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在臉上涼涼的溪水讓許平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隨着這清涼感透入體內,許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又開始發熱,他再也抑制不住,隨着一聲抽噎,淚水又一次滾滾而下。全身又開始發痛,尤其是被曹雲鞭打的左手,上面一條觸目驚心的紅痕,整個手掌都腫起來,好像饅頭一般。可是比起許平心裡的哀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站起身後,許平望了望太陽,確定自己走錯了方向,現在不但沒有脫離險境,而且還被叛軍將自己和吳忠的部隊隔開了。他低下頭仔細檢查着剛纔走過的土道,果然,在來路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由遠及近一片清晰可辨的馬蹄印。許平沉吟片刻,把刀痕密佈的鎧甲脫下來放上馬背,牽着馬走了幾步觀察印跡,接着他又幹脆把內襯的皮甲背心、頭盔和其他所有能拋棄的東西都取下來,在馬背上捆好。
做完這一切後,許平用力地拍了拍戰馬,看着它得得地小跑着消失在前方小路上,然後就拔腿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手銃和佩劍都已經丟失,懷中只剩幾個小錢。許平折了一根樹枝,強撐着前行。先在小溪裡涉一段水,然後挑個岩石處上岸,擦乾靴子上的水,又用乾燥的土掩埋了溼跡,他進入旁邊的樹林中。許平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不過他知道還沒有擺脫被追蹤的危險。他必須從這個樹林裡穿過,藉助地上的落葉掩蓋自己的行跡。只有徹底擺脫潛在的追擊者,纔可能安全地回到自己軍中。
鑑於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許平明白不能冒險去找百姓協助。他懷裡的錢或許能夠買點食物,但難保村民不立刻向山東叛軍報告,尤其是在目前官兵形象如此惡劣的情況下。
許平默默思考着,一旦遇上陌生人該如何編造謊言矇混過關。步履艱難地在樹林中潛行,直到太陽西沉,他還不曾遇到任何樵夫或獵人,這讓他感到十分幸運。樹林裡不時有一些小土丘,在太陽落山前,許平站在土丘上望見林木稀疏的地方,隱約一個小村中升起裊裊炊煙。進去討一碗飯吃的是那樣的強烈,但許平計算着這裡到戰場的距離,終於還是搖搖頭,決定繼續在林中潛行,等到達更安全的地段再向人求助。
此時許平的兩腿就像灌了鉛一般地沉重,腦袋也一陣陣地發暈。儘管如此,他仍不斷提醒自己必須趕夜路繼續逃生。爲了讓自己能夠有體力繼續前行,許平決定稍作休息。他靠着一棵樹坐下後,疲乏感頓時鋪天蓋地般涌來,這本也在許平的預料之中,只是這洶涌的程度還是有些超出他的想像。
“不能在這裡倒下,我的命是老曹拿命換來的,張大人、江一舟和餘深河還等着我去給他們討還公道,子君還在京師等着我回去。”許平在心裡默默唸道。他靠在樹幹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在抗議他繼續趕路,不過許平的決心不爲所動。他感到體力稍微恢復一些後,就對自己說:“我再數一百下,然後就起身趕路。”
“一”
“二”
“三”
許平在心裡緩緩地數着,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閉上眼沉沉地睡過去。
如此同時,山東叛軍已經對戰場進行了大致的清理。他們的首領季退思騎在馬上,聽着一個一個部下不停地趕來彙報。在季退思身旁,有一個人面含微笑,和他並駕緩行。他對季退思拱手祝賀道:“大王威武,大煞官兵氣焰。”
“多謝。”季退思對此人甚爲客氣,聞言拱手回禮:“此番擊敗新軍,多虧闖王送來的這批火藥,還有情報。”
“昏君無道,天下英雄共伐之。吾主與大王同氣連枝,不必說這些客氣話。”那人道。
叛軍以往雖然繳獲過不少火器,不過由於極其缺乏火藥,所以大多派不上用場。山東叛軍原是明軍的火器部隊,舉起叛幟後手中有大量火器,但十數年來流動作戰,幾乎徹底退化爲冷兵器部隊,這次組建火銃隊都極爲艱辛。
幸好聽說朝廷要大舉進攻山東叛軍後,李自成派人運來一些火藥。雖然數量不太多,卻這卻是各路叛軍都極爲缺乏的物資。這批雪中送炭的火藥,在叛軍阻擊山嵐營突圍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叛軍的火器大發神威,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的戰鬥中,給沒有防備的山嵐營以重創,並且直接擊斃了山嵐營的指揮官。
上次北直隸一戰,新軍的盔甲就給季退思留下了深刻印象。現在新軍更是幾乎武裝到牙齒,不要說叛軍的弓箭,就是刀劍、長槍都無法對新軍官兵構成嚴重威脅。“新軍的盔甲當真了得,幾乎就是刀槍不入。”季退思道:“看來只有用開山斧和鐵錘,才能傷害他們。”
“是啊,”那個闖王的使者也附和着。他此番帶來了幾百闖營部衆,旁觀過數次戰鬥,黃石手下強大的武器和堅固的盔甲,讓這些首次見到新軍的河南叛軍大爲震撼。
“我們出動五萬兵攻打六千明軍,最後還被他們跑掉大半,我的損失還這麼大。”季退思聲音裡滿是沮喪,爲了震懾新軍、鼓舞士氣,他不惜血本地打算殲滅一到兩個新軍營,更挑選最孤立的兩個新成立的營來打。雖然打贏了這一仗,但季退思卻沒有多少欣喜之情,因爲他心裡很清楚——不能指望明軍每次都犯指揮錯誤。有黃石在背後操控的明軍竟然也會犯下這種戰略大錯誤,這令季退思幾乎不能置信。
闖王的使者聞言也沉默不言,相傳新軍已經有十營三萬之衆,如果每支新軍都是長青營這種戰鬥力的話,那麼闖營將士能否抵抗新軍的進攻,使者是沒有太大信心的。
這次季退思雖然繳獲了大批盔甲,但新軍使用的都是板甲,這種板甲的防禦效果比以往遇到的明軍軍官所用的鱗甲效果還要好。但是對叛軍來說,卻比鱗甲還難以修復。那些鱗甲只要更換破損的鱗片就可以再用,可是板甲一旦被暴力破壞,卻無法進行修補。
“火銃,需要更多的火銃”季退思輕聲自言自語道。在這次繳獲的軍械中,季退思最關心的就是火銃的數量。新軍的火銃質量遠勝過以往的任何明軍。至於火藥問題,只能以後再慢慢想辦法。
一個叛軍小頭目走上近前,向季退思報告道:“大王,小的又找了三個俘虜驗明正身,那兩顆首級確實是長青營曹雲和江一舟的。”
“嗯。”季退思點點頭,他知道這二人都是長青營重要的軍官。另外,俘虜還辨認出來幾個長青營指揮同知的近衛屍體,這顯然說明許平的近衛已經潰散。從幾個部下彙報的戰鬥經過來看,似乎許平是單騎從戰場上逃走的。
季退思已經下令全力搜索戰場,還派出人馬循着許平逃走的路線追擊,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傳回來。這期間,又有人來報告,已完成對俘虜的清點,加上在隔馬山老營投降的明軍傷兵,一共有七百餘人被叛軍俘虜。
當部下詢問該如何處置這些戰俘的時候,季退思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先關起來,嚴禁濫殺。”
“是,大王。”
闖王的使者聞言微微搖頭,見季退思看向自己時道:“若是其他的官兵,哪怕就是一萬人,放了也就放了,不過鎮東侯的部下可是不同。”
“是啊,別看只有幾百人,比其他各鎮的幾萬兵還要厲害。”季退思也同意闖營使者的觀點。這些人用又不敢用,萬一逃回去,那麼下次不知道要用多少條性命去換。但季退思卻不打算殺俘,他對闖營使者道:“長青營的張南山,曾經與我有舊。”
季退思說起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在跟隨孔有德、黃石逃亡去旅順的路上,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同爲孔有德部下的父兄,爲掩護孔有德和黃石脫險而戰死沙場。黃石的部下張承業對季退思、肖白狼這幾個孤兒很好,在旅順時始終照顧他們,一直到分手。今晨張承業飲彈自盡,季退思明知中計,仍信守昨夜對張承業的承諾,下令照顧留在隔馬山大營中的新軍士兵,並告訴他們,如果投降自己就可以免死。
談話間一個叛軍急匆匆趕來,高聲報告道:“大王,我們找到許平的坐騎了!”
幾個叛軍士兵捧着許平的鎧甲上前。他們一路循馬蹄印追擊,最終發現正在吃草的馬兒,還有它背上的鎧甲等物。
“開始看見馬蹄印變淺的時候,卑職們就有過懷疑,不過想到可能是許平這廝扔掉了盔甲逃亡,所以也就順着馬蹄印繼續追下去。等發現了馬,卑職就回頭從馬蹄印變淺的地方繼續找。這廝好像逃進了一條溪流,不知道是向上遊還是向下游去了。”
因爲天色已晚加上人手不夠,這個幾個叛軍只好悻悻然回來覆命。
季退思拿起許平的盔甲仔細檢視,良久後頗爲遺憾地道:“似乎沒有受到重傷。”
“是的。”那個叛軍小頭目點點頭,昂首道:“大王,但是他沒有馬絕走不遠。”
據俘虜供稱,許平前一天已經負過傷,今天逃走時似乎體力已盡。那個叛軍頭目信心十足地說道:“這廝很可能去向村民求助,起碼他要吃飯。卑職認爲,只要派人去向周圍幾個村子詢問是不是有生人來過,找村子裡的人或者砍柴的人買過食物,就可以找到他的蹤跡。”
“嗯,去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叛軍頭目領命退下後,季退思看見身旁的闖營使者臉上掛着微笑,就爲自己的鄭重其事解釋道:“新軍,任人唯親、結黨營私,舊人的豪氣大不如往昔,新人幾乎全是無膽鼠輩,見功則一擁而上,見敗則鬨然四散,只會仗着鎮東侯當年的餘威狐假虎威,擅長的是勾心鬥角而非戰陣之術,不過我之前還萬萬沒想到,鎮東侯的手下將領,竟然也會有人不經一戰就拋下自己的營臨陣脫逃,而且還會有這麼多!上次直隸擊潰東森營我還曾以爲是僥倖”此戰季退思繳獲了不少新軍情報,其中包括大量新軍的推演預案,一開始季退思還很認真地去看,但很快就啼笑皆非,有一份推演是採用遼東的經驗來估算山東的氣溫,還有一份則是參考雲南的條例,一本正經地把山東的叢林當成西南的來推測會給在軍事行動造成什麼影響,還有許多類似的——就連足不出戶的書生都會覺得荒唐不堪的條例推演,居然被堂而皇之地寫在新軍的推演預案上而無人質疑,最讓季退思覺得諷刺的是,每一份報告的最後,那些久經戰陣的武將居然也會簽名表示同意這些親朋晚輩的推演,而新軍參謀司——季退思真的懷疑,這確實是那個大名鼎鼎,讓敵人聞風色變,令他高山仰止的長生島參謀司的傳承麼?
“個別一兩個還算湊活的,也是墨守成規之徒,哪裡有一點鎮東侯當年的氣魄手腕?我本以爲新軍中再無敢擔責之人,只要困住一營的傷兵就困住了他們全軍,還是小看了張承業啊。山嵐營的方明達我也很熟,當年他是楊將軍的親兵,只知道唯鎮東侯與楊將軍是從,關鍵時刻不敢承擔重任,若那一炮打死的是張承業而不是方明達,估計就他就會坐死營中,讓我能從容挖壕困死這兩個營了。”季退思感嘆一聲,想着黃石當年的冷酷無情:“不可小視許平此獠,新軍中年輕一代此獠最有章法、氣概,雖然還遠不能與鎮東侯相比,但頗有幾分鎮東侯年輕時的狠辣作風——敢跑,敢親身斷後。此番若不能將其斬殺,讓他帶着鎮東侯練出來的兵,用着鎮東侯造出來的武器,日後必是我輩的大敵。”
北直隸之戰許平的堅毅就給季退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次山東一戰前期幾次打得季退思措手不及,給他側翼的壓力非常大。而解圍、斷後戰後,許平的行動也極爲迅捷,差一點就從幾萬叛軍的重重包圍中全身而退。
而且季退思派去整理張承業遺物的人,發現了張承業在幾封來不及送出的報告中,向黃石稱讚許平的軍事才能,認爲必定是新軍未來的良將:“才從軍不久,就敢不夾着尾巴做人,不避人言幫鎮東侯彌補條例的不足,就這一點也比那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飯袋強上百倍了。”
“大王所言極是。”闖營使者正色道:“早在來大王這裡之前,吾主和恩師對我說起過他。”
季退思知道對方口中的恩師是指牛金星,他本是舉人出身,因犯案落下死牢,恰好李自成攻破縣城,牛金星才撿了一條命,也就此投入闖王軍中。牛金星是迄今爲止唯一投身叛軍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深爲李自成所倚重。季退思忍不住問道:“闖王和牛先生怎麼說?”
使者臉色凝重:“我恩師說:若是這些非鎮東侯將門子弟出身的新軍將官落敗,必要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