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艘船隻停在了蔡洲島對岸的洄湖之內。
洄湖是荊州士族楊家的地,分上洄和下洄。
其家業在圍城戰中受到了嚴重摧殘,丁壯不是被徵發就是逃亡了,房屋甚至被拆了修建軍營。
戰爭結束後,因爲楊覃勸降之功,邵勳在竟陵石城縣撥了一塊地,雖然有些荒蕪,需要清理,但發還了被徵發的丁壯,並以楊覃爲陳郡太守、其弟楊宥爲江陵幕府主簿。
不過,上洄、下洄的田宅連帶着湖泊、森林卻心照不宣地被收走了。
本月,朝廷於此置洄湖龍驤府,幾乎囊括了楊家所有土地及附近兩個小土豪的田宅,唯洄湖及附近一小塊土地被讓了出來,作爲襄陽坊市,因其交通實在太便利了。
洄湖龍驤府算是荊州地界上第四個軍府,除早就設立的峴山龍驤府、鍾武龍驤府(義陽郡)外,上個月還在隨郡設立了厲鄉龍驤府。
新設立的二千四百府兵來源主要是禁軍及陳留府兵子弟,另在關中安定、略陽、南安等郡徵召了少許弓馬嫺熟的部落勇士。
而在北方,則於雁門郡置恆山龍驤府,於代郡置祁夷龍驤府,於廣寧郡置阪泉龍驤府。
所需三千六百府兵來源是左飛龍衛府兵子弟,算是幫他們解決子嗣多了以後的老大難問題,儘可能延長府兵壽命。
從設置地點來看,不是什麼好地方,如果讓這些府兵子弟去那裡當農戶,估計不願意,但如果是當府兵,一下子就有吸引力。
他們都是生長在府兵家庭的,如何不知道部曲的苦處?這都不用催促,直接就去了。至於環境,與當府兵大爺的好處比起來也不是不能克服。
設立了這五個龍驤府後,今年的安置就算結束了,因爲沒錢了,只安置得動這六千人。再要新設就得問豪族要錢,但考慮到攻打成國還要向他們要錢,想想還是算了。
至此,全國府兵總數已達九萬。
當然,這九萬府兵從財力、戰鬥力來說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可能都一樣。
其中既有重鎧步兵,也有無錢置辦鐵鎧的輕步兵;
既有左右飛龍衛這種靠騎馬乃至騾子機動的步兵,也有左右驍騎衛這種以騎戰爲主的專業騎兵。
甚至左右驍騎衛內部都不一樣。
有人財力雄厚,想辦法給自己置辦鐵甲和高頭大馬,並找人打製又粗又長的馬槊,光人家槊刃用的鐵都是你騎槍槍頭用鐵量的好幾倍,能比嗎?
人家提起你那輕飄飄的騎槍,嗤笑說這是我家小孩用的,我的馬槊與小樹幹一般粗細,你提得動嗎?
除此之外,左右驍騎衛裡也有人習慣騎射,喜用弓箭殺敵,或者有那羯胡出身的用劍盾,如此不一而足。
看起來很雜亂,但沒辦法,這就是府兵。本應朝廷承擔的訓練、裝備成本全數下移,全靠他們自己置辦,不雜亂是不可能的,只能每年集體會操時分開訓練。
邵勖此時見到的十艘船就是從南陽駛來的,其中大部分滿載各類生活物資,少數裝滿了人。
物資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人就比較有意思了,幾乎都是年紀較輕之人。
有的單身,有的成婚了,還有已經生了小孩的家庭,但孩子都不大,還被母親抱在懷裡。
再看那些年輕府兵的裝束,隨身行李都很小,幾乎沒帶什麼財物,可見窮得叮噹響,又或者兄長已經成親了,父母也不好給太多財物。
不過幾乎人手一件器械,倒是一道難得的風景。
大部分帶的都是桑木弓或刀槍,一部分人帶着鹿皮甲。天子去年秋冬帶着上番入直的府兵至西苑獵鹿,所得毛皮、獸筋、肉脂多賞賜下去了,以增加府兵收入,看樣子就着落在此處了。
其實襄陽、江夏、南郡雖然溼熱,但本地竟然也有大量鹿羣。邵勖也是到了這邊才知道的,他以前一直以爲鹿只長在相對寒冷的地方呢。
不過父親說昔年東吳將領衛溫、諸葛直率水陸將士萬人至夷洲(臺灣),掠數千人而還,那個夷洲島上就有大量“水鹿”,即生活在水濱的野鹿,可以拿來制靴服、皮甲。
他以前將信將疑,現在徹底信了,因爲他親眼看到了——雲夢澤那邊已經有南下豪族在狩獵野鹿了。
“若居所不足,將坊市新建的那批商鋪借給府兵暫住,尤其是那些帶着妻兒的。”邵勖喚來舍人李顒,吩咐完畢之後,便在護兵簇擁下,登上一艘船隻,去到了對岸的蔡洲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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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是不是在島上樂不思蜀了?”邵勖一邊說着離這會沒多少年的梗,一邊打量着蔡家老宅。
“等襄陽城裡的宅院修好就搬走。”符寶斜倚在坐榻上,翻看着賬本,隨口說道:“這裡終究不是我的家呀。”
邵勖點了點頭,問道:“阿姐幾時回許昌?”
“本來要走了,現在耽擱了。”符寶放下賬本,又笑嘻嘻地問道:“三弟可能爲阿姐介紹一些能工巧匠?”
邵勖無奈苦笑,道:“阿姐,弟手頭的工匠都是少府的……”
“阿姐湯沐邑中有一些聰明伶俐的少年,讓他們跟着少府工匠學唄,如何?”符寶猛然坐直了身子,說道。
“阿姐你小心一點。”邵勖連忙說道。
符寶已經懷孕了,她沒走成就是因爲這個事情,桓溫不放心,父親也讓她別折騰了,今歲就在襄陽過年。
“你要是不答應,阿姐可就不高興了。”符寶換了一副慘兮兮的表情,說道:“府中就要添丁了,花銷甚大,你做舅舅的可不能袖手旁觀啊。”
邵勖有些頭大。大姐就是吃準了他不會拒絕的性子,才這般懇求。
片刻之後,他無奈道:“可。”
符寶立刻笑了,道:“這些學徒能幫把手,又不要工錢,少府還賺了。放心,阿姐給那些工匠一人送些財貨,不會讓他們白教的。”
“別是你賣不出去砸手裡的貨吧?”邵勖問道。
符寶捂嘴笑了。
邵勖就知道這樣,暗道自己還得另外出一份錢,幫姐姐料理首尾,尋又問道:“學徒要學什麼?木工?瓦工?制筆還是墨?”
“造紙。”符寶說道:“我在竟陵郡看中一塊地,準備建個莊園,以後就造紙、織布。”
“竟陵何處?”邵勖好奇道。
“就在雲杜故城附近。”符寶說道。
雲杜故城乃原雲杜縣縣城。
晉惠帝時分雲杜縣北境置新陽縣,縣治就在雲杜故城。雲杜縣南境仍爲雲杜縣,縣治也遷了過去。
到了樑朝,新陽縣因爲沒什麼人,又與雲杜合併,治雲杜縣城。
雲杜縣與石城縣、竟陵縣一起,爲樑朝竟陵郡所轄三縣。
“爲何想到造紙、織布?”邵勖又問道。
“開荒需要的人手太多了。”符寶指了指賬本,道:“還得養三四年才能見到進項,一場大水過來,數年之功又毀於一旦,我家人少,經不起這般折騰。”
倒也不是符寶哭窮,她現錢不少,但莊戶就只有三百,還遠在許昌,能動用多少人手?
開荒這種事情,人越多越好,因爲涉及到修建堤壩、圍堰這種大工程,人少了真幹不了,三百莊戶還是趁早歇着吧。
但是如果設工坊的話,需要的人手就少多了,還能以最快速度見到回頭錢。對符寶這種小財迷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
“阿姐你可真是精明。”邵勖感慨道。
符寶笑得像只狐狸一般,道:“元子半月前寫信回來,他在楊口捕殺了數十水匪,其中便有襄陽、竟陵、江夏三郡通緝的劇賊,這不是在幫你麼?江賊水匪少了,商徒纔敢來做買賣啊。明年襄陽坊市正式啓用,你給阿姐留一處最顯眼的鋪子。”
“阿姐,你……”邵勖一聽,很是無語。
“少時上林苑行獵,我還送你兩隻兔子,不然你可要被阿爺責罵了……”符寶不滿道。
邵勖臉騰地一下紅了,竟有些想告辭離去。
“沈家小娘過幾天就到了吧?阿姐帶她來蔡洲遊覽一番,說些趣事。”符寶威脅道。
“我答應你了。”邵勖立刻起身,想了想後,道:“市租一月三百錢,斷不能少。”
這是他最後的倔強了。
符寶奸笑不已,道:“好啦。阿姐能對你不好麼?”
說罷,翻了翻案几上一堆亂糟糟的紙,從中抽出一張,道:“今早收到的信。元子於數日前在華容見到了巴陵來的晉國商船,其中有沈氏子弟,過幾天就隨船回來了。”
邵勖聞言,停住了腳步,道:“果真?”
招撫沈氏子弟的事情現在由他負責,若有成果,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勞。
“阿姐還能騙你不成?”符寶白了他一眼。
邵勖放下了心,臉色也好看了很多,笑道:“桓元子時常在外,每至一地,皆有人邀其飲宴,阿姐就這麼放心?”
符寶輕笑一聲,指了指桌案一角的連鞘匕首,道:“駙馬對其他女人沒興趣。”
邵勖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怪不得有人不願尚公主呢。當然,或許這也看人的。晉時王敦不就有數十姬妾麼?
以琅琊王氏的家門,便是天家公主也不能說什麼。至於龍亢桓氏,大抵是不太敢的,除非桓元子有一天能當上臺閣重臣乃至開府重將,那時或有幾分可能,但邵勖懷疑阿姐會不會提刀去砍他。
“沈氏族人一來,阿姐便遣人相告,弟就在洄湖。”邵勖拱了拱手,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