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種對大明天子的隱隱歉意相反,百姓對繳納孫可望那些關卡稅金很有牴觸情緒,雖然他們感激闖營轟走了破家滅門的地方官,但心中仍視闖營爲賊,覺得給賊交銀子是不沒有道理的。那些許平訓練的地方民團不用說,就是近衛營中的官兵,也有不少人盼着朝廷早日招安,只要大明天子許諾既往不咎、不收繳無論如何也交不出的糧稅,他們還是指望有一天能回去當老實良民。許平對此有些擔憂,不過他估計唯力是視的孫可望對此不屑一顧。
果然。
孫可望聽到許平說起這些事後,滿不在乎地笑道:“他們也就是嘴裡上抱怨、抱怨罷了,我還真不信誰敢不交,或是誰敢私通官府作亂。”
其實許平心裡有一個想法:“國民書局,剛出了夏批社會合約述第二卷。”
“哦,那個夏生,那本著名的反書,又有什麼有意思的說法麼?”
“夏生在第二卷一開頭,講了一個故事,是講一些遠涉重洋到我們中華來的泰西人,他們對我們中華的風物都感慨不已。”
“那當然。”孫可望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中華幅員遼闊,應有盡有,這些海外蠻夷估計是大開眼界。”
“孫兄所言固然,但最讓這些泰西人感動的是”許平對孫可望轉述道,很多西方人看到在大明治下,很多老者受到官府的優待,甚至有專門爲他們預備的上好大米供這些老人食用,而不是像西方那些老邁的領民,被領主當作沒有壓榨潛力的廢物而棄若鄙履:“我中華富有四海,外邦自是不如,但更有儒家的仁愛,讓我們中華像是黑夜中的明月,風雨中的銅標,令萬邦敬仰。”
“是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孫可望似乎也有點感慨,不過:“不過,當今聖天子在位,好像這些都沒了吧?”
“是的,都取消了。夏生的書裡跟着就說到了這個,我中華自古敬老愛人,唐時便是死囚,亦曾有過冬添被褥、夏給紗帳之事。非爲利也,爲仁也——此華夏所以有別於蠻夷。可是夏生說這從來都是屬於恩賜,予者自謂積德行善,而受者也感恩戴德。既然是恩賜,那麼拿走百姓也無話可說。”
許平又引述夏完淳的一些論述:這些災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他們的前輩繳納皇糧,維持大明朝廷的運轉,如果說得更遠一些,他們當年貢獻子弟跟着明太祖打天下,就是因爲明太祖許諾要驅逐韃虜,給天下萬民一個乾淨的乾坤。
“不管怎麼說,太祖高皇帝許諾的仁政絕不會是奪走百姓的口中的活命糧,更不會是拉走農民的妻女。恰恰相反,太祖高皇帝保證每個良民都能活下去,只要勤勞耕作便能免於飢寒,如果大明天子做不到這一點,那他就是違背了太祖高皇帝的許諾,撕毀了百姓擁戴他爲天子的合約。此刻,他是賊而不再是天子了。”
“夏生、儒家也就是儒生會去研究爲什麼要造反,不但要造反,還要造得堂堂正正。怪不得祖龍要把他們都坑了。”孫可望搖搖頭:“嗯,我承認我犯了一個錯,儒、俠,還不是一回事。大將軍打算在歸德推廣夏學麼?”
“是的,我們要讓向百姓教諭夏學,讓他們明白大明天子違背了三百年前與萬名訂下的合約,而我們願意和他們訂下新的約定,只要他們支持闖營,我們就保證他們安全,保證他們不會忍飢挨餓。”
爭取民心很重要,孫可望覺得有利可圖所以不反對:“剛柔並濟,儒法兼重,我覺得許兄弟的意思很好。”
“不但要對百姓講,我們自己的地方官也要信奉夏學,提供給饑民食物,贍養孤老是我們闖營不容推辭的責任。”
如果能成功的話,孫可望相信對掃清明廷在河南的殘餘號召力大有好處:“我覺得可以,我會安排發這樣的告示的。”
“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說這本書是夏批社會合約述。”許平擔心這樣會給夏完淳惹來麻煩,雖然狂生到處都是,但是著作成爲叛軍服膺的學說,估計還是太過聳人聽聞:“就說是我許平批的社會合約述好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會有算夏生的名氣;此外,給官府一個藉口,他們估計也懶得搭理一個狂生。”
自古以來,雖然儒學一直強調仁愛是應該的,是統治者必須擁有的品德,不過對百姓的回報,仍始終被視爲意外的恩賜。無論是明君、還是清官,無論是申冤、還是賑災,都會被視爲超出義務範疇的善行,而受益者,也往往會對朝廷的給予感激涕零。
在黃石來到的這個時空,孔子誕生兩千兩百年整,歸德府闖營政權首次承認賑濟災民、贍養孤老是政權義不容辭的責任。是政府相對於治下百姓納糧、納銀義務的對等義務。在穿越者影響的這個時空裡,所有以歸德闖營這個宣示爲誕生標誌,有關國民社會福利的法律,以及它們的衍生法、修正案,被統稱爲“歸德法”;這個宣示被稱爲歸德宣示或孫可望宣示。
從歸德宣示開始,夏學——由穿越者帶來這個世界的舶來品、由夏完淳經手進行本土化改造的新儒學分支,在近衛營——同樣由穿越者帶來、由許平經手進行本土化改造的軍隊的刺刀保護下,開始登上政治舞臺,進行治國實踐。
爲什麼忤逆是堪比叛國的大罪?爲什麼我們可以自稱禮儀之邦、仁愛之鄉?爲什麼我們會有歸德法?因爲我們是儒學統治的國家,是聖人的故鄉!
今天在座的諸君,要決定懸壺修改案的命運。如果懸壺案不能通過,那歸德法就不會完整,這同樣是關乎百姓的性命。這個修改案的邏輯和本質,和令人敬仰的陝王殿下幾十年前的歸德宣示如出一轍。活命、不僅僅需要吃飯、也需要治病。
我承認這會花去一大筆銀子,但會拯救無數的性命,我們可以和中國的百姓交代:你們的銀子沒有被浪費,它們被用來拯救了成千上萬的性命,是我們的鄰人、我們的兄弟姐妹的性命,如果有一天你不幸遭遇貧寒,它還可能會救你的命,如果你的子孫遇到這樣的不幸,它還會救你的子子孫孫。只要我們的國家還存在,懸壺修改案就會一如既往地保佑我們的子孫。
見死不救,對我們中華的男人來說,這是比浪蕩敗家子還要令人厭惡;對女子來說,這比放x蕩不貞還要遭人唾棄。我們是儒學統治的國家啊,無論是泰西列國、還是南洋盟邦,當他們聽說一個人是來自中華時,就會肅然起敬:啊,這一定是位善良君子,因爲他來自一個充滿仁愛的國度。今天,我們站在這裡,可以評判暴秦的劣跡,可總有一天,我們這些人也要成爲古人,去交給我們的後人評判。如果懸壺修改案今天不能通過,那千秋萬世之後,我們的後人又該如何評價齊王朝,如何評價今天在座的諸君?難道齊王朝是見死不救的王朝,在座的諸位國卿都是見死不救的禽獸嗎?我們還敢自稱是聖人的同鄉嗎?海外的諸邦又會如何看待一個見死不救卻自稱仁愛的國家?這尊敬並不是我們贏得的,但難道我們就可以因此毫不珍惜嗎?
——摘自李大夫在國卿院爲決定是否應該向窮人提供醫療福利而舉行的辯論中的發言。
辯論前,因爲鉅額的開支預算,二百位國卿中有一百六十人公開表示反對,其中半數表示即使大大縮減開支也絕不會同意由國家出錢給人付醫藥費——這前所未有的想法實在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