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日照時間驟縮,夕陽西沉時摺疊魚桶裡已經裝了十多條掌心大的魚兒。
兩人對着金紅色的水面,沉默着。
許久之後,姜萊說:“回吧,咱們已經釣得夠多了。”
北小武整理情緒,微微抿脣笑了一下,掃了眼腳邊的魚桶輕輕“嗯”了一聲。嗯完他卻依然不動。
姜萊也不催他,一個人起身,先慢慢地收拾東西。
等他弄好了一切,北小武纔像是真的回過神來。他從石墩子上跳下,從姜萊手中接過魚桶,已恢復往日陽光般的少年模樣。
姜萊微笑,親暱地摸了摸北小武的腦袋。
“回家。”
“嗯,回家。”
兩人一起順着來時的方向,從乾枯蘆葦中穿回自行車旁。這一次姜萊照顧小朋友的情緒,主動推車上了公路,讓北小武坐在後座上。
北小武也沒客氣,揹着漁具包和吃空了的飯盒包,一手提着裝魚的桶,一手抓着姜萊的羽絨服後襬。
氣溫下降很快,風較之白天溫柔的樣子簡直就是戲謔。
姜萊騎着車,北風灌進衣領一個哆嗦又一個哆嗦。
北小武原本拽着羽絨服後襬的手,鬆了鬆往上移動,不動聲色地用一隻手臂環住了姜萊的腰。
人和人的相處很奇怪的,一起哭一場似乎是加深瞭解的最快方式。因爲能同時爲某件事情落淚,至少說明他們在對某些事情的理解上是一致的。
這一個下午與其說是兩個少年一起釣魚,不如說是兩條奔騰的河流匯聚在了一起。他們彼此交換心底的感動與底線,加深瞭解,品嚐對方的情緒。
姜萊被北小武環着腰,心裡暖了一些腳下就蹬得格外賣力。等他們回到雙角衚衕,天色已經完全黑透,路燈都點亮了。
“晚上來我家吃飯,讓我奶奶燉湯,請薛阿姨一起過來。”北小武松開姜萊的腰,從車後座上跳下來。
姜萊兩腿撐在地上,點頭微笑,“好的。”
衚衕裡昏黃的路燈從頂上照下來,沐浴其中的兩個少年彼此對視,眼眸裡多了些溫柔與關愛。
衚衕深處隱約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歪頭去看,只見白雪裹着毛呢大衣和厚厚的圍巾向他們走來。
“姜萊……”白雪一邊往手上呵氣,一邊加快了腳步。
姜萊推北小武示意他先進院子,自己停了車站在原地,“你怎麼在這兒?”
北小武衝白雪笑笑算是打了個招呼,聽姜萊的,提着漁具和魚先回去了。
白雪兩手揣進口袋,冷得跺腳,看來是在外面呆了一陣子。
“給你發了一天微信,沒見你回,就想過來看看。”白雪臉被凍僵了,所以笑容也看着發硬。
“有急事?”姜萊伸手摸出手機,和小朋友在一起又是嬉鬧又是悲情痛哭的,這一天他還真沒看過微信。
“啊,沒沒沒,沒什麼急事,”白雪開始支支吾吾,而後伸手拽了拽姜萊的車把,說,“你有時間嗎?咱們去衚衕口的奶茶店裡坐會兒行嗎?”
姜萊揣回手機,沉默片刻,終於點頭,“等我放下車。”
姜萊轉身走進身後的另一道門,白雪望着他的身影,恍然大悟似地反應過來姜萊和北小武根本不是血緣兄弟。
她笑笑,原地跺腳,沒幾分鐘姜萊從門裡出來,拿了個暖手寶給白雪。
白雪接過,感激地把暖手寶貼着凍僵的臉頰。
姜萊笑笑,說:“你發的微信,剛瞄了一眼,謝謝你已經找人幫忙把那個帖子刪掉了。”
白雪深吸口氣,抿住了脣,有些緊張地回看姜萊的表情。
姜萊不再說話,越過她走在前頭,兩人沒多會兒就走進了衚衕口的那家奶茶店。
冬日的週末,沒平時人多,奶茶店裡只有靠牆根的地方坐着一對情侶。
姜萊從白雪往日送自己的奶茶口味猜到,她喜歡巧克力榛仁味的,點了兩杯端到窗邊的座位。
白雪暖過一些,依然抿着脣一言不發,似是在斟酌要如何開口。
姜萊喝了口熱乎乎的奶茶,笑,“說吧,沒事,我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你知道了?”白雪緊張地握住紙杯。
姜萊點頭,眼角眉梢透出點滿不在乎的笑意,“猜到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討厭我,但我信他一開始也沒料到這種帖子會造成什麼影響。”
“對不起,”白雪說,“劉志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姜萊不語,有意無意地掃過白雪閃躲着的視線。
“最近他遇到很多事情……”白雪的聲音很低,在放着流行音樂的小店裡得努力認真地聽才能聽得到。
“他父母兩年前就分開了,卻一直沒有告訴他,直到前一段時間,他在商場偶然遇到他爸爸和另一個女人挽着胳膊,憤憤地以爲是爸爸出軌,沒想到真相是另一個樣子,然後人就變得特別多疑。”
姜萊雖然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同情同樣單親家庭的劉志,卻無法表達出一絲原諒,眉頭不自覺皺起來,手指不耐煩地敲擊桌面。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他遭遇了什麼,才發那種帖子拿我撒氣。不管今天是你想告訴我這些,還是他想讓你告訴我這些,既然帖子已經撤了,就當做我什麼都不知道吧。”
白雪再一次沉默,低頭啜了口杯裡的奶茶,目光無意地瞟向窗外,看到一張正趴在窗口的圓盤大臉,冷不丁嚇得驚叫一聲。
奶茶店裡的人都驚疑地望向窗邊。姜萊扭頭,路燈營造出的幾縷冬日溫馨中,劉志正冷冰冰地站在窗外,像一頭被飢餓和睏倦折磨得不成樣子的黑熊。
一冷一暖形成巨大反差,無疑讓劉志布上幾分陰森恐怖的味道。
“劉志!”白雪看窗外的男孩緩慢轉身,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姜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也本能地跟着白雪一起出門。
衚衕裡,三個人,差不多間隔以同樣的距離。
“劉志!”白雪又喊了一聲。
“白雪!”姜萊莫名覺得女孩危險,便叫了她的名字。
“你!”劉志轉身,眼裡已經徹底沒有了往日溫和的笑,轉而替代的是無名怒火。
他像是被點燃的炮仗,飛竄到姜萊面前,一把揪住了姜萊羽絨服領口。
“你爲什麼不能離她遠點???”劉志激動的聲音又高又顫,引得路人和從奶茶店裡追出來的夥計紛紛往後瑟縮了一下。
“呵呵。”姜萊卻淡淡地回了他兩聲乾笑。
劉志被姜萊這聲笑徹底激怒,鬆開手捏着拳衝姜萊側臉飛了過去。
姜萊反應極快,不但沒有吃到那一拳,還迅速扭轉局面反手握住了劉志的手腕。一拉一拽,他有信心在片刻內讓劉志受傷,至少是脫臼。
但臨到關頭,姜萊還是鬆開了手。畢竟劉志和他一樣是美術生,都是倚靠雙手逐夢的人。
“劉志,你冷靜一點。”白雪衝到兩人中間面對劉志試圖阻攔。
劉志卻猛地撥開嬌小的女孩,衝自己胸口啪啪地拍打,“來啊,我們光明正大的來打一場。”
姜萊知道劉志在爲何氣惱,他掃了眼白雪,也明瞭劉志在冬夜裡出現在古建街的原因,卻平靜地搖了搖頭,“你打不過我,更何況我們沒有什麼可爭的。”
“沒有什麼可爭的?”劉志仿難以置信,兩隻緊握的拳頭垂在身側蓄勢待發,“沒有什麼可爭的你爲什麼要轉來一中,爲什麼參加邵老師的招募,爲什麼總被特殊照顧,爲什麼和她在一起!”
“你如果心眼太小,就不要怪老天只獎勵肯努力的人。”姜萊回劉志,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哈,哈哈!”劉志彷彿是聽到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天大笑話,“你一個靠走關係進一中的人,在這說努力?你得到的哪一件不是因爲你的家世,書畫大家的外孫就了不起是吧?”
“碰!”劉志話音剛落,就被人從背後猛地飛踹一腳。
劉志毫無防備地撞進姜萊懷裡,姜萊手底下沒輕沒重地把他推開,纔看清踹劉志的人是北小武。
“就是這個人在網上亂髮那些照片的吧?”北小武在家裡等了一會兒還沒見姜萊和薛阿姨來家裡,便出來看看,沒想到衚衕口傳來姜萊與人的爭執聲。
“哼,是叫了幫手是吧。”劉志站穩,仗着自己體重紮實,衝北小武撲了過去。
北小武在這條衚衕混到大,除了姜萊還沒怕過第二個人,二話不說上前一步,一拳正中劉志胃部,當場就打得胖子噴了口酸水。
姜萊還是第一次看小朋友下手如此精準狠毒,不禁暗暗捏了把汗,上前用手臂環住了北小武。像是保護他不受傷害,又像是怕這小狼崽子衝出去咬人。
真打起來,原本看熱鬧的人都不想惹事快步離開,奶茶店也拉上了半截窗簾當沒看見。衚衕裡只有白雪低低地啜泣。
“你們別動手,別動手呀。”
就在此刻,兩條衚衕的交叉口,隱約有身影閃過。姜萊和北小武都知道是蛤|蟆又帶着他的小弟在遊街了。
自從前一段時間,蛤|蟆被人打傷,這羣人就每天晚上例行公事地在古建街上巡遊,一條衚衕一條衚衕地,勢必要爲蛤|蟆報腦門七釐米的仇。
蛤|蟆也看到了路燈下在姜萊懷裡撲騰着,拿腳去踹劉志的北小武,以及蜷縮在地兩手捂着肚子的生面孔。
“走,哥幾個過去看看,誰這麼大膽兒,敢欺負咱們的兄弟。”蛤|蟆活動肩甲,來了興致朝姜萊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