說出什麼難聽話語,一屋子人都難堪。
只是還沒等賈母說話,便聽賈琮說道:“太太此言差矣!”
賈母聽賈琮語聲嚴厲,心中一陣亂跳,只叫事情不好……
聽得賈琮冷聲說道:“二太太將事情想的太簡單,莫說什麼自家生意,更不要說什麼外人不敢閒話。
只要鑫春號的貨物,上了二太太的店鋪,一夕之間就會傳遍神京。
鑫春號守了三年的行規鐵律,一朝喪盡,商號信譽何存,曲姑娘還怎麼打理生意。
那些被鑫春拒絕分銷的達官貴勳,心中豈能不恨,人心有不平,必定就要生事。
消息一旦傳入宮中,天子心中作何感想,都察院那些臭嘴御史,要像聞到腥味的貓,全都會聞風而動。
宗人府只怕要上門送成堆的彈劾奏章,我和老爺都難逃私慾膨脹、避外縱親,處事不公,侵吞國利的罪名!
到了那時,賈家國公門第,翰林人家,累世皇恩,兩府榮盛,人人豔羨。
好不容易得來的名望體面,都要毀於一旦,二太太也想讓我做賈珍不成!”
賈琮說道最後,已是聲色俱厲,堂上衆人皆心中發寒。
賈母都無法出言緩和,如因二房積蓄家業籌算,竟會給賈家招來大禍,她也是萬萬不願的。
賈琮那句想讓我也做賈珍,更讓賈母冒出一身冷汗。
她聽出這話不是好話,如刀似戟,似帶殺氣,叫人毛骨悚然……
王夫人臉色難看之際,卻硬生生撐起神志,說道:“即便此事不妥,怎麼又關礙到老爺。”
賈琮語氣淡然,說道:“從來都是夫妻一體,二太太一力操持此事,老爺身爲朝廷命官,如何能脫干係。
一旦生出大事,我和老爺名聲受損,仕途坎坷怕是免不了。
我有爵位在身,畢竟還算年輕,或許還有起復之時。
但老爺年過五十,只怕要賦閒到老,多半要遺恨終身了……”
……
賈母聽到此事要牽連到兒子,心中更是不願,自己這老兒子沉醉讀書科舉,只是一輩子都沒如意。
如今身上的官職,便是他最大的榮耀和安慰,要是因爲家裡的破事,丟官罷職,顏面喪盡。
琮哥兒說什麼賦閒到老、遺恨終生都是輕的,只怕沒幾天就能活活氣死兒子。
賈母連忙說道:“我們內宅女眷,哪裡懂得外頭這些風險。
琮哥兒,如今你是兩府家主,鑫春號是你創辦的產業,既你說這事不妥,那便就此作罷,誰也不許再提。”
賈琮聽了賈母話語,臉上冷厲神情稍稍緩和,說道:“還是老太太年老睿智,明白事理,琮照辦便是。”
寶釵聽賈琮這話,嘴角微微翹起,又下意識抿緊,省的自己露出笑意。
她明眸在賈琮臉上一轉,心中忍不住想笑。
琮兄弟明知老太太也鼓搗此事,卻還說老太太明白事理,那便是說姨媽不懂事理了。
明明方纔他剝皮拆骨般罵人,這會子還說照辦的話語,倒像他罵人也是得老太太吩咐。
這是拉一人踩一個,老太太都不得不站他一邊,這等厲害手段,姨媽哪裡是他對手。
又聽賈琮說道:“老太太,餘慶長遠之家,不怕困頓清貧,只怕子孫不肖。
西府爵產所出,只要克簡奢靡,足夠老太太、二嫂、老爺、二太太過上富足日子。
實在沒有必要再涉足商賈之事,少一份是非,多一份清貴,這纔是自在之法。”
賈母微微嘆口氣,說道:“你說的沒錯,眼下家聲旺盛,且受用一世便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了。”
她自然知道西府爵產所出,足夠門內之人嚼用。
但到寶玉要獨身立世,他哪還吃的到西府爵產,如果不是想爲他積攢家業,哪裡會有今日難堪。
不過這畢竟是長遠之事,到了那時自己早就蹬腿,如今自尋煩惱似乎早了些。
賈母是個高樂性子,一貫不喜將不順心之事,老是存在心裡膈應,讓自己身心不得自在。
只是今日這等情形,已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如今一時不得受用,只能等以後籌劃,先混過眼前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