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天真並沒有在暗牢裡找到重明。
從暗牢裡通往賈家堡湖底的那條密道也不知怎麼被損毀了。
賈天真在暗牢裡裡裡外外翻找了一天一夜, 未從閤眼,未從休息,可是這裡一點也沒有重明的蹤跡。
她有些失望又抱了一絲慶幸, 說不定他也逃了出去, 沒有再在這裡浪費時間, 天快亮時, 她拖着疲憊的身軀出了暗牢, 又一路跌跌撞撞地往賈家堡去。
江月白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還是放心不下她, 同時又怕被她發現,所以他跟的不是很近, 而賈天真神思恍惚的也並沒有注意到她自出了暗牢後, 他就一直跟在她身後。
一片破敗荒涼的賈家堡內。
天剛矇矇亮時, 那時候還殘存着一抹黑夜的昏暗,光線朦朦朧朧, 影影綽綽,看不甚清從那處人工湖底爬出來了一個什麼怪物。
只大概看得見是一團渾濁的黑影,手臂黝黑,遠遠看去似乎瞧不見臉,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不知哪裡還滴着血, 那團烏漆墨黑的東西費了老大的勁才爬上了湖岸。
然後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漆黑的棍去了旁邊看着還算乾淨的一塊地方躺地休息。
很快那塊地方就變得髒了起來, 有血跡, 有污泥, 還有腐爛從他身上掉落下來的肉。
“嘶,真疼啊!”那團黑影蜷縮在地默默地在心裡感嘆道。
忽然就在他快要昏睡過去了的時候, 他耳朵還尚保持靈敏地聽到了有人的腳步聲傳來。
他警惕地、艱難地起了身,眼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抹意外的驚喜染上眉梢。
“賈……”是賈天真,他想喊出口,可低眸一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又連忙捂住了嘴,他現在這副模樣應該很見不得人吧?
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的地方。
看着她越走越近,他趕緊悄悄找了個地方躲起來,躲的遠遠的最好,他不想讓她看見他這副醜陋的模樣。
然而看見她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他多麼想去扶她一把啊,可是他瞧了眼自己的胳膊和一雙只剩下骨頭的手掌,是那般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還是算了吧?她看見了一定會嚇得驚叫起來。
再說了,你看,她身後還跟着一個人,是她的月白哥哥呢!
他嘆了口氣,扶着身旁那棵被燒焦的樹,漸漸的與那樹木合爲一體了,反正都是黑灰一片,叫人看不清那樹身上面其實還有一個活生生卻又感覺自己快要死去的人。
他趴在那樹上面,迷迷糊糊地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呼喊着他,淚眼婆娑,聲音似要啞了說不出話了一般。
“重明,重明,重明你在哪裡啊?你聽得見我在叫你嗎?你回我一聲好不好?你要是回我一聲,以後我就叫你爺爺了!重爺爺,重爺爺重爺爺……你倒是理理我呀,我都喊你爺爺了!”賈天真一邊抹着淚一邊又止不住的再次哭泣,“你不是喜歡人家叫你爺爺的嗎?我都叫你爺爺了,可你怎麼還不出來見我……”她吸了吸鼻子,捶着地,“你再不出來,你就是個小白臉!”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一直到後來,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了。
過了一會,樹上的那團黑影還看見那一直哭個不停的淚人似乎從岸上滑到了湖底去,徒手在那挖着湖底髒兮兮的淤泥。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賈天真她不死心,她傻傻地想着,是不是他沒能從湖底爬出來啊?那她就把他挖出來好了。
嗯,挖出來就好了。
樹上的人看着那一幕突然就好想笑,可是他喉嚨乾澀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了,於是他就在心底嘲笑她。
你說她是不是傻啊?在那挖什麼呀?那麼髒!湖底還有寶藏嗎?誒~怕不是掉錢眼裡去了。
哦~他忽然想到了她第一次甩給他的一千兩銀票還被他埋藏在花果林裡呢,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能夠用到它?
他想着,看着湖底還在徒手挖泥的少女,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咧開一弧笑,而後沉沉昏過去。
天在他眼前突然就那樣黑了,雲也淡了,湖底的人也隨着樹上的人昏過去而暈倒在湖底,摔了一身的泥。
是江月白又把她帶了回去。
也將他要帶暈過去的賈天真走時,有幸在樹上發現的那團黑影救了回去。
只是自那之後他的真真好像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活潑開朗,她笑得很少了,話也少了。
昔日那個嬌俏明媚的少女眉眼上總是籠着幾分沉鬱。
他不希望看到她這樣。
他的真真該一直是快樂着,笑着的……
一個半月過後,賈天真雖然變了很多,但她還是沒有放棄尋找重明,他也直白地將這個決定告訴了江月白。
江月白只是笑笑,說:“真真,今天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賈天真跟着他去了,這些天一直是江月白在照顧她,他們之間看似還像昔日一般親切,可有些東西和關係在他們之間已經是不可能了。
她照舊喊他一聲月白哥哥,是真的只把他當做了哥哥,而江月白他也欣然接受了。
再多奢求些什麼呢?他不想重蹈他父親的覆轍。
爲了得到那些本不屬於他的,終究害人害己。
那一日,江月白他是親眼看着他的父親見真真被重明推走了,而他的父親爲了要得到真真手上的玉簪花,幾乎是瘋魔了一般入了自己所設下的陷阱當中。
他看見,他的父親拼命地想要追上真真,口中大喊着:“賈天真你不許走,把你手中的玉簪花令給我……”他不管不顧,由此而一腳踏入了那片血河,不肖片刻,他曾經自己所在暗牢裡養育的那些用來害別人的毒蟲蜂蟻卻活活地把他自己給蟄咬地面目全非的死了,死在了那片血河當中,成爲了一具漂浮在血河上面的屍體。
而從始至終,江月白都竟然是那般無動於衷,這些年他父親私底下做的惡事可不止只一件。
至於那個重明他是如何能夠逃出來的,着實讓江月白一驚。
江月白帶着賈天真去了城郊清涼山的清涼寺,這幾日快要到清明節了,路上細雨紛紛不斷。
到了清涼寺山門前,他們下了馬,兩人一人撐着一把傘踏過爬滿苔蘚的青石板正往清涼寺去。
擡眸望去,清涼寺大殿前一片熱鬧,一排打着傘的小和尚們正和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青年告別。
只見青年一個個抱過那羣這一個半月來將他照顧得十分妥當的小和尚們,笑呵呵地說:“我們有緣再會哈!”
那羣小和尚們嗯嗯點頭,紛紛揮手朝他道別。
蓑衣男轉身要下殿前臺階,忽又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座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寺廟,“呵~”他搖搖頭,吐了口氣,竟然還有點不捨。
哦,對了,還有他是不是還得去感謝一下那個將他送來這裡救治的江月白啊?畢竟若不是那天他發現了他,他今天也許就不可能站在這裡了。
但是……聽他說,那個賈天真好像一直就住在他家,他要是去了,賈天真會不會就發現他其實還沒死呀?他下意識摸了摸臉上未能痊癒恢復如初的面貌,想着他現在那麼醜,還是不要去磕磣她了吧?
他搖搖頭,自嘲自諷地一笑,用素紗遮住他醜陋的面容,分外寂寥地往山下走去。
蓑衣斗笠,孤身一人,果然他還是要回歸最初的他自己。
然而一百八十八階青石板,他剛走到一半,迎面就撞上來一個人。
微風吹落山雨,點點滴滴淋溼了誰人心?
青石板上落花層層鬆軟,花傘墜落的那一刻,青石板上的落花一時被驚飛,漫天紛飛飄零,又清香馥郁了誰?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陌生又熟悉。
手中的玉骨傘怦然落地,一階一階滾下被細雨打溼的青石板,隨風揚落山谷幽深去。
她在微風細雨中扯下他臉上的素紗,縱便面目全非,然而那一雙清澈明潤的鹿眼卻叫她怎麼也不會認錯。
江月白說帶她來見一個人,她問是誰?他只回說,一個你的故人,一個你一直在尋找的人,他沒有提名道姓,只道去了便就知道。
那時她就在心中隱隱地期盼,是不是重明?會不會就是他?
如今她終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緊緊地擁抱住他,又掄起拳頭來狠狠地揍他,“你還活着,你爲什麼不去找我,不去見我……”
重明啊了一聲,忽然間一把推開她,還一副裝作不認識她的模樣,“你誰啊你?神經病啊,一上來就揍我?看我好欺負是不是?”
他齜牙咧嘴,本就面貌全毀,這一下便就顯得更加猙獰駭人了。
賈天真抹了抹眼睛,哼了一聲,“你別以爲你毀容了,我就不認識你了重明,我告訴你,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你就是重明!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重明!”她又哭又笑,跳到他身上,趴在他胸前,“真好,你還沒死。”
“好什麼好呀?”重明一點一點將她從身上扒下來,“看不見我現在都成這副樣子了嗎?”他指指自己的臉,“你看看我的臉看看我的臉……”
賈天真擡起一雙盈盈淚眸望去,羽睫眨巴了下,語帶哭腔地道:“我知道,都是爲了救我才弄成這副模樣的。”她摸摸他的臉,江月白在一旁終於又重新看見了她昔日明媚的笑顏,“不過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重明嗤聲問:“你準備怎麼對我負責啊?”
“啊?”賈天真想了想,忽然又一把抱住他,鼻涕淚水的全都往他身上蹭,“我估摸你現在這副樣子以後該是娶不到媳婦了,嗯,那我就……”她吸了一吸鼻子,嘿嘿笑道:“勉爲其難地以身相許做你唯一的妻子伴你餘生吧。”
她說得是那般歡快而又輕鬆。
重明聽在心間,竟然有點想哭,他眨了眨眼,擡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而後別過了臉去,蔑蔑哼哼地道:“哼~我纔不需要你可憐呢。”
賈天真掰正他的臉,深深地望着他,認真又嚴肅起來,“我纔沒有可憐你呢,我說的是真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的在一起。”
“也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你,你呢,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喜歡我啊?”
“哦~”她又搖搖頭,“確切地來說,是喜歡着並又嫌棄着!”她說着說着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你可以爲我不顧一切,奮不顧身,我也可以從此以後,餘生只伴你左右。
重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一時驚喜交加又有些暈頭轉向,他看着她,指腹在她鼻尖上輕輕一點,順着他的心道:“那你可要想好了,以後都要跟着我這個醜八怪過一輩子了?”
賈天真嗯嗯點頭,攬上他的胳膊,“想好了想好了。”
“那好。”重明深吸了口氣,終於也再次勇敢地牽起她的手,迎着風雨往山下走。
江月白看着那兩個人遠去,無聲地笑了。
忽然賈天真又回了頭來,朝江月白揮手又大聲地道:“月白哥哥,再見了。”
她在跟他告別,也是在跟瀟湘跟她的過去所告別。
重明也衝着江月白揮了揮手,無言地道謝。
江月白目送着他的真真離去。
如果放手也是一種愛的話,那他願意,願意放手,笑着目送她遠去。
萬般的苦澀和淚水都讓它湮沒在心裡。
他要笑着目送她離去,讓她記住的永遠就只有他溫暖的笑意。
那樣的話,是不是往後餘生她也就可以一直笑着到老去……
風聲雨聲都蓋不過那彼此手牽手走在一起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
“我們去哪啊?”
“當然是先回花果林休息一陣子了,我這傷筋動骨的沒有百十來天是好不了的!”
“哦~那也好!以後呢,我們就在花果林花前月下,你耕田來我織布……”
“你想得倒是美!”
“那可不是我們還要生一堆胖娃娃來玩~哈哈哈哈……”
半個月後,他們回到了花果林,林前有一個綠衣少女一直在等他們回來,都已經在重明家門口蹲了兩天兩夜了。
這可不終於是把他們給盼了回來。
重明一見到他這個小師妹頗還有些驚訝,“泠泠你怎麼來了?”
只見泠泠第一眼沒有看他,而是瞥向他身旁的賈天真,眨着眼睛衝賈天真笑。
賈天真揮手和她打招呼,“泠泠小師妹,你好呀,我們又見面了。”
泠泠點點頭,從地上爬起來,想去抱上賈天真的胳膊和她悄悄地說些話,然而眸光不經意一瞥,看到了她面目全非的師哥。
她尤爲驚訝,“啊”的叫了一聲,“師哥,你的臉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副樣子了?”
重明咳了聲:“你先別管我怎麼搞的,先說說你,你來幹嘛的?”
泠泠在說話之前又看了一眼賈天真,而後才又轉過眼去瞧重明,殷勤地道:“師哥讓我給你看看你的臉吧?”
“有什麼好看的?你能看出什麼門道來?”重明揮手道。
少女哎呀一聲,“師哥你別忘了,我最擅長易容易骨了,對人臉頗有研究,你讓我給你看看,說不定我能讓你恢復原來的樣子呢!”
重明半信半疑,“真的?”
少女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泠泠都在致力於怎麼能讓她師哥恢復原來的容貌,當然她來此處,可決計不是爲了這個,但是她又窮得慌,拿不出什麼聘禮來,又暗中察言觀色覺得這個賈天真和她師哥好像有一腿,於是就靈光一閃,決定要把他師哥的臉復原,就算是作爲她向賈天真給她弟提親的聘禮吧!
誰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另一半漂亮又俊俏呢?
而在她勤懇的鑽研下,重明的容顏也確實在一天天的恢復。
“真是沒想到啊,小師妹你竟然還有這本事!”重明由衷地誇讚她,對鏡看了一遍自己,他臉上毀壞的皮膚已經在逐漸的癒合長出新的來了,而且光澤度似乎比之前還好。
泠泠也甚是滿意她鬼斧神工般的手藝,眼看着她師哥的臉在一天天的又變得好看起來……
這日晌午吃過飯,她摩拳擦掌準備道明來意,而重明也是忍不住一問再問,她到底來幹什麼來着,只聽少女清清嗓子,看向賈天真,嘿了一聲道:“我把你那個弟弟給睡了,然後我準備……”
她還沒說完,賈天真舉着手大吃一驚地將她給打斷,“等等等等一下,你剛剛說什麼?”
少女又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就我把你那個弟弟給睡了。然後現在我正式向你這個姐姐提親,我準備端午節迎娶他!那個我就特地來告訴你一聲的,好歹你也是他姐姐對吧,他在這世上又沒別的親人了……”
賈天真嘴巴張得老大,“是上回去你們重峰嶺帶去的那個狼猿少年嗎?”
少女嗯了聲。
“怎麼睡的?”賈天真好好奇哦。
少女隨口道:“就給他灌了酒,然後稀裡糊塗就把他給睡了。”頓了頓,她又看向賈天真道:“那個我跟你知會一聲了哈,你弟弟他現在是我的了,我師哥他這臉也快好了,你記得每日給他按時敷藥,直到完全好了爲止,我得先回重峰嶺去了,要不然你弟弟這麼多天看不見我會想我的!”
賈天真衝她豎起大拇指,又湊去重明耳邊小聲道:“你這個小師妹她也是個狼人呀!”
重明咳咳兩聲,送走泠泠之後,他回屋,就見賈天真往牀上一躺,搔首弄姿起來,還朝他拋了個媚眼,問:“你小師妹都把事給辦了,我們是不是也得要把日程給提上來?把事給辦了呀?”
重明一把被她抓過來,她撲上去,笑眯眯道:“我覺得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我們先把房給洞了,可還行?”
也不管他說行還是不行?她直接就又一手把被子拽了過來蓋在兩人身上。
不一會,便滾作一團,糾纏着不願分開。
屋外風聲正好,吹落漫天紛飛花葉在空中飛舞旋轉,飄零着自由地飛翔……
飛去了它們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花落了,果子青結滿枝椏,在不久的將來,註定了這會是一個果實滿滿豐收的好時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