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萊蹲在院子裡隨手撿了根枯樹枝劃拉着。對面是倒在地上的川崎Ninja400,翠綠色的車漆蹭掉一大塊。
這輛摩托是父母離婚後,姜必成一次性支付給姜萊的生活費,現在一小半廢了。
都怪姜萊前些天騎着它在城裡亂竄,爲了躲避交警,鑽進一條死衚衕,再原路返回就非常神奇地掉進了一個檢查井裡。
所幸他反應快跳開了,人沒事只是小腿的舊傷有一點點的疼。可修車費用不低。姜萊今天專門跑了一趟專營店,一萬多他暫時拿不出來。
天上打了個悶雷,老媽房裡的燈亮了。姜萊回頭瞄了一眼,連連嘆氣。
他是不可能開口問薛曼要錢的,畢竟幾天前才誇過海口,以後不要對方過問任何關於小崎的事。
小崎就是姜萊這輛愛車的暱稱,姜萊和朋友講起都說“我家小崎”、“唉我那個小崎”、“小崎寶貝兒最近……”。
轟隆隆的雷聲又響起來,閃電劃過夜空,瞬間把這一方老舊的四合院照得雪亮。灰瓦朱門、凹凸不平的青色地磚以及院子正中栽種的一顆核桃樹,亮到極致又很快沒了顏色,跟要穿越了似的。
姜萊起身在院子裡踱步。空氣裡瀰漫着一股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他抓抓頭髮,一時琢磨不出該從哪兒籌錢,看着小崎就覺得心裡愧疚。
他重新蹲下低頭再次撫摸愛車,一道橙紅色的光亮從身後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車上。隨後,就是男孩淒厲的叫喊和男人暴躁地訓斥,時不時地還能聽到掃帚暴擊身體某個部位發出的特有“砰砰”聲。
姜萊回望,亮光來自隔壁院落。他起身踮着腳,什麼都沒看到,遂改成邊蹦邊抻長脖子。終於伴隨吵鬧,看到揮動笤帚的影子。
突然,姜萊從專營店回來一直擰着的眉頭有了點鬆動的趨勢,原本緊抿着的嘴脣也慢慢鬆開漸漸彎了起來。微妙。
他正有一計竄上心頭,褲兜裡的手機響了。是王嶽打來的,他以前那個學校的好哥們兒。
“萊帥,”王嶽笑嘻嘻,“聽說你車颳了,什麼人啊,這麼不長眼。”
姜萊活動活動胳膊腿,扔飛鏢似的把手中枯枝丟上房檐,努力憋着笑:“一個小屁孩兒。”
“唉,被爸爸抓回家打屁股了吧,”王嶽嘆氣,“要我說,你也該收收心了。都高三……不,都高二了,少騎點車吧,萬一又把哪兒摔折了,再留一年可怎麼辦。”
一聽到王嶽說起以前的事,他原本鬆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姜萊不耐煩警告:“再說這些我就掛了啊!”
“別別別啊,”王嶽知道姜萊脾氣,趕緊換了個話題,“我們明天就開學了,這學期我住校,恐怕摸手機的機會不多,抓緊時間給你打個電話。學習資料我都打包好了,明天讓我媽幫忙發個快遞,你注意查收啊。”
姜萊這才意識到,自己休學一年,之前學的那些東西早已忘光,多虧王嶽還惦記着,說了句謝謝。
“唉你那邊什麼聲音啊,聽着像是……家暴?我的天,萊帥你不是說你家那邊大戶人家嗎,怎麼還這麼恐怖!”
姜萊估計王嶽聽到了隔壁的吵鬧,往牆根走了幾步,舉着手機一起聽,聽完了還要腹黑點評:“咋感覺揍得不太過癮呢……”
王嶽:“……”
又一聲悶雷,院裡的大片核桃樹葉沙沙作響,弄得人心裡癢癢的。
該說的都說完,聽人家暴這麼喪心病狂的事王嶽沒打算繼續,比姜萊還怕被雷劈到,他又匆匆囑咐幾句就掛了電話。
隔壁的嚎叫聲和着悶雷驚天動地。
“救命啊,要打死人了,救命啊……”
“讓你嚎,讓你叫,長本事了啊敢往人車軲轆裡丟編織袋,走,現在就過去給你哥道歉!”
姜萊哼着小曲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關上房門,把一切吵鬧都隔絕在外。
是啊,他怎麼就沒早點想到。傍晚在衚衕口還被隔壁小子往車軲轆裡塞了一個編織袋呢。雖然車倒了人沒事,但那畢竟也是車倒了呀!剛好北天貴又是個修車好手,乾脆乘機宰他一筆。
西廂房自老媽出嫁後就改成了姥爺的書畫房,經年的墨香撲鼻,書架上全是線裝本的古董級畫冊。古色古香的風格姜萊尚且接受,只是對着大門的一塊掌心大的風水鏡,總是冷不丁被嚇一跳。
此刻,姜萊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勾着嘴角眉眼彎彎恢復往日神氣,連腦袋頂上捲曲的金毛都格外順眼,不禁指了指:“小萊萊,你學壞了!”
姜萊說完,走到才支起來沒幾天的鋼絲牀前,轉身躺了上去。
雖然小崎摔壞是因爲前些天撞大運掉進了檢查井,但是結合今天傍晚在衚衕口的小插曲,姜萊突然就覺得修車費有着落了。
不僅可以一分不出,甚至還可以讓小崎享受一次二十年專業技師的特殊服務。
不出預料,幾分鐘後隔壁的吵鬧聲轉移到了自家門口。門鈴響起,還有男人粗糲的喊聲:“小曼,睡了沒?”
姜萊微微起身挑開窗簾,從縫隙裡往外看。
薛曼打開房門披着外衣,嘖嘖嘖地搖頭繞過姜萊的心肝寶貝兒,開院門去了。
姜萊起身,扒着門縫仔細聽院子裡的動靜。
影壁邊上,一個半大小子歪着腦袋,一隻耳朵被男人提着。
姜萊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從那個身體傾斜的角度來看,應該是相當痛苦了。
薛曼:“天貴哥,你這是幹嘛!快鬆手,把孩子揪壞了。”
北天貴手底泄憤似地緊了緊,而後才鬆開手換上微笑,聲音刻意壓低了好幾個度:“小萊呢,沒摔傷吧?”
薛曼把對面的北小武拉到自己身邊,摸摸耳朵又摸摸額頭,關懷起來:“傷着沒有?”
北小武不回話,蜷在薛曼身旁跟見了自己親媽似的。
姜萊撇了撇嘴清清喉嚨,轉身對着風水鏡調換了個看起來頗顯憂愁的表情,推門出去。
“小萊,沒睡呢?”北天貴衝姜萊微笑,兩隻銅鈴大眼瞬間變成兩條彎月牙,伸手推了北小武一把,狠狠地暗示。
北小武抹了把臉,不擡頭,聲音跟蚊子叫似的,腳尖來回摩擦青灰地磚,一點道歉的誠意都感覺不到:“對不起。”
“什麼,大聲點!”北天貴眼睛又倏地瞪大,推了北小武一把。
北小武厭棄地甩了甩胳膊,往薛曼旁邊挪了一點,擡頭氣鼓鼓地對着姜萊:“我說對不起!”
男孩的臉上三分稚嫩七分固執,開沒長開的五官線條柔和,腮邊一點嬰兒肥,嘴巴委屈地無意識嘟着。若不是得裝出很喪的樣子,姜萊很樂意在這樣白淨的小臉蛋兒上歡喜地捏兩把。
“行了行了,”薛曼連忙挽住男孩胳膊,疼惜地又摸了摸他的耳朵,“男孩子們打打鬧鬧太正常不過。我們小萊總在外面惹是生非的。”
“媽,”姜萊兩手揣着口袋,走到三人中間,下意識地掃了眼小崎,“你也不問問我傷着沒有……”
薛曼的眼睛立刻眯成條縫,憑本能立刻捕捉到空氣中的一絲詭異氛圍。她的兒子她再清楚不過,去年差點摔成二級傷殘都沒在自己面前哼哼過一聲。此刻支支吾吾話裡有話,指不定是憋着什麼壞心思呢。
“那受傷沒有?”北天貴關心起來連忙上前一步,一雙粗糙佈滿油漬的大手拉着姜萊就上下查看,跟菜場挑黃瓜似的。
姜萊有點受不了北天貴身上的機油味,含着笑退後了一點,手從口袋裡取出來擺了擺:“沒……沒事……就是……”
“姜萊!”薛曼終於有點明白,院子裡的摩托已經倒在地上好幾天,姜萊進進出出地一天到晚對着它長吁短嘆,看來是終於找到個辦法給小武挖了一坑。
“啊?”姜萊無辜臉看薛曼,已然入戲,指着倒在院子中間的小摩托,臉上瞬間浮現既委屈又隱忍的複雜情緒。
北天貴精湛的業務能力,讓他一眼就看到了摩托上蹭掉的漆和變了形的排氣管道,反倒是鬆了口氣。
“車的事好辦,人沒受傷就行,”北天貴搓搓大手,笑笑地圍着車轉了一圈,“明天一早我帶廠裡去,保證給你弄得像新的一樣。”
姜萊心裡一塊石頭砰然落地,連忙抿住幾欲噴薄而出的笑容,十分別扭地讓那絲委屈在自己臉上多停留了幾秒:“唉,那行吧只能這樣了,謝謝叔。”
姜萊從餘光裡感到北小武正用毛茸茸的眼睛一波又一波地衝自己翻白眼,故作大度地伸長胳膊,摟住這個才長到自己耳朵尖兒的男孩,拿出當哥哥的氣度:“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多危險啊?”
北小武從姜萊的胳膊底下掙脫出來,很嫌棄地揉了揉鼻子。
姜萊連忙揪着身上的一小撮T恤放在鼻下聞了聞,或許是在姥爺的書畫房裡待久了,身上還真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
姜萊暗暗衝北小武眯了眯眼睛,示威的意味再明顯不過。北小武識趣地把頭轉向一邊。
好你個小屁孩,給哥哥犯犟是不是,看來傍晚的迴旋踢有點輕了。姜萊在心裡嘀咕。
北小武一點點挪回北天貴身邊,聲音有點弱弱的:“爸,能回家了麼?”
北天貴使了個眼色,北小武就頭也不回地右手捂着半邊屁股,身子一晃一晃地走了。
北天貴又一連衝母子倆說了好多抱歉之類的話,才轉身去追兒子。
一時間,小院又冷清下來,剩下薛曼、姜萊母子倆對視。
薛曼隔着空氣點點姜萊,用口型問:“你又憋着什麼壞呢?”
姜萊聳肩,反手指了指身後的摩托,同樣用口型回:“車壞了總要修吧,我沒錢。”
薛曼還要說話,一個豆大的雨點不偏不倚啪嗒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而後,幾乎是在瞬間雨就噼裡啪啦地大了起來。
姜萊無視老媽,樂呵呵地把小崎推到雨棚下面,疼惜地摸摸座椅。
等姜萊對愛車頗具儀式感地說了晚安之後,院子裡就只剩雨水猛砸核桃樹葉和青石地磚的聲音。
姜萊仰頭,看着雨水打在房檐和核桃樹上,又看從隔壁院子裡照過來橙黃色燈光,突然覺得轉學來這個城市好像也沒想象的那麼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