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

蓮步輕移,小心避過滿地的污穢黴爛之物,強忍着噁心,避忌着獄內陰腐黴臭的氣味。是多久了,沒有踏足過這樣陰森冷寒的下賤地兒。而每一步,都會勾起她從前並不愉悅的記憶。

好容易站定,解下宮女所披的暗紫色碎花斗篷,將宮女腰牌收入懷裡,向外朗聲道:“我奉小主之命前來探望,你們外頭伺候就是。”

有人聲遠遠諾諾在後,答應着殷勤道:“姑姑您自己仔細着。”

凌雲徹聞聲,只是斜倒在草墊上紋絲不動。那女子步履盈盈,那絹子在鼻尖輕輕揚了揚,放下手中厚棉包袱打開,露出一個紅漆食盒,一屜屜卸了下來,取出一壺溫好的黃酒,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湯麪並口蘑肉片和一盤炒酸白菜。

她忍耐着不悅的氣味,柔聲道:“雲徹哥哥,是我。”

舊日裡熟悉的稱呼喚起矇昧而溫柔的記憶。他心頭微微一顫,很快被深切的酸楚與恨意浸染,強撐着痛楚的身體,一點一點緩緩直起身子來。

往日簡單的動作對於傷後的雲徹而言,無比艱難。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掙扎着坐正,望着來人,定神道:“是你?”他冷然相望,“慎刑司苦地,令貴妃娘娘尊貴,怎可踏足?”

嬿婉的頸微微曲着,在灰暗的壁上投下柔美的弧度,輕柔道:“雲徹哥哥,我知道你受苦了。”她勉強微笑,“這地兒雖髒,可阿瑪死後家道艱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境地。”

雲徹的目光極淡,像是落在她面上藹藹薄薄的雲影,無端就看得她低下了頭。

嬿婉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瓷瓶,遞到他身旁,又迅疾縮回手,避免觸碰到他衣下污濁的草墊,關切道:“我知道你受了重刑,這是我託王蟾去要來的。聽說他們做太監的……捱了那一刀,都……都用這個藥,纔好得快……”

她語氣發澀,極力避免着語中對他痛處的觸碰。她見雲徹並不答話,也不看那瓶藥,只得無話找話,“你還是這麼愛乾淨,都到這個境地了,還換了乾淨衣裳。”

雲徹撣了撣身上的月藍長衫,淡漠道:“我本清潔,卻被人潑了污水弄髒。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嬿婉保持着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笑容,“你的難處,誰不知道呢?只恨皇上深信不疑,才叫你受了種種罪過。”她雙手捧起麪條,殷切道,“我親自下廚做的小菜,都是你從前最喜歡的,快嘗一嘗吧。”

雲徹大量了她幾眼,神色疏遠,“從前喜歡的,如今未必喜歡了。只是令貴妃娘娘深夜換了宮女裝束,夜行而來,不會只爲我送些菜餚來吧。還是斷頭菜餚,臨終一別,你是送我來了?”

嬿婉聞言一怔,淚盈於睫,“你倒是快人快語,不怕忌諱。”她倒了一盅黃酒,遞到他脣邊,雲徹別過頭不理,她也不在乎,一仰頭自己喝了,紅着眼睛道,“我探了皇上的口風,你是犯了男人最不能犯的忌諱,是必死無疑了。今兒我便冒死來送一送你。當年進的紫禁城,開頭是你陪着我的。如今你走到了末路,我便來送送你,也算圓了一場情誼。”

“情誼?”他輕輕一嗤,乜斜着她道,“貴妃娘娘高高在上,我已經淪爲奴才裡的奴才。怎敢攀附娘娘舊日情誼,豈不玷污娘娘一世清名?”

嬿婉望着他,一滴淚在美眸裡滾來滾去,險險要落下來,“雲徹哥哥,臨了,你還這麼恨我?”

雲徹笑得極恬淡,目光溫煦得如四月的陽光,“我爲什麼要恨你?難不成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嬿婉喉中一滯,心頭一陣絞痛,愧得幾乎擡不起頭來。

雲徹的咳嗽聲在狹小潮悶的室內,聽來尤爲驚心。那種咳嗽,是重刑之後無力的喘動,扯出胸腔沙沙的空響與難以爲繼的痛楚。他強自忍痛道:“你等一等。”

嬿婉足下一滯,不知怎的便緩住了腳步,卻不忍回頭,去看她帶傷憔悴的面龐。她有些心虛,連聲線也虛浮,極力自持,“還有什麼話麼?”

雲徹咳中有笑,“你我至此,本該無話可說。可是嬿婉,在我心裡,總還記得你從前的模樣。可惜,那個嬿婉,早已不在了。”

嬿婉眼中一酸,望出來的景物已蒙了一層泛白的瑩光,“既知不在,何必再挽留?或者本宮便告訴你,嬿婉便是嬿婉,從來不曾變過,只是你看不明白罷了。”

雲徹惋然長嘆,“是啊!從前的嬿婉和如今並無二致。我所珍惜的,只是我心裡的嬿婉。”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着木柵,沉緩道,“有一樣東西,是我送給心裡的嬿婉的,你已不是她了,可否將那樣東西還我?”

嬿婉心上緊緊一抽,不覺攥緊了手指,澀然道:“什麼?”

一晌無言,昏暗幽悶的室內,苟延殘喘的燭火下,嬿婉保養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閃着幽暗枯澀的微光。連它也自慚形穢,彷彿配不上那水蔥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貴。

雲徹無言,只是慢慢地攤開雙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當年雖然微薄,卻傾盡全力相贈予我曾心愛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這枚戒指與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帶走,相隨黃土之下,也讓我不致寂寞。”

嬿婉的淚,險險從眼眶裡逼落。她仰着臉,望着黴溼的天花板,逼迫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將眼淚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長在了她指上,一味發澀難以滑落。

她使勁地拔着,忍着氣,忍着痛,忍着不捨,啞聲道:“這枚戒指,對你那麼重要麼?”

他眼底有深情相許,“數十年滄桑,唯有此物不變,怎能不珍重再珍重!”

有那麼一絲溫情,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兩小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都成了時光磨礪下不堪回首的過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觸痛。可只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着滑過的日子,溫柔地彈跳在她的心房。(花.霏.雪.整.理)

她不肯回頭,叫他看見自己神傷的不捨,只是拼命攥着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對自己撒着氣一般扯落了下來,重重拋到地上,沉聲道:“本宮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賞給本宮!本宮要什麼寶石戒指沒有,便成全你了!”

凌雲徹吃力地彎下腰,從黴爛的稻草堆裡拾起那枚暗紅戒指,含了一縷淡薄至詭的笑意,鄭重行禮,“令貴妃成全,我可以無怨而死。凌雲徹,在此謝過令貴妃大恩。”

他的話,終究成了一根根細碎而銳利的芒刺,生生扎進她偶爾柔軟得會疼痛的心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凌雲徹會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親手推他墜落地獄萬劫不復的一刻,她會這般心痛,痛得整顆心都像被放在刀鋒上一寸一寸鉸過。

她扶着灰頹的牆壁,彷彿再度被扯回晦澀無光的少女時代。那樣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還有對自己可有可無的額娘。她便那樣瑟縮在牆角,看着阿瑪冷青色的僵硬的屍身,茫然不知前路何處。

可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獲盡君王眷寵的目光,卻對自己周身侵襲而來的傷心無可抵禦。

甬道的風呼啦出來,透骨徹寒,她蜷縮在牆壁,回望慎刑司內一燈如豆,殘焰搖曳,忍了又忍的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洶涌而出。

嬿婉淚色潸潸,狹長的甬道內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身上的暗紫色碎花斗篷,無聲離去。

海蘭攜了三寶,靜靜望着嬿婉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記着,凌雲徹死前,令貴妃還來看過他。”

三寶滿臉憤色,用力點了點頭。海蘭身姿微揚,望着瓦檐積着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走吧。”

方行至慎刑司門前,那犯困的兩個守衛見了海蘭卻又不識,只見她這般華貴清麗,也唬了一跳,忙強打精神點頭哈腰,“您是……”

三寶朗聲道:“這是愉妃娘娘。”

那倆侍衛忙不迭請安道:“愉妃娘娘萬安。您貴步怎麼到這腌臢地方?”

海蘭垂着眼皮,捧着手裡的鎏金垂花手爐,淡淡道:“凌雲徹在麼?”

一侍衛賠笑道:“在!在!只今兒什麼日子,剛永壽宮的宮女來瞧過他,愉妃娘娘也勞動尊駕了。”

一語未落,那侍衛臉上已經捱了一掌,三寶啐道:“你什麼身份,也敢過問愉妃娘娘的事兒!”

那侍衛捱了打,拼命哈着腰,苦着臉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眼皮微擡,金絲點翡翠甲落在手爐上玎然有聲,她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入耳,“本宮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牢牢記住了,不許多言。”

那侍衛哪裡還敢作聲,忙讓着海蘭進去了。

獄中潮溼,海蘭扶着三寶的手步步穩當,渾不在意地上穢物。凌雲徹經了方纔一番,已然牽動渾身傷處,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長濁重,帶着瀕死的氣息,讓人心頭髮酸。須臾,他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翠玉紫衫的女子滿頭珠光華耀,立在欄外靜靜不語。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這般嚴妝麗服,夜行而來,只怕就爲點眼些要人記得。”

海蘭淺淺一笑,“臨死還不糊塗,也不枉我爲你走這一遭。”她環視四周,“令貴妃肯爲了你來這污穢之地,也算是紆尊降貴,也是她對你的一份心。”

雲徹支着身軀,“愉妃娘娘所言,是爲皇后娘娘抱不平。明明當年與我有私的是令貴妃,到頭來卻污了皇后娘娘清譽。”

海蘭銀牙微咬,“清譽既污,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污言穢語,也要盡力一試,掃去大半。”她凝眸,望着凌雲徹,“你懂麼?”

雲徹定定回望,坦然無驚,“微臣懂得。宮刑不過是皇上最初的憤怒而已,並未能宣泄殆盡。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后娘娘才能無恙。”

海蘭輕輕吐出幾個字,“算你聰明。原來我關切姐姐的心,你也是一樣的。”

雲徹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性情。這點,我與您一樣。”

海蘭的手輕柔一拂,憐憫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雖然必須死,卻也不能自裁。鴆酒和匕首,我都給不了你。”

雲徹嘴脣微微一顫,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麼皇后娘娘的是非便洗脫不去了。”

海蘭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淺,“你很聰明。所以我此番來,是奉了姐姐的旨意,要賜你加官進爵,一路好走。”

雲徹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拂袖起身,撣落月藍長袍上的灰塵,保持着清潔而端正的面容,“凌雲徹卑微之身,爲皇后娘娘一死,義不容辭。只是雲徹之死,並非有罪,只爲洗清自身孽障,報答娘娘知遇之情。”

海蘭頷首,如秋日的蜻蜓點落於水面的漣漪,“這番話,我會明明白白轉告皇上。你已經受盡尊嚴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頭的氣結散去,自然不會再遷怒姐姐了。”

雲徹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謝愉妃娘娘成全。”

海蘭的口吻極認真肅然,“你要記得,是皇后娘娘成全你。”

雲徹跪拜如儀,“奴才多謝皇后娘娘恩典,甘願受死。”

海蘭揚一揚臉,示意三寶上前,“動手吧,利落些,讓凌雲徹走得順順當當。”

三寶往前走了一步,手卻不肯動,有些遲疑地望着海蘭,“愉妃娘娘,咱們這麼做,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怕是……”

雲徹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一搐,像是凍結千年的寒冰,忽然被陽光拂至,有了碎裂的痕跡,“皇后娘娘她不知道……”

海蘭上前一步,以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目光抑制住他神色的細微變化,輕緩道:“無關緊要。你死,姐姐纔會好。”

雲徹垂下眼瞼,微長的睫毛覆在憔悴而蒼白的面頰上落下深重的陰影,他輕噓一口氣,“其實真是很惋惜,我也很害怕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爲一旦死去,多年來所記得的一切便會全然化爲烏有。”他仰面,彷彿承接露水的荷葉,從污濁中揚起清怡的意態,“這些日子,在身體的傷痛之中,我一直想起皇后娘娘在冷宮時落魄而絕望的容顏。所以,我再也不想娘娘回到那樣困頓的境地中去。”

海蘭的眼底閃過一抹不忍,溫然道:“世事淒寒,你多次救助姐姐,姐姐都是記得的。”

雲徹的笑顏明亮得幾能照見慎刑司破落昏暗的囚房,“那真好。我在想,我沒有子嗣,父母早亡,兄弟爲我棄義自盡,妻室又與我離絕,不過也萬幸,因此而不會牽連更多的人。這世間能記得我最多的,唯有皇后娘娘了。”

三寶愈加不忍心,幾乎要落下淚來,躊躇着道:“愉妃娘娘,要不咱們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有罕見的斷然和決絕,沒有一絲猶豫,道:“事已至此,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更無半分迴旋之地。”她擡起下頜,有冷然如冰雪的神情,不怒自威,“姐姐早就說過,我與她體同一心,姐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她橫了三寶一眼,目光沒有絲毫溫度,冷冷道:“三寶,你要記着,誰是你的主子,你要爲誰盡心盡力。”

三寶凝神須臾,咬了咬牙,伸手扶住凌雲徹的臂膀,含了一抹淚光,恭敬道:“您請吧。”

雲徹吃力地揚起脣角,“愉妃娘娘,我方纔說的話,並非是想避死,而是覺得死有所值。”他無比鄭重,鞠身道,“愉妃娘娘,煩請將我臨死之言,告知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善自珍重,否則,這世間連唯一能記得我的人都沒有了。這樣,我才死得其所。”

海蘭的嘴脣微微發顫,她死死咬住,許久,終於咬出一個深深的血紅的印子,正色道:“你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上耳中,真是比真與姐姐有染更嚴重百倍。中宮的清譽怎能容你如此毀損?中宮的威儀尊貴,又如何會記得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她的話說得肅然,視線不自覺地避開雲徹懇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顫動,鳳仙花染就的纖纖素指泛起暗紅的血滴似的搖曳。末了,她還是長嘆一聲,“罷了,你的話我會一字不遺地傳到。畢竟,我也和你一樣,只希望姐姐安好無恙。”

雲徹含着感激的笑意,“多謝愉妃娘娘美意。”他慨然嘆道,“雲徹一生孤苦,幾度離難受屈。若非皇后娘娘將我起於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暢意?唯今一死,一償多年相知之意。”

他閒閒道來,談笑之間,彷彿生死亦是輕於鴻毛之事。那種脈脈的溫暖與他此刻清癯衰敗的面容並不相符,然而海蘭心底像被什麼動物的細爪子一下一下地撓着,不重,卻噝噝地痛。

積蓄多年的疑惑如陰翳出岫,噴薄涌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無疑,這句話不問,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會腐爛成爲心底永遠洗拔不清的淤積。她示意三寶等人退到門外,迫近於他,緩聲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對姐姐,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姐姐……”她猶豫片刻,“還是隻把她當做魏嬿婉之後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見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嬿婉於我,是少年時的情意,如今已不堪回首。而皇后……”他忽然笑,“愉妃娘娘,你相信麼?有些感情會自男女相悅而起,卻最終超越男女之情。”

海蘭的臉上有不能掩飾的畏懼與迴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雲徹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多年以來,我深覺我所得到的歡喜,比憂懼更多。所以,此生無憾。”

海蘭素來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塗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搖頭,“我不相信。”

雲徹寬和一笑,“我知道許多人都不信,但皇后娘娘懂得,便已足夠。我只盼兩相安好,哪怕隔得再遠,哪怕只能偶然一見,也能見她真心笑顏,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歡,只她安好便罷。”

海蘭怔在原地,彷彿震動已極,久久癡癡不能語,似乎有萬千思量,須得細細分辨。許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的我雖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總以爲,男女之間並無這樣的情感,但,或許,你是真心的,也是對的。只爲你這句話,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我都會盡全力爲你去辦。”

雲徹微微搖頭,摸索着從袖中摸出一枚紅寶石粉戒指攤在手心,定定道:“這是我很多年前送給嬿婉的。”

海蘭頗爲意外,卻很快鎮定,“見她戴過幾次,還以爲她怎麼稀罕這麼不值錢的東西,原來有這麼一段故事。”

雲徹微微頷首,難過道:“總算她還有心。”他深深望住海蘭,“這個東西,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至於有沒有用,都交於你了。”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還活着。以後皇后娘娘的一切,便只能煩着你了。”他凝神片刻,艱難啓齒,“我知道,這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嫌疑。但,請你看在這枚戒指的分兒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往後還是心術不正,那麼,我也幫不得她了。這枚戒指,還是有用處的。”

海蘭的眼死死盯着牆角某處,似要鑽透了牆洞。良久,她終於重重地點頭,別過臉,不願再面對凌雲徹雲淡風輕的臉,“我聽你這一回!”說着又吩咐,“三寶!快些!別夜長夢多!”

雲徹十分配合,步履艱難地走到行刑的闊長凳上。那條長凳寬四尺,長七尺,正好躺下一個人。因是用了多年,留着不少污穢的痕跡,宮中不知多少宮人便死在這長凳上。海蘭瞥了一眼,無端地便有些噁心,上面那些痕跡分明是一個個垂死的人留下的掙扎,汗液,尿跡,或是被繩子勒出的血痕。雲徹並不在意,他平躺其上,如同臥於高榻,從容而閒和,彷彿告別了人世間所有的繁雜痛苦,終於能得一息歇息。

三寶吩咐跟隨的小太監拿拇指粗的繩索連着長凳綁住雲徹的身體,愧歉地在他耳邊悄聲道:“對不住您了。往後奴才年年給您燒香叩頭。”

雲徹淡淡含笑,“動手吧。我能爲皇后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往後便要你多盡心了。”

三寶答應一聲,別過頭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淚,迴轉臉來叮囑小太監們道:“動手吧,讓凌大人走得痛快些!別磨磨蹭蹭地難受。”

小太監們利索地將黃紙蓋在雲徹面上,三寶含了一口清水正要往他臉上噴,恍惚有含糊的聲音從雲徹口中溢出,三寶忙掀開紙道:“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奴才一定替您辦到。”

雲徹的神色極爲安然,輕嗅片刻,閉目凝神,含着一縷嚮往的醺然笑意,輕聲道:“好香!是外頭的梅花開了吧?”

三寶點點頭,“頭先進來時,是瞧見外頭的臘梅開了幾朵。”

“只可惜,天寒風雪時,我不能再爲皇后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雲徹滿足地點頭,“來年若萊祭拜,只帶一枝梅花就好。”他再無別言,任憑黃紙和着水黏膩地吸附上面頰。

有溫熱的淚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緩緩落下。再沒有人比海蘭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誰的孤鴻之影握在指間,暗香浮動,中意了一生。

急促的呼吸聲如同拍案的狂潮涌動,良久,終於沒有了聲息。海蘭轉過頭去,溼透的七重黃紙,死死地覆在凌雲徹的面龐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輪廓。只是那輪廓,如暗夜無星的天光下遠處山影沉伏的姿態,再無任何迴應。

他終究,如她所願,死了。

如懿聽到這個消息時,並無太多情緒的起伏,一任海蘭跪在她身前,緩緩述說來龍去脈。

海蘭業已說完,極盡細緻,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仰頭看着如懿,意料之外的平靜讓她有些不安,只得輕聲喚:“姐姐,”她的聲音大了些,“臣妾自問一心爲了姐姐,沒有做錯。”

如懿只覺得嗓子眼裡衝上一股腥甜的氣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氣味的衝涌,眼神落在海蘭的裙角上,她銀藍色的裙角上盛放着一朵一朵荼蘼花,那樣雪白的香花,用銀灰和淡白二色絲線細細繡成,開得那樣簇擁,密密匝匝的,好像堆積着的燃盡了的菸灰。只是那熱與燙還是在的,哪怕不見火星,仍是滾燙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讓她清晰而分明地聽見,自己皮肉焦糊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那種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她緩過一口氣來,每吐出一個字,嗓子裡都像是被鋒利的細刃毛刺刺地割着,那樣難受,居然也沒有變了聲調,還是那樣雍容和婉,“海蘭,我早說過,你做的事,和我自己做,是一樣的。”

她這樣靜和從容,海蘭反倒生出怕來。她是想好了的,什麼都想到了,她的叱責,她的限淚,她的憤怒。那是應該的,是自己先自作主張,處死了一個一直對她那麼好的人。可面對着如懿的平和,她居然害怕得無所適從。

海蘭捧着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如懿黯然坐着,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困住了一個不安分的獸。那獸在撕咬她,讓她痛不可當。可是她不能動,不能哭,不能掙扎。如懿只是悽然苦笑,“你是爲我好,怎會有錯?凌雲徹更是無錯。”

海蘭恍然,切切喚道:“姐姐……”

如懿不爲所動,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幽幽道:“一個並不重要的人,你做了,便做了吧。”

海蘭臉上的憂色越來越重,惶然喚:“姐姐,你若不高興,大可罵我,打我……”她神色楚楚,怕到了極點,“姐姐……你別笑……你別……”她駭到了極處,惶惑地望着如懿,急切道,“姐姐,他都死了,你便實實在在告訴我一句話,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分?”

如懿撫了撫自己的臉,她的手指僵硬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緩緩地觸碰到肌膚時,才覺得臉上的肉是軟和的,她似是自言自語,“我在笑麼?我怎麼不覺得?”她木然地轉過臉,看着一臉急迫快要哭出來的海蘭,脣邊的笑意彷彿一朵風刀霜劍後凋殘零落的暗紅泛白的花,“海蘭,這輩子,讓我覺得熱,覺得冷的,唯有皇上。可是在我寒冷徹骨的時候,讓我覺得暖和的,是你,還有凌雲徹。“

海蘭的頭無力地低垂下去,“姐姐,我與你多年的情分。原來在你心裡,我不過和他一般。姐姐,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害得你清譽受損,幾乎不能翻身。姐姐,他……”

海蘭看着如懿蒼白如雪的容色,不敢再說下去。如懿的眸底有近似於冰封般的平靜,然而海蘭卻如見到了驚濤駭浪一般,惶惶失色。如懿的聲音極輕,“海蘭,你我多年依靠,凌雲徹亦是彼此扶持。無關情愛,本是相知。海蘭,我原以爲你會懂得。卻不想,你也會這樣問。”

海蘭的嘴脣顫顫地抖索,彷彿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掙扎的枯葉,她淚光瀲灩的眸睜得大大的,幾乎落淚潸潸,“姐姐,你要真難過,這裡只有我和你,你哭出來,也沒人知道。”她膝行兩步上前,抱住如懿的腿,“姐姐,你別這樣笑,我害怕的緊。”

如懿彷彿是在夢囈,帶着迷濛的笑色,輕輕道:“我沒事,有什麼可哭的。我只是倦得很。”她擺擺手,強撐着無知無覺的身體站起來,“我去歇一歇,你先回去吧。”

她起身,足下一跌,險險被地上寸許厚的錦絨密毯絆倒。她的手肘重重撞在花梨木鶴嘯流雲長桌上,那花梨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痛不可言,卻哪裡抵得上海蘭說的雲徹的死,這般刮骨至深。

海蘭尚來不及扶,如懿已然站起。她走得極緩,極緩,她湖色的裙角拂在地上,彷彿寒煙薄霧,迷濛浮轉,身後的重重珠影紗簾被她撞落,驚落重重漣漪,她完全不曾察覺,只覺得那樣倦,那樣倦,真要躺下來好好歇一歇。

海蘭見她如此,本能地想起身追上去,然而足下一軟,不免癱倒在地。

如懿緩步走入內殿,愴然坐於牀榻之上,瞥見象牙妝臺的銅鏡裡,自已失色的容顏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錦帳之上,恍若堆雪。真的很想哭,因爲身體深處的隱痛,依稀是身體某處的血肉被人生生剜下,可是她看不見,分明沒有任何破損,可是她卻能感覺,血液汩汩流出後四肢百骸逐漸變冷的僵硬。

可是她不能哭,亦沒有淚。眼底如此乾涸,乾涸得幾乎要裂開,卻沒有一滴淚溢出。只能將發顫的牙關死死咬緊,咬成一如既往的平靜與漠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有溫熱厚膩的觸感,一點一滴,漸漸蔓延。她木然垂首,才見自己的衣襟指尖之上,已有鮮紅的血滴點點散落。她分辨良久,才發覺原來那鮮血來自自己的嘴脣,卻不知是何時被咬破。

是,她沒有淚,也不能流淚。只能流血。

沒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凌雲徹之於她,並非年少時炙熱的愛戀。他是生長於她身側的一棵樹,枝葉茂繁,翠色蒼蒼。爲她遮風擋雨,停靠一時。然而,如今已經沒有了,只餘她曝露於茫茫天地之間,一任烈日焦烤,風雪欺身,冷雨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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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三章 流言第十章 冷苑(一)第十七章 繞頸024 衆人閒議第十四章 舞第一章 情心第九章 鴛盟034 永和宮第六章 春櫻(上)033 掌嘴(二)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十一章 母家036 一念之間,盛衰榮辱 (未完待續)第十章 慧賢第四章 春情034 永和宮第八章 死言(上)第二十一章 暗涌(上)028 玫答應得寵第七章 風波定(下)044 純嬪來訪第九章 死言(下)第十七章 繞頸025 防人之心不可無032 掌嘴第十二章 空谷第十三章 擇路第六章 傷情薄第二十六章 女心030 御花園賞雪第十四章 舞第一章 香事017 慧貴妃請安第十三章 螽斯第一章 琉璃脆015 入冬029 拜見皇后005 而今識盡愁滋味035 鋒芒初露046 玉顏破第十章 冷苑(一)045 傳召第十六章 茂倩第一章 情心第十八章 離析第七章 春櫻(下)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二章 皇子第十八章 母心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十六章 茂倩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八章 蕭牆恨(上)017 慧貴妃請安第十章 慧賢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二十八章 媚好第三章 茶心第四章 紅顏哀(上)第六章 春櫻(上)032 掌嘴020 溫文軟語020 溫文軟語第二十章 離隙第二十六章 君臣第七章 西風涼第二十二章 歡愛014 慎贊徽音015 入冬第二十五章 斷腕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八章 死言(上)第二章 好逑第二十六章 女心第十四章 木蘭情第三章 傾雨第三章 流言047 白花丹第二章 彩雲散第十五章 流言第十四章 茉心第二十五章 絕念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二章 彩雲散021 六宮同沐恩澤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040 君心第八章 空月幽第十三章 出嗣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十四章 舞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040 君心第十三章 螽斯034 永和宮第十二章 傷花第九章 梅邊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