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日這天,汴梁宮中來了場驅儺逐疫大戲。
慕容仁之子慕容徵繞過人羣,在宮人的指引下,來到了沙海之畔。
湖邊坐着一個老人,披着件黑色的大裘,正靜靜看着對岸。
一羣十五六歲的少年披甲執刃,侍立於老人身側,虎視眈眈地看着他。
慕容徵微微低下頭,上前兩步拜道,顫聲道:“陛下。”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摩挲着手裡的奏疏。
慕容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一時間腦子有點混亂,脫口而出道:“請陛下發詔退兵。”
老人似乎完全不受他的影響,放下奏疏後,遙看藍天白雲,悠悠道:“昔年至草原,辱我、謗我、不服我者多矣。後來有人被我拔了舌頭,有人被我堆了京觀,有人妻女榻間侍奉。”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了看慕容徵,彷彿在看一樣物件似的。
“後生可畏啊,死都不懼,壯哉。”老人站起身,走到慕容徵面前,靜靜看着他。
慕容徵在草原上也算是豪勇之輩,從來沒慫過,但這會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
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沒那麼勇敢,別人也不是真怕他,而是畏懼他的地位和權勢。
可今天遇到了天底下最頂級的權勢,一下子氣短了起來。
眼前這個看似老邁之人,一聲令下,四方豪傑之士影從,堆也把他們家堆死了。
九月底,身爲同胞兄弟的慕容翰率先動手,當先馳突,展現了當年慕容廆帳下頭號猛將的英姿,連續兩戰擊敗他們,大挫己方鋒銳。 ωωω ¸ttκá n ¸c o
玄菟太守劉佩平日裡相處得還算不錯,關鍵時刻緊閉城池,將前來勸降的使者盡數斬殺,首級懸於門樓之上。
遼東國三千甲騎兼程而來,於襄平城下擊敗南下的偏師,並鎮壓了一次騷亂。
高句麗的兵雖然有點耍滑頭,但也是實實在在的壓力——居高臨下,俯瞰玄菟,你總得派兵看顧以防萬一吧?
戰前計劃很美好,即先擊破一路,讓大梁朝所謂的平叛大軍變成叛軍,一起造反。問題是第一路就沒打贏,居然被慕容翰以少勝多擊敗了。
不用懷疑,慕容仁父子私下裡把慕容翰罵得祖墳都快塌了——呃,也不至於,畢竟他倆一個祖宗。
總之,慕容仁是真的恨慕容翰。首戰失敗,原本磨蹭的羣狼可就不客氣了,因爲你讓他們看到了自己的虛弱。
慕容徵臨行前,父親已經帶人衝進了高顯縣,負隅頑抗,卻不知現在如何了,估計不太樂觀。
所以他來到了此地,乞求投降。
李重本不願受降,不過出於種種考慮,還是派人把慕容徵送來了汴梁,交由天子處置。
當然,前線的進攻也沒有停止。
邵勳隱隱猜到了李重的想法,暗歎一個武人怎麼會有那麼敏感細膩的心思。
今日見到慕容徵後,其實並不怎麼待見他。因爲戰爭的進程比政事堂最保守的平章政事料想得還要快,簡直是摧枯拉朽——同樣也出乎慕容氏父子預料,他們沒想到經營多年的勢力士氣如此低落,竟還不如當年與慕容皝對抗的時候。
“滾回去吧,給你父帶話。”邵勳踹了慕容徵一腳,就像踢路邊野狗一般,道:“束手出降,還可免死。若頑抗到底,舉家誅戮。”
慕容徵在地上滾了一圈,起身之後,連連磕頭,道:“罪臣遵命。”
侍立在邵勳身後的少年們紛紛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
好歹也是個身材雄壯的男子漢,怎這般卑躬屈膝?若換成他,死也不願。
邵勳轉過身去,看都不看慕容徵,揮手讓他趕緊滾蛋。
慕容仁部數萬衆早已被打得分崩離析,就地投降的人多不勝數。
無需懷疑,這批人不可能再留在當地了,會被盡數打散部落、氏族藩籬,遷徙他處——很多人都能沾點光,分潤一些戶口。
至於慕容仁、慕容徵父子等人,邵勳方纔沒說,但他們的命運已然註定了:流放珠崖郡(海南),一個大梁朝新設的郡,隸交州。
處理完這件事後,他也沒甚觀景的興致了,默默前往和風院休息。
天下諸事,夠資格報到他面前的已然不多了,能處理一件就一件。他現在的心態,對各路野心家們是十分危險的,因爲他一臉急迫地拎着柄錘子,看誰露頭就敲。有時候恨不得踹兩腳,讓你忍不住露頭,好直接敲下去。
慕容仁父子顯然是沒有政治智慧的,他們看不到這一點,於是產生了誤判,代價十分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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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院之內,諸葛文彪、文豹二人正在屋內玩樗蒲。
兩姐妹身穿皮裘,一火紅,一雪白,十分養眼。
邵勳坐到文彪身後,輕輕撫了撫她的肚子。
諸葛文彪白了他一眼,卻有些歡喜,輕聲道:“一刻鐘之前,孩兒翻了個身,嚇我一跳。這會應是又睡過去了。”
邵勳不敢打擾孩子睡覺,只能把手往上移動,輕攏慢捻抹復挑。
諸葛文彪眼一瞪,似有嗔意。坐在對面的諸葛文豹有些不高興,她的小腹也高高隆起,三年前還夭折過一個孩子,更容易患得患失。
邵勳很快注意到了,抽出手後,放鼻尖輕嗅了一下,似乎有奶香。
諸葛文彪滿臉羞意,同時也有些惱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底線越來越低了。放在幾年前,根本不可能如此荒唐。
可她就是慢慢被一點點哄騙着拉低底線,昏頭昏腦之下,發現妹妹也被抱了進來,一開始還趕緊蓋上被子,暗自生氣。但慢慢地,好像又平靜接受了。到了幾個月前,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和妹妹兩個人光溜溜地抱着對方,而陛下在另一側呼呼大睡。
邵勳坐到諸葛文豹身後,幫她擲了幾把骰子,連出二馬。
小姑娘顧不得挺着大肚子,差點起身歡呼。
諸葛文彪則氣得直接不玩了。
邵勳哈哈大笑,起身來到案几後。
方纔不經意間,新進女官諸葛文熊將一摞奏疏抱了進來,然後又消失不見了,速度比兔子還快。
邵勳懶洋洋地翻開第一本。
西域大都護楊勤請駐軍再留兩年,幫助穩定西域局勢。而且他也沒要太多人,數千足矣,所需糧草由西域諸國進貢,朝廷發個一兩萬匹絹做賞賜就可以了,甚至都無需運到西域,回來後領取即可。
這是合理要求,成本確實也不高,邵勳大筆一揮同意了,着禁軍、府兵諸衛酌情辦理。
批閱完後,他重點看了看太子的意見:他建議抽調十五個別部司馬,總計四千五百府兵西行,出發前人賜絹兩匹,班師後復給絹兩匹。
邵勳又提起筆,在後面寫上了“可”。
一本批閱完後,他隨手放在一邊。
諸葛文熊不知道又從哪出現了,伸手將奏疏收起,不料卻被邵勳抓住了小手,掌心還被撓了一下,頓時有些驚慌,悄悄看向兩位姐姐。
文彪、文豹二人又玩起了樗蒲,十分專心,根本沒注意這邊。
諸葛文熊暗暗鬆了口氣,侍立一旁,稍稍退遠了點距離。
邵勳拿起第二本看了看,原來是河州發來的,其中提及吐谷渾鮮卑十分惶恐,已經在四處緝捕石虎了,甚至與羌人部落發生了衝突。
這麼賣力,直接原因就是大梁朝在河隴的威望與日俱增,以及禿髮鮮卑不奉號令被聯合剿滅的事情——遠的他們不知道,家門口的事情打聽下還是瞭解的。
邵勳輕笑一聲,直接在上面批註一番:“速擒石賊,勿謂言之不預也。”
寫完,待墨跡晾乾,被遞給了諸葛文熊。
文熊小心翼翼地接過,發現陛下這次很正經,居然沒有輕薄她,懸起的心又落下了,卻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一雙丹鳳眼偷瞄了下大姐、二姐,發現她們仍專心致志地玩樗蒲,感覺心中亂糟糟的,慚愧不已。
邵勳很快翻開了第三本奏疏。
很好,有關交州戰事的。
他習慣性地看了下落款日期:十一月初八。
於是從頭看起,逐句審閱。
就在太子邵瑾收到第二份戰報前夕,諸軍齊集,橫渡壽泠水,邀戰林邑賊軍。
林邑王範文遣精兵萬人迎戰,並以最驍勇的兩千人列於前陣,一開始還能僵持,很快就被側翼奔來的騎兵騷擾,陣腳大亂。
正面的樑軍趁勢猛攻,林邑軍大敗,死者十六七。
範文倉皇竄回營壘,不敢再戰。
當天夜裡,孫和揀選府兵、禁軍精銳,破入敵營,諸軍鼓譟而進,連破林邑營壘十餘。
及至天明,自盧容往南三十里,器械、甲冑、屍體橫七豎八,觸目驚心。
範文本人負傷,帶着殘兵敗將一路南逃,曾經聲勢煊赫的三萬林邑大軍,就此土崩瓦解。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戰定勝負!
孫和甚至連水師奇襲的戰術都沒來得及用上,只和範文那蠢貨打了一場野戰,局勢便定了——範文這廝素來對上的都是交州土兵,沒想到一下子上了強度,頓時大敗虧輸。
“交州定矣!”邵勳合上奏疏,笑道:“後面便是攻入敵國,追亡逐北了。範文雖還有二萬餘衆,然敗局已定,再無轉圜之機。”
說完,他想了想,決定看看太子會怎麼做。
賞罰有度,此乃上位者非常重要的本領,不可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