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崇禎元年生人,不過許平是年初出世,比金神通要大上幾個月,金神通抱拳笑道:“原來是許兄。”
許平當然不敢託大稱呼對方爲金兄弟,同樣一個抱拳:“金兄。”
“許兄,其實我心中有個疑問一直想問。”
“金兄請講,我知無不言。”
“許兄深沉穩重,是大將之才。”見許平又要謙虛,金神通連忙說道:“這絕非我恭維之詞,我初次見許兄就有這種感覺,以後更深信許兄絕非莽撞之人。所以我才特別奇怪,當初趙大人殉國後,許兄爲何要甘冒奇險,明知軍法無情,仍要冒名前去指揮木營。”
許平一時語塞。
“當日形勢兇險非常,我事後問過家嚴,雖然趙將軍久經戰陣,但是到底能不能拖住叛軍,就是家嚴心中亦無把握。賀大人命我馳援德州時,交代我見機行事,若木營已然崩潰,便要我退回與救火營合流,再另作打算。可見賀大人也和家嚴一般,雖然深知趙將軍經驗豐富,心裡卻也無十分把握。”
“雖然不過是兩千新兵,但是我軍上下訓練有素,臨陣不亂。”許平連忙爲自己找藉口,
戚繼光執掌明軍時五日一操,就訓練出百戰百勝的精兵。朝廷對新軍寄予厚望,在軍餉、物資供應上待遇優厚,故新軍訓練全是一日一操。
“無論訓練如何刻苦,終是新兵滿營。木營本部難道不是苦練出來的士兵麼?更有大批教導隊的軍官、士官,但是被叛賊偷襲圍攻時仍被殺得落花流水。難道說許兄去東森大營前就有必勝的信心嗎?那我是斷然不信的。”
其實,能夠在德州取勝有很多僥倖的因素。首先,當日叛軍若是不理會許平的孤軍而進駐德州,然後循官道北上的話,許平根本無力干擾叛軍的任何行動。其次,叛軍因爲打得太過順利而驕橫輕敵,以爲消滅剩下的明軍不費吹灰之力,主將把主力騎兵派出去抄掠明軍的後方大營,攻擊許平部時僅僅採用最省事的蟻附攻擊。
“那當然不是,我也曾幾次以爲大勢已去,甚至想直衝叛軍大旗,戰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是許兄最後還是慎重行事,穩穩守住旗陣。許兄這麼一個穩重的人,爲何不按照軍規立刻後退報信?竟然會不管不顧地前去指揮木營。”金神通連連搖頭:“我真是看不透許兄啊。”
兩人又談笑一番,約好明日見面的時間便分手了。
離開直衛大營後,許平見時間日尚早,就到城中去看他的舅舅。進門後,許平先給門口的父母靈牌上香,然後又向舅舅請安。
舅舅見到外甥突然回家很歡喜,立刻就要爲他準備晚飯。老人家一邊找錢一邊還擔憂地念叨:“都這麼晚了,也不知道張屠戶還有肉麼?”
“舅舅,我晚上還得趕回軍營。”許平連忙阻止了老人:“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陪您說說話。”
“哎呀,軍中的飯菜哪裡有家裡的好啊。”
“好得很,常常有肉。舅舅,我現在是教官了,伙食更是好了。”
“嗯,平兒就是有本事。”雖然舅舅當初不願意他從軍,但是既然事已至此,舅舅也沒有再發什麼牢騷。
許平向他舅舅講起這些天來的經歷,老人家一直聚精會神地聽着,唯恐漏掉一個字。聽到戰場險惡幾乎丟掉性命,舅舅面容大變,連聲囑咐許平以後萬萬不可再自處險地。
“知道了,舅舅,我以後絕對不會如此的。”許平嘻嘻哈哈地向舅舅連連保證,好不容易把老人安慰好後,他就講起今天和金神通的談話。
之前聽許平講述德州之戰時,舅舅只是單純的關切之情,可今天的事情卻讓老人陷入沉思,期間還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良久後舅舅終於緩緩點頭道:“平兒,這個小金將軍施你以恩,還對你頗爲有禮,這不是因爲他天性如此,而是因爲你自己有本事。”
見許平沒有什麼反應,他舅舅臉上顯出憂色:“平兒啊,越是大富大貴之家,其中越是兇險無比。鎮東侯世子地位雖然顯赫,但正因爲如此,更會招人覬覦。這個金小將軍可能是世子的死黨,他看出平兒前途無限,所以所以”
老人家連續說了幾個“所以”卻一直沒有往下說,許平笑道:“舅舅,您在說什麼啊?”
老人家的憂色更重,他沉默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平兒,這些事當然都是我在瞎猜。鎮東侯世子的地位很可能不保,金小將軍對此心知肚明。現在他拉攏你爲羽翼,將來弄不好你就要牽扯到世子地位之爭中去,這可是大凶無比的事情啊。”
“舅舅!”許平忍不住叫起來。
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平兒你可知道,鎮東侯世子並非嫡子出身,他是庶長子,而且親母早已經去世多年了”
這番話把許平聽得一下子呆住了,之前他對鎮東侯的家事幾乎一無所知。
舅舅又嚴肅地問道:“以大明律,該如何傳家?”
許平喃喃念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不錯,而鎮東侯在六年前有了嫡子。”舅舅點點頭,加重語氣說道:“這個世子也並非鎮東侯自己立的,而是當今皇上替他立下的。”
許平大吃一驚:“皇上怎麼會替鎮東侯立世子,而且立的還是庶子。”
“說來話長,那時你還小”許平的舅舅告訴他,當年遵化大捷,黃石全殲侵入京畿的後金大軍,陣斬奴酋皇太極、莽古爾泰以下後金、蒙古頭目數十人。崇禎天子大喜之下就萌黃石的庶長子爲侯世子,萌其庶次子爲錦衣衛千戶,連以後纔出生的嫡子,也是在那時定下了秦軍指揮僉事的世職。
“庶子終歸是庶子,再說世子生母已經去世多年,如果鎮東侯某天真的能打一場大勝仗,然後請求皇上改立他的嫡子爲世子,皇上未必就不準。”舅舅連連搖頭,不停地嘆氣:“只是世子長到這麼大了,自然有自己的親信,比如這個金小將軍。如果世子真的像金小將軍說的那麼英武的話,自然會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績,那麼到時候給他恩典的皇上也面上有光,而鎮東侯要換世子的話,皇上未必答應,下面也會有很多人不服。”
這一番話把許平聽得背後冷汗直流:“舅舅,你是說,鎮東侯有意讓世子出使海外,就是不給他立下戰功的機會。”
“唉,富貴人家最是兇險難測。”舅舅又一次重複這句話:“平兒,你在軍中本就是身處險地,如果再牽扯進這種恩怨中,那那一個不留神,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震驚之餘,許平慚愧地問道:“舅舅,您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怎麼會不關心!你在鎮東侯手下,我不去打聽他的事情,還去打聽誰的?”舅舅瞪眼看着他,生氣地說道:“倒是平兒你總是這般粗心大意,竟然對官長的事情一無所知,連這麼緊要的事情都懶得去打探一下。”
德州之戰結束後,許平今天才第一次回家來看望舅舅。聽到老人家對自己的事情關心備至,心裡既有感動,更多卻是羞愧,不由得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