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姜萊接到湯老師打來的電話,問他第二天能不能回學校上課。
湯老師雖然知道姜萊家裡出了事,但高二學生一連請十多天假也着實耽擱不起。
姜萊望着薛曼忙前忙後教小紅使用電器的身影,再看看趴在書桌前愣神的北小武,對着電話點了點頭。
“好的老師,我明天回去上課。”
“家裡那邊都還好吧?”
“嗯,總能挺過去的。”
“好,回來吧。”
北天貴已經離去,但家人們還得好好地活。姜萊知道該讓大家都儘快回到正軌,回到有奔頭的生活。長時間沉靜在悲痛之中,無濟於事。
掛了電話,姜萊去尤老太房裡看她。
老太太回到家,還是那麼呆愣愣地睜着眼睛,面龐看起來比在醫院裡浮腫一些,一邊嘴角微微下塌,看得姜萊心裡很不好受。
“奶奶……”姜萊握住了尤老太的手。
他剛搬過來的時候,在衚衕裡見到這個愛塗脂抹粉、講究穿戴的老太太時,心裡有幾分忌憚。那種與同齡人反差極大的優雅氣質,讓人會驀然生出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彷彿面前走過的老太不是去和老姐妹打麻將嘮家常,而是趕着赴一場二三十年代闊太名媛們的宴會。
而現在,老人家胸口微微起伏,銀白色的亂髮蔫蔫地貼在額前,浮腫都撐不起臉上的皺褶。真是不能想象十多天前,她爲兒子媳婦準備新房時,還兩頰泛光、高聲朗笑。
“奶奶。”姜萊又叫了一聲,緊了緊尤老太的手,側身從褲兜裡掏出小護士還給他的那枚髮卡。
髮卡是純銀質地,上面鑲嵌着幾枚深淺不一的藍色碎鑽。姜萊辨不出首飾價值,就覺得做工精巧應該也不便宜。
他俯身,爲尤老太捋了捋額前的頭髮,而後手腳笨拙地把那枚髮卡別上老人髮絲。
“我知道你只是說不出話,心裡什麼都明白,”姜萊幫尤老太擦了擦溼潤的眼角,強撐出一個微笑,“但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您還有小武,還有我媽和我。我們不會不管您的,小武還需要您。您很愛他的對不對?”
姜萊手指在尤老太佈滿點滴針|孔的手臂上輕輕按摩,“家裡來了新人,是個小姑娘,挺聰明的,我們一起照顧您,您振作一些。大夫說了,您要是恢復好的話,沒準兒還能下地自己走路。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外面逛逛。”
大概是被姜萊的話語觸動,尤蓮花老太太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姜萊感覺到了,目光轉移到尤老太臉上,對着那雙空洞的眼睛一時欣喜地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剛纔那句“沒準兒能下地自己走路”,是姜萊騙人的。醫生的原話是,“往後大概也就這樣了吧。”
“奶奶,”姜萊搓着尤老太的手臂,笑起來,“您再動動,我看看。”
這一次,尤老太使出了全身力氣,也沒能再讓指尖跳動,反而是從喉嚨裡不清不楚地咕噥了一聲。
有反應總是好的,姜萊轉身去叫北小武。
北小武也準備第二天回學校上課,馬上期末考試了,這一次的成績對能不能考上一中來說挺關鍵。
他聽到姜萊的叫喊,連忙起身跑了出來,兩人一起撲到老太太牀前,心裡七上八下。
“您再動一個唄,動一個唄。”
尤老太被這兩個傻小子弄得憋紅了臉,喉嚨裡一直咕噥着他們聽不懂的話。
*
姜萊一連失蹤小半個月,班上的同學們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期間只有孫競給姜萊打過一個電話,姜萊那時正忙着處理北天貴的後事,簡單地說了,孫競聽得出他情緒低落,也沒細問。
兩人中午在食堂一起吃飯,姜萊纔給孫競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孫競聽着也挺難受。
“小武太可憐了啊。”孫競說。
姜萊微微點頭,而後又猛烈搖頭:“小武比我想象的堅強多了。”
“那麼大點兒孩子,真想幫幫他。”孫競說。
姜萊笑,“你想怎麼幫?”
孫競聳肩,“不知道,這麼大的年紀,大概最怕別人的同情了吧,所以想幫他又覺得很難把握分寸。”
姜萊同意孫競的觀點,其實對於自己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樣。十五六歲時自以爲是個大人了,什麼事情都能扛,結果呢,不過是別人眼中的可憐蟲。
“要不把我獎牌抽一個給他吧。”孫競斜睨着姜萊空了的餐盤,把自己的往前推了推。
姜萊毫不客氣夾走孫競盤子裡的雞蛋塊,笑,“就你有獎牌是不是,太得瑟了吧。”
孫競也笑,“那能怎麼辦,畢竟我除了獎牌也沒別的什麼。”
兩人說着,湯老師端着餐盤從教師用餐區那邊緩緩走來。
姜萊隱約覺得老湯這是來找自己的,給孫競使了個眼色。
孫競敏銳地回頭,與湯老師目光相對。
“就吃這麼點兒啊,”湯老師把自己端着的餐盤放桌子上,裡面全都是從教師餐廳打的雞腿排骨,“來給你們加點餐。”
湯老師笑着,坐在了孫競身邊。
姜萊毫不客氣地從盤子裡夾了根雞腿啃着,“謝謝老師,我還真是好久沒好好吃頓肉了。”
湯老師笑眯眯吸氣,“嗯,看着還真有點兒瘦了。”
說完,他又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封信,給姜萊。
姜萊一個激靈,有點怕這幾天不在學校,女生寫給自己的情書被老湯查獲。
“這什麼?”姜萊假裝漫不經心。
“信啊。”湯老師笑着推到姜萊面前。
姜萊又假裝淡定地抽了張紙巾,囫圇擦了擦油手油嘴,“什麼信?”
“你自己拆開看看吧,本來想十八歲生日那天當禮物給你的。”湯老師笑笑,眨巴着眼睛看孫競,“看我幹嘛,雞腿他不香嗎?”
姜萊到吸一口涼氣,“老師,我怎麼了值得您興師動衆地寫信給我,簡直驚恐萬分,不大好吧。”
湯老師靠上椅背,笑,“我在班級羣裡發發雞湯就是極限了,哪還有心思專門寫封信給你。這是邵芳華團隊繪畫展的邀請函。”
姜萊瞬間把心提到嗓子眼,這比收到情書、雞湯什麼的讓人振奮多了。
孫競拿起雞腿啃起來,眉眼彎彎地看姜萊:“恭喜了,大畫家。”
姜萊連忙拆開看,果真是邵芳華的邀請函,全國十個城市繪畫巡展,第一站就是在Q市,有Q美學院的那個Q市啊。
要不是在食堂,姜萊能當場興奮地叫起來。
他看看湯老師,再看看孫競,激動地又抓起雞腿大啃了一口。
湯老師笑而不語,把盤子裡的幾塊排骨分給兩人,端着空盤子默默走了。
孫競也替姜萊高興,他之前去過幾次姜萊家,親眼見識過姜萊的那些大幅作品,早就知道終有一天姜萊能夢想成真。
晚上放學,姜萊回家前習慣性地去了趟社區自習室。雖然參展這事兒與北小武無關,但多少算是個好事,他想和小朋友分享。
但窗口的位置沒有北小武,大概是在家陪尤老太太吧,姜萊想。
出自習室的時候和蛤|蟆那羣人迎面撞上。
姜萊一直有個疑問,既然蛤|蟆和他的混蛋小團體都不是安心學習的人,爲什麼還要總出現在自習室。
經過後來的一些事情,姜萊猜到大概是黃毛喜歡某個女生,所以爲了撐場面才叫自己的兄弟們跟着一起來的。
至於黃毛喜歡的那個女生,不是白雪就是徐菲菲。
蛤|蟆在這兒看到姜萊,顯然是有些驚訝,上前摟住姜萊猛力搖晃,“兄弟,你還好吧?”
姜萊非常不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掙扎着躲開一些,臉上卻掛着笑,“還好。”
“你們家的事情,我們最近都聽說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別不好意思,咱們兄弟一場……”
蛤|蟆還要說,被姜萊在胸口比劃的一個十字打斷了。
“先謝謝,只是,之前答應你去貴和汽修工作的事情,怕是泡湯了。”姜萊猛然想起這事兒,順口就說了。畢竟他自己也不確定北天貴生前有沒有把這件事情真正放在心上。
“說到這事兒,”蛤|蟆嘆了口氣,“也怪兄弟我點兒背吧,沒事,不怪你。”
姜萊拍拍蛤|蟆的肩膀,轉身跨|上車準備回家。
蛤|蟆在身後又叫住了姜萊。
“怎麼了?”姜萊問。
蛤|蟆不好意思似的抓了抓頭,“那個小屁孩挺可憐的,以前我們都是無聊逗他玩兒呢,拜託回去帶個話,哥哥們沒想怎麼樣,以後有誰欺負他記得來找我們。嘿嘿,不過有你在估計也不需要我們。”
“行,記着了。”姜萊笑笑,衝蛤|蟆那羣人揮手告別。
姜萊回家放了車,在院子裡洗了手先去尤老太太的房間裡問好。
老太太正靠在一牀棉被上,小紅跪坐在牀上給她捏腿。薛曼端着筆記本電腦戴着平光防輻射眼睛,一本正經地從網上查怎麼給老人家做營養餐。
“小武呢?”姜萊問。
“學習去了吧。”薛曼回。
“屋裡燈黑着沒人啊。”姜萊說。
“吃過飯就揹着書包出去了,”捏腿捏困了的小紅活動着手腕,“說去自習室看書。”
姜萊剛從自習室那邊回來,很確定沒有見到北小武,卻沒敢當着一家人的面說出來。他怕家人擔心,家裡好不容易有些輕鬆和樂的氛圍,他不想因爲一時口快全破壞了。
“哦,”姜萊轉身出門,“那我也去自習室看看書。”
姜萊站在院子裡給北小武打電話,剛開始無人接聽,後來直接成了“已關機”。
他不知道這個小孩在搞什麼,心跟火燎了一樣着急。姜萊取了車推出門,極速蹬車在衚衕裡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