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小武后退兩步助跑,攀上隔在兩家間的牆頭。
院子那邊,姜萊正蹲在地上,後脊隆起被清冷的月色包裹,看起來孤零零的。
北小武兩手扶着牆頭用力一撐,擡腿跨坐上去,對着姜萊輕輕打了個唿哨。
姜萊喉頭微微動了動擡手抹掉額間汗珠,無力回頭,一屁股沉坐在地上。
“你怎麼了?”北小武聲音輕輕地。
姜萊還是不理他,兩腿盤起,手肘撐在膝蓋上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是在cos沉思者嗎?北小武撇撇嘴,手底下一用力翻過牆,人瞬間就立在了姜萊家的院子裡。
“心情不好?”北小武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遠遠地蹲在姜萊對面。
姜萊仰頭,汗珠順着鬢角滾到下巴尖兒上,他胸口微微起伏,隔着朦朧月色與北小武對視。
“行啊,纔多大點兒就敢□□入室了。”
姜萊氣息不穩,手撐在身體兩側微微仰頭。月光給他的臉頰鍍上一層淺淺的銀,非常符合北小武此刻感覺到的魔王氣場,又冷又硬但總有熱氣冒出來。
“嘿嘿,”北小武咧開嘴笑,小虎牙要露不露,“不瞞你說這道牆幾個月前我是翻不過來的,誰讓我最近長到177了呢。”
“你177了?”姜萊驚訝,如果沒有記錯,差不多就是跟自己一樣高了。
“嗯,我奶奶說我拔個兒呢。”
兩人聊着看似無用的話題,姜萊凝結在胸口的鬱氣反倒是一點點地化解開了。他總覺得這個小孩有一種能讓時間濃|稠的魔力,暖烘烘的像個小太陽。
“你大晚上翻過來就爲了顯擺身高?”姜萊嘴角勾起一絲笑意,目光隨意地掃過北小武越發修長的四肢,不禁動了動喉嚨。
“當然不是,”北小武笑,“畢竟我還在長高,等徹底超過你再顯擺也不遲。”
“嘿!”姜萊斜睨他一眼,小朋友還挺有自信,“那你翻過來幹嗎?”
是啊,北小武這纔開始琢磨這個問題。明明也沒什麼可做,爲什麼就不聽使喚地聽到姜萊在院子裡打沙袋就想攀上牆頭看一看,看到了又控制不住地翻過了牆。
“我……”北小武抓抓腦袋,耳朵裡叮一聲冒出一個主意,“咱們這兒有一條小河你知道吧?”
“哦?”姜萊是知道的,公共交通上到處都是用無人機從各個角度拍那段河的宣傳片。
“剛入冬的這段時間,河水還沒有完全凍上,太陽一出,把淺灘照得發暖,小魚兒一波一波地往上游,能釣到不少鯽魚。你想不想去?”北小武突然想到每年入冬後和衚衕小兄弟們的保留項目,竟然有些得意起來。
“你帶我去?”
“可以,剛好我家有兩副魚竿,明天剛好週末一早就去。”北小武說到這兒,心頭熱乎乎的,他聽奶奶說鯽魚豆腐湯是這個季節最滋補的佳餚。
剛運動完,姜萊渾身有點發酸發軟,突然聽到這個對他來說挺新奇的玩法,又來了精神。
那個帖子的事,要怎麼告訴孫競的事,同學們對gay的態度,會不會被學校盤問……一系列亂七八糟的問題,都被不自覺打包掃去了陰暗的角落。
姜萊微微閉了閉眼,而後露出一個笑,起身揉亂了北小武已經長得有點凌亂的頭髮,說:“好,明天早上,去你家接你。”
對,姜萊咬了咬下脣,說好的——無論遇到多大的麻煩,都要給自己踮着腳尖喘口氣的功夫,沒有希望的時候給自己一口希望,沒有關注的時候給自己一點關注,沒有人懂的時候多懂自己一些。
負面的情緒幫不到自己一絲一毫,直面它們一樁樁地擊破反而更有意思。
姜萊在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洗了洗手,甩着冰冷的水珠往西廂房走。
北小武站在覈桃樹下,聲音壓得很低,“給我開門啊,我還得回家呢。”
“嘿,”姜萊聳肩揮動手臂,“小朋友怎麼翻過來的怎麼翻回去吧,明兒見。”
第二天一早,姜萊就推着車在北小武家門口等。
北小武穿一身新買的運動衣,拔高個兒的小朋友不再圓溜溜的,從姜萊手中主動接過車把手,任勞任怨地開始騎車。
姜萊坐在後座上,懷裡抱着一個裝漁具的帆布包和一個摸上去有點溫的棉布包。
“這棉布包裡裝的是什麼?”姜萊問北小武。
北小武呵呵一笑,“我奶奶給咱倆準備的包子,胡蘿蔔牛肉大蔥餡兒的。”
姜萊跟着樂了,一開心捏了一把北小武的後腰。
北小武被突然襲擊,身子左右扭動卻還是努力穩住車把。
他單手撐車,另一隻手回身扇掉姜萊的手。就在此刻,兩人一起拐過古建街口的小廣場,二三十米外就是剛換班的執勤交警。
姜萊對那個交警印象極爲深刻,大方臉圓鼻頭,四方墨鏡,張口就是,“停停停!往哪裡走。”
他剛來這個城市沒多久時,就被這位交警追得滿大街亂竄,最後還鑽進死衚衕摔傷了小崎。
現在,狹路相逢,兩個少年同乘一輛車,還帶着不少東西,像極了叼着奶酪試圖從老貓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耗子崽。
“停停停!”果真,姜萊愣神的一瞬間,那交警回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們,大喊一聲,“往哪裡走!”
“快,快快快騎!”
姜萊雖然已經有小半年沒騎着摩托在這條街上溜達,卻依然恐懼交警認出自己,到時候新帳老賬一起算就糟了。連忙猛拍北小武的後背,讓他加快速度。
北小武也看到了交警,心臟突突猛跳,下意識就聽姜萊的話開始瘋狂蹬車。
車子幾乎擦着交警壓着最後一秒綠燈衝過十字路口。姜萊回看,那方臉交警竟然收回了指着他們的手指從胸口緩緩摸出了通話儀。
“完了,他不會是叫人來逮咱們吧?”姜萊兩隻胳膊一邊挎一個包,緊張地從後面環住了北小武的腰。
北小武全身的癢癢肉都長在腰上,被這麼突然一緊整個人連車都騎不動了。
北小武吱吱笑着,車把左擰右晃,眼看就要倒了。姜萊踹他一腳伸過腿踢開北小武粘在車蹬上的腳,開始接替小朋友瘋狂地騎。
好在北小武雖然一直扭着,卻沒有拐去旁邊的綠化帶上,很快反應過來微蜷雙腿踩在車前面的橫槓上。
雖然對於177的小朋友來說,這麼蜷着腿着實有一些憋屈,但他莫名覺得還挺好玩的。
他們兩個,一人把控方向,一人猛力踩車,已不是在逃脫身後很有可能追上來的交警大叔,而是在奔向一片只屬於他兩的樂土。
車一路向北,很快到了郊區,遠處是高速路口收費站,再遠的地方是橫亙在平原上的高鐵。
兩人都累得氣喘吁吁,把車拖進荒草叢隨便一丟,大汗淋漓地順勢躺在了草垛子上。
“呼,累死我了。”
姜萊大口喘氣,汗水爭先恐後地往外滲,眼裡暈染生理性淚水。藍天白雲變得扭曲,南飛的大雁排着隊正從天際劃過,與飛機尾翼畫出的白線交相輝映。
這樣的景色非常像lomo相機才能拍出來的質感,一切都顯得不夠真實卻很親切。
“來喝點水。”北小武把姜萊胳膊上的棉布包勾過去,從裡面摸出瓶水,頓了頓,擰開給姜萊。
姜萊起身,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目光掃過小朋友的臉頰莫名覺得被鍍上金色暖陽的少年格外順眼。
“你也喝啊。”姜萊說。
北小武彆扭地皺了皺鼻子,“大概是早上走的急,只裝了一瓶水。”
“那你喝我的得了。”姜萊大方地把手裡的水擰上蓋子,往北小武懷裡一拋。
小朋友依然抿着脣,卻沒有任何動作,姜萊看出他的心思斜飛着眼睛,“你嫌棄我,你竟然嫌棄我,我沒傳染病,你愛喝不喝。”
北小武淺淺地吸了口氣,望着同樣沐浴在金色陽光裡的姜萊突然笑出了聲。
幾十個小時前,他還會把姜萊供奉在魔王級別的專屬神壇上,惹不起躲得起的那種。現在卻眼裡溢滿了笑,好似突然看破了些什麼,低笑着擰開了瓶蓋,仰頭喝了一口。
原來姜魔王根本沒有那麼恐怖,曾經他以爲姜萊性格陰晴不定,喜歡捉弄人,玩世不恭、滿不在乎、像極了野貓。其實他也有他的煩惱,並不比自己好多少。
會傷心難過,會一個人發呆,會拿沙袋默默撒氣,揹負着暗藏很深的孤單寂寞。
姜萊不過也是個少年,雖然即將成年卻還是孩子心性,看起來的霸氣成熟不過多半也是在苦撐着罷了。
“你笑什麼?”姜萊重新躺在草垛上,歪着腦袋看北小武。
北小武皺皺鼻子,眼神躲閃,“沒,沒什麼。”
北小武歪斜身子,差不多與姜萊頭頂頭四十五度地斜躺着,和姜萊看一樣的天,聽郊野細風吹過耳旁。
許久之後,兩人身上的汗都冷了,有點隱隱覺得手腳發涼,北小武終於開口,“我知道你的煩心事,是因爲網上那個帖子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