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變換,實乃自然之理。前一刻還春光爛漫呢,很快就到了碩果滿滿的八月金秋,接着便是北風呼嘯、遍地嚴霜的時節。
在邵勳眼裡,一切彷彿都加速了一般。
他吃得少了,睡得淺了。中夜起身之時,仰望星空,但見星漢燦爛,又有許多玄奧。
有人說科學的盡頭是玄學,雖是玩笑之語,但人類可能真的很難弄得清楚宇宙的奧妙了。
他披上了厚實的皮裘,又朝起身看向他的應氏擺了擺手,獨自來到院中,就着漫天星光,靜靜體味着夜的靜謐。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耐得住寂寞了,越來越喜歡靜了。
靜謐的夜裡,他可以靜靜地品味過往的一切。
他這一輩子,大抵有數種形態。少年時的意氣昂揚,青年時的躊躇滿志,中年時的睥睨天下,壯年時的威嚴沉凝,到了晚年,一切又恢復到了平靜,只偶爾看人時,他的目光中才流露出那麼幾絲危險。
現在的他,很少動氣,很少大聲斥責別人,因爲一切都沒必要了,都不重要了,該怎麼處置,依律即可,沒必要掛在心上。
值夜的府兵甲士見到他出來後,紛紛行禮。
邵勳微微頷首,一個人在院中靜靜踱着步子。
起身之前,他做了個夢。
長沙王司馬乂站在他面前,滿面青黑,怒斥他犯上作亂,並言本欲向天子保舉他爲騎督,奈何他沒有耐心,竟然於太極殿中擒拿宗王,壞國家大事。
邵勳啞然失笑。在你手裡,國家大事如何?失笑過後便是冷笑,手握在弓梢上,司馬乂臉色驟變,惶然而退。
後來又夢到了晉惠帝。惠帝手裡握着餅,嘆息連連,目光憂傷。
夢中的邵勳無言以對,但坦然對上了司馬衷的目光,並無閃避。
司馬衷與他對視了一陣,揮手告別了,只隱隱傳來了句“天下黎庶雖無肉糜,但有豆糜,甚好”,最後化光而去。
邵勳向飄散的星光行了一禮。
他對晉惠有愧,但不閃避目光,在於天下喪亂,他取之乃代天行道,並無過錯。
司馬越大概是最後登場的。
他有點氣急敗壞,又有點無可奈何。陰鷙的目光在邵勳身上掃來掃去,幾次欲撲上來,在看到金甲、長劍後,又抖了一抖。
醞釀許久之後,剛鼓足勇氣,卻忽然來到了洛陽郊外,漫天霜雪之中,鼓聲隆隆,殺氣盈野。大隊鬚髮都白了的銀槍銀甲士卒站在偏廂車上,談笑風生,豪邁無比,視遠處黑暗中急促的馬蹄聲於無物。
他們趕了二百里路,殺了二百里,再來二百里又如何?殺!殺!殺。殺到賊人膽寒,連鬼都當不成。
洛陽城門轟然大開,司馬越的精氣神彷彿一瞬間被抽空了,他頹然跌坐在地,最後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口中喃喃自語“我拿匈奴沒辦法”、“你打得好”。
夢境至此消散,邵勳醒了過來,看到黑沉沉的宮殿與身旁熟睡的應氏時,自失一笑,再自得一笑。
你們——審判不了朕!
後面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應氏亦披衣出門。
邵勳回過頭來,看向這個最近時不時破了他低功耗待機模式的女人,道:“回去吧,外面冷。”
應氏懵懵地點了點頭,並未挪動腳步。
邵勳也不管她,只說道:“你家在廬陵的莊田經營得如何了?”
“託陛下的福,蔗糖賣到了河南,所獲頗豐。”應氏說道:“新的製糖之法也收到了,兄長正讓工匠學呢。他們讓我……讓我好好服侍陛下。”
說到這裡,臉有些紅。
邵勳輕笑一聲,道:“我都糟老頭子了。”
應氏渾圓的大臀確實讓他有些難以招架,三兩下就繳槍。好在他是皇帝,不需要考慮女人舒服不舒服,自己舒服就完事了。
“蔗糖……”邵勳又笑了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吃到了蔗糖的百姓可以評價我,但司馬氏諸王沒這個資格。”
“陛下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應氏忽閃着眼睛,問道。
“我在噩夢中,也沒人能對我怎樣。”邵勳哈哈一笑,起身回殿,摟着應氏繼續睡覺。
殿外值夜的軍士昂首挺胸,彷彿什麼都沒聽到。
但他們都是府兵,不是老實巴交的田舍夫,不是吃不飽的流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乞丐,自然會思考。
天子給他們帶來了好處,那自然是頂頂大好人了,還需要怎麼評價?至於司馬氏諸王,他們沒經歷過,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但從父祖輩嘴裡透露出的隻言片語,那絕對沒什麼好感。
他們也配評價天子?
殿內燃起的燈熄滅了,天空更加清冷,穿着毛衣、戴着皮手套、蹬着鹿皮軍靴的府兵將士的身軀愈發筆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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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之時,南方的鴻雁飛來了汴梁。
隆化七年(348)三月,邵勳正式下詔,以牂柯郡爲楚王封國,正式就藩。
在京諸夷首領於麗春臺共拜二皇子邵珪,算是確定了君臣名分。
四月間,大批物資自洛陽、汴梁而出,向南彙集至江陵。
與此同時,荊、江二州庫存軍資、糧草乃至錢帛開始裝船起運,往蜀中而去。
因爲前期準備工作充分,且王都及隨臣莊宅建得差不多了,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楚王身上的七郡道橋修繕大使之職仍未撤去,諸郡換了一批役徒徵發,開始修建牂柯國境內的道路、關塞、武庫、糧倉乃至一些小型堡寨。
甚至於,蜀中還出了相當部分人手和資糧,協助牂柯國完善這些工程。
整個西南一片沸騰,更隱隱有所騷動。政事堂大爲緊張,敕寧、益、荊三州嚴陣以待,屢經戰陣的荊州兵更是領到了糧帛賞賜,勤加操練,隨時做好出徵平亂的準備。
太子對此是有些失望的。但兄弟情義不能不顧,於是放棄了趁着父親還在,請求發兵收拾吐谷渾鮮卑的盤算,將國家的大方向朝西南方向傾斜。
當然,這樣做也不虧。畢竟二兄是幫着他去鎮守牂柯,威懾西南夷的,沒理由不幫忙。只要兄友弟恭,以後這個方向就算安全了,能省下不少精力。
至於吐谷渾鮮卑,那就只能留待以後了。
他年歲不大,也是有雄心壯志的。雖然父親對他說見得山海後見自己,但小小一個吐谷渾鮮卑當不在話下,不會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再者,他一旦登基,也是要巡視四方,以彰顯天威的——其實宣威只是一部分,也有讓天下士民知道現任天子是誰的原因——到了那個時候,再行處置便是了。
父親最喜歡各種巡視了,當效仿之。
邵勳沒有太過關心太子的想法,他已經搬到了父母曾經住過的九龍殿。
四月十五,中午小憩之後,他拿出了許久不用的佩劍擦拭着。
此劍是當年晉惠帝賞賜的,與金甲是一套,一直沒捨得賞賜出去,而是懸於宮中,時時保養。
午後的陽光十分溫暖,擦着擦着,他便將其置於一邊,躺在搖椅上,體會着當年曹大爺的快樂。
思緒飛舞之間,他想起了小紅。
曹大爺當年“請客”,讓他收拾下小紅,邵勳謝絕了。去年的時候,他聽說小紅已經去世了,不由得感慨連連——當然,也就是感慨罷了。
迷迷糊糊之中,幾片清脆的樹葉飄落而下,飛舞一圈後,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似無所覺,耳邊只有風聲、林濤聲、流水,凌亂又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卻又無比清晰、直達心底的天籟。
天籟非歌非曲,也沒有明確的旋律,但冥冥之中,卻讓人很清晰地明白,這是“大功告成,天地同賀”。
這種感覺很玄妙,沒有任何言語,卻讓你不得不相信。
半夢半醒之間,邵勳皺起了眉頭,很明確地拒絕了,他不想走。
院外響起了說話聲和腳步聲,片刻之後,庾文君來到了院中。
清風拂來,將邵勳衣袖上的幾片樹葉掃落。
庾文君臉上本還有幾絲笑意,但幸福又糊塗了一輩子的她突然間臉色很不好看,“事已畢”、“拂袖而去”幾個字涌入她的腦海之中。
她匆匆來到躺椅前。
邵勳睜開了眼睛,微笑道:“你來了。”
庾文君眼淚撲簌簌落下,不顧其他人在場,直接撲到邵勳懷中,道:“我還以爲你走了。”
邵勳悚然一驚,穩住心神,問道:“說什麼胡話?我走?去哪裡?”
庾文君一窒,張了張嘴,用有點委屈的語氣說道:“你登基那天,兄長說看到了異象,有仙班奏樂。”
邵勳輕輕爲庾文君擦拭掉了淚水,道:“元規與人辯經,玄學入腦,魔怔了。”
庾文君破涕爲笑,道:“崇信玄學的人不都這樣嗎?至少一半人說自己見過山神、河伯、鬼怪,真真假假,誰知道呢。再說了,以前不是傳過你的讖謠麼?到現在還有人議論呢。”
邵勳無語,魔法晉書的時代……
見邵勳許久不說話,庾文君擡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方纔夢到了什麼?”
“不記得了。”邵勳想了想,然後又開玩笑道:“好像是仙班奏樂。”
庾文君臉色不是很好看。
邵勳輕撫了撫這副熟悉的面龐,道:“別多想了,我還在,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