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王城的大殿裡分散地坐着幾個人。諸人各自沉默着,各有所思。
殤冰坐在蒼遼的身邊,細細地察看着他左手上的傷口,柳葉一般的秀眉簇成一團。
經過幾天的休養,殤冰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了,然而昨天她剛剛洗去病容,穿上美麗的衣裳,心情大好,準備出門去讓蒼遼看看她容光煥發的樣子時,卻看到了帶着一臉疲態從刑場回來的國王,蒼遼的左臂上有一條可怖的傷口,血沿着指尖緩緩低下。而最讓她悚然動容的是,蒼遼的臉上那種黯然的表情。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蒼遼,那是即使在被幾萬軍隊圍困着的最危急時刻也未曾有過的黯淡。這一個在她心目中一直那麼堅強的少年,是什麼可以把他打擊得如此體無完膚?
或許,應該只有那個人可以辦到吧?那個讓她一想起來心裡就一陣刺痛的人……
蒼遼出發之前告訴她,他是去爲她帶一個人回來,當時她就猜想,那個人定是熾風。但是,此刻蒼遼回來了,卻只帶回來了一條長長地傷痕。
是熾風嗎?是熾風傷了他嗎?
然而隨後他們又看到了帶回凌星的長老,這時殤冰才終於看到蒼遼黯淡的眼睛裡有欣喜的光芒閃出。這麼多年之後,殤冰是第一次見到凌星,昔日那個頑皮的小男孩現在也成長爲一個挺拔的少年了,只是昏迷的臉上卻是一些悲傷的氣息。
人在沉睡時的表情,是最真實的。
有着這樣的表情,成長之後的凌星應該也揹負着許多他無法承受的東西吧?———殤冰想。
第二天,蒼遼已經治療好了傷口,而凌星也在一夜的休息之後恢復了精神。幾人在大殿裡相聚。然而各自交換了信息之後,所有人卻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因爲,他們從其他人口中得知的,都不是好消息。
唯一比較讓人欣慰的,是從西荒攻向王城的魔族軍隊在凌星的奮力拼殺下已經三去其二,對青冥河防線構不成威脅了。然而,與魔族作戰了這麼多年,精靈族如今才知道,原來對方之中最可怕的不是驚濤駭浪一般龐大的軍隊,而是那一個深不可測的神。
如果她在某個時候決定親自出手,整個精靈族中,又有誰可以擋得住她?
如果我想消滅你們精靈族,不過是動一動手指的功夫而已。———凌星把那個人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在場的人聽,立刻便讓全場都陷入了一片愕然。
“長老,連你也無法知道那一個人的來歷嗎?難道,即使是魔族這樣邪惡的存在,也有着庇護他們的神祗?”凌星不解地問。即使是一向自信心過剩的他,即使是手中握着無塵劍這樣的上古神器,凌星也不願意第二次面對那一個逆天一般的人物。
“原來就算是我這樣的老傢伙,也有從未能觸及的事情啊。”長老搖頭苦笑。
雙方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開口的卻是蒼遼,“不要忘了另外一個可怕的人,昨天,甚至在刑場裡面,我都能感覺到那個人所散發出來的強大靈力,也正是那些突如其來的靈力波動讓我的魔法師們陣法一亂,纔會讓熾風傷了我,並趁機逃走的。”
蒼遼說完一番話,手不自覺地覆上了左臂的傷口,眼神又暗下去了幾分。那道傷口在長老咒術的治療和殤冰的包紮之後已經沒有大礙了,但是,那個出自於熾風之手的創傷,對於這個帝王的傷害卻不僅僅如此。
長老撫了撫鬍鬚,點頭,“我也是因爲感覺到王城外有強大的靈力存在,纔會趕到那裡,不過我到達的時候只看到了凌星,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感覺到所有的眼睛的看向了自己,凌星低頭,語氣黯然道:“那個人……我無法猜測他的身份,但是,他數次幫助我,我直覺他並不是屬於和我們敵對的一方的。”
凌星的這句話沒有說謊的成分。雖然凌星向蒼遼和長老隱瞞了有關無塵劍的一切,包括那個詛咒,還有宵離,以及宵離對那個人的評價。但是凌星在和那個黑色身影短暫的接觸中,卻不知爲何地對那個人產生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或許,他並不是宵離所猜測的魔……凌星數次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看出了凌星眼中的壓抑,蒼遼打斷了衆人的思考,定下結論,“既然他幫助過凌星,那麼證明他至少不是屬於魔族那一方的,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隨着蒼遼的話,衆人的目光又移到了他身上,凌星和蒼遼眼光一接觸,便立刻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樣的苦澀。
因爲他們都想起了那個他們共同的好友,那個一直和風細雨一般的好友,如今竟然成了一個叛國者,並且下落不明。
“遼,說說熾風的事情吧”凌星看定了坐在自己不遠處的帝王,淡淡道,臉色卻是凝重的。
蒼遼驀地苦笑,搖頭,“事情經過我剛剛已經說了……昨天在刑場,他說了那樣的話,我能怎麼辦?”
“遼,我覺得那些都不是熾風的本意,他肯定已經被他身體裡的血影響了心智,我們應該想辦法喚醒他。”凌星急切地反駁道。
然而蒼遼卻是不置可否,“也許吧。可惜我昨天和王城裡的魔法師聯手,最終還是沒能困住他。”
“他已經強到了如此地步了嗎?”凌星的面色越發的凝重,他盯着蒼遼包紮着布條的左手,“他居然對你動手了……”
“這倒不必擔心,如果是你我,再加上長老一起的話,即使是熾風也不可能贏得過我們的。”蒼遼安慰道。
“有無塵劍在手,我一個人都可以贏他。但是,問題不在於此!”凌星微怒地打斷了他的同伴,“問題是,他現在這個樣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們不可以真的和他動手啊。”
“凌,我作爲精靈王國的國王,如果有人要破壞我們一族的安定,我不能坐視不理。”蒼遼淡然回答,眼睛裡卻有冷定的光,“他昨天對我說的話我剛剛已經轉述給你聽了,他現在是一個如此危險的人物,無論你是怎麼想,我卻不能任由他這樣下去。”
“任由他怎樣下去!?”凌星急了,喝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一天我和他在青冥河分別的時候他還和我說要用自己的全力去守護王城,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你居然連他都不信了!?”
在好友的質問下,蒼遼的態度再度軟化下來,卻依然不置可否地回答:“我自然願意相信他,不是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傷害她……況且,現在被傷害的,是我吧?”
說着,他半開玩笑地舉起自己受傷的手晃了晃,眼睛裡卻是苦澀。
看到蒼遼受傷的手臂,凌星不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於是轉向了長老,略帶不滿地問:“老師,爲什麼熾風是一個混血精靈,你們卻不早告訴我?爲什麼還要讓他帶兵去南疆?爲什麼這麼嚴重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矇在鼓裡?”
對於自己弟子的質問,長老並不意外,他撫了撫鬍鬚,說:“確實是我大意了,我以爲憑着我教他的那個術法就可以防止他的異變,況且從小到大他都沒有什麼不妥,所以我才決定一直幫他保守這個秘密,並且同意他出徵南疆,只是沒想到術法居然會失靈……後來得知熾風在永陵王陣中,我感覺到不妥,才決定把關於熾風身份的事情告訴蒼遼,而那個時候,你已經不在王城了。”
“是這樣。”凌星低下頭,沉思起來,“熾風到底想幹什麼?”
“無論他想幹什麼,都要阻止他。”王座上的蒼遼接口道,“爲了‘守護’,就必須‘毀滅’和‘重生’———這種話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如今局勢已經基本在慢慢穩定下來了,我會增派更多的人手去搜尋他的下落,一定不能讓他亂來。”
“……”蒼遼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凌星的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把想要說得話嚥下去了。
然而還是有人開口了,卻是坐在蒼遼身邊一直低着頭的殤冰。
大病初癒的郡主換回了那身柔軟的白衣,面容清秀,然而在方纔聽着在場幾個人討論的過程中,她的臉色卻不斷地變得蒼白,最後終於在蒼遼表明了立場之後插了一句嘴:“如果找到他,可不可以讓我去和他談?”
殤冰的聲音裡有着女孩子特有的清脆和柔和,但是語氣裡那些不容抗拒的成分卻讓在場的兩個少年都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冰兒……這件事我們來解決就好了。”最後還是蒼遼開了口,語氣裡半是責備半是關懷,“你病剛好,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殤冰轉頭看了看身側的國王,微笑,“好,那我回去休息了。”說完,起身便走。
蒼遼吩咐兩側,“送殤冰郡主回寢宮。”
“不用了。”殤冰頓住腳,回頭對着衆人嫣然一笑,最後眼光落到了凌星身上,“凌星少將,我們好久沒見了,不如你送送我?”
凌星略感意外,不過確實從上一次在落霧森林的離別之後兩人都沒有再見過,他也很想問一問殤冰的近況,特別是今天一早蒼遼去看望他的時候向他說了和殤冰的婚事,凌星正想找機會正式恭喜一下他們。於是,凌星起身,爽快地答應了。
凌星和殤冰一前一後地走出大殿之後,長老也起身告辭,於是,大殿裡只剩下了蒼遼一人。
年輕的國王注視着他們陸續離開,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指抵住了額頭。
蒼遼,問問你自己的心,你做這個王,是爲了你自己,還是爲了你父親?———熾風昨天離開的時候,最後對他說得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蒼遼沒有轉述給凌星和長老聽的話。
問問我自己的心……蒼遼皺着眉,沒有受傷的右手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視覺卻變得恍惚。
年幼時夢到的父親親吻他的嘴角,還有在月光之井裡看到的父親染血的背影,一張一張紛亂的剪影,都是精靈族早逝的上一代國王,那個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全族最後希望的人。
父親,我走的是自己的路,還是在踩着你的腳步?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蒼遼閉上了眼睛,臉上的表情在漸漸漫進大殿的夕陽裡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