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爲昨天披甲執槊、縱馬衝殺出了一身大汗,回去後沐浴時沒注意,第二天的邵勳有些病懨懨的。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差不多三個月,直到七夕前後,才徹底好轉了過來。
三個月裡,太子每天都來問安,甚至親手侍奉湯藥,純孝無比。
這一日,太子再度來到了甘露殿。
邵勳披了件單衣,在案几後執筆練字,見到太子之後,朝他點頭致意,道:“坐下吧。”
邵瑾行了一禮,坐到父親身邊。
邵勳很快寫完了那幅字,曰“見山見海見自己,見丘見河見衆人”,然後遞給兒子,道:“送你了。”
邵瑾小心接過,細細咀嚼了兩遍。
“可有所悟?”邵勳問道。
“阿爺先前讓我各處任職,便是讓我認識到不足,所謂‘見山見海見自己’。”邵瑾回道:“而後以覆田勸農使巡視各方,括戶清田,見識到了人心百態、民間疾苦,此謂‘見丘見河見衆人’。”
邵勳點了點頭,道:“最近處理政務,可曾見到自己?”
“事務煩難,時常無從下手。”邵瑾回道。
“說來聽聽。”邵勳又提起筆,開始寫下一幅字,隨口說道。
“今年以來,漂渝津開始在幽、平、冀、青四州海運。度支校尉兩次上奏,懇請效仿交廣海船戶,以腳價計費,說朝廷答應過他們的。”邵瑾說道:“政事堂樑、溫二位平章政事都否決了,王侍中(王豐)不置可否,王樞密(王雀兒)倒是贊成。”
“反對的理由是什麼?無利可圖?”邵勳問道。
“正是。”邵瑾答道:“若說貨殖,一兩艘船就夠了,無需數十艘。若往樂浪運輸資糧也要按腳價計費,則不划算,故不予同意。”
“你呢?”邵勳繼續寫着字,問道。
邵瑾猶豫了一下,道:“兒覺得不該寒了海船戶的心。這本就是搏命的買賣,若不給厚賞,恐難以爲繼。有朝一日,當百濟不遵號令,悍然北上之時,緩急之間,徵集不到足夠的海船戶,就只能陸路轉運,難如登天。”
“能說出這話,方纔那幅字就沒白送你。”邵勳說道:“爲人要目光長遠,不要僅限於眼前。有些平章政事調理各方、紓解民情乃至鎮守一地都沒有問題,是一把好手,是國之能臣。但他們也有很多毛病,更有許多不好的習慣。
隨意驅使海船戶出海,不用給腳錢,死難了大不了給幾匹絹做撫卹。人不夠了就從江南、蜀中籤發民戶爲度支運兵,繼續操持海船,謂之‘籤軍’。
這其實也不算錯,世兵嘛,不都這樣?先前交州運稻穀北上,年給一兩萬貫錢,明年很可能超過兩萬貫,這都能養兩幢禁軍還有剩,他們其實是不滿的,因爲海船戶變得不像世兵了。
但因爲從交州運稻北上有利可圖,充實了國庫,故勉強接受。漂渝津度支校尉府有什麼?純純虧錢罷了,他們不願意給腳錢也可以理解。畢竟此例一開,其他運兵是不是都要給腳錢?運河乃至陸路,腳錢可不便宜。
你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實話實說,就算不給腳錢,將來兵發樂浪,也不至於無海船戶可用。就是簽發內河船工,也不是不能頂一頂。然而——”
說到這裡,邵勳話鋒一轉,道:“給腳錢也有好處,這個好處往往不顯示於面上,很容易被人忽略,你可知道?”
邵瑾胸有成竹地說道:“兒至建鄴時,巡視度支校尉府,彼有海船戶七百,曾去過兩次廣州。南伐林邑時,運兵、運糧、運械並無失期,海上漂沒也不多,可見技藝之精湛。據度支校尉所言,數年前還不是這樣的,給了腳錢之後,有的海船戶一年賺二十多貫錢,爲人羨慕,已不再像之前那般需要強徵強派。心思定下來後,便開始琢磨操舟技藝,海船戶的士氣、操練都上來了。海船戶也是兵,既如此,兒覺得便該養起來。”
“你以後會一直養嗎?”邵勳問道。
“阿爺春秋鼎盛——”
“行了,行了。”邵勳擺了擺手,道:“其實你和他們差不多,都有些功利,不過稍好些罷了。有利可圖,便善待海船戶,無利可圖,也不能虧待了他們。大梁只是天下一隅,海外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而今做不到,將來可未必。林邑國之前不也有許多人反對攻伐嗎?如何?那麼多繳獲拉回來,便無人聒噪了。將來還有海貿之利,於國庫大有裨益。有些錢啊,想強迫豪族交出來千難萬難,可若通過域外奇珍將其弄出來,卻沒那麼難。”
邵勳說完後,字也寫完了。
邵瑾湊過去一看:“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完全不合詩賦格律!但好有意境,確實是父親這個年齡、心境寫得出來的。
尤其是“舒”字最後一筆,下劃時如同飄逸的刀鋒一般,拉得很長,顯示了父親書寫時非常放鬆的心情——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如何?”邵勳擱下毛筆,問道。 其實不咋樣,邵瑾心中暗道。
他從小被母親用戒尺教育過,字體師承名家,斷然不會差的。諸皇子之中,能在字上面比他高出一籌的就只有趙王邵勖了,他的字是真好,就連王羲之在謄抄家書時都稱讚過。
呃,說到王羲之,邵瑾也很喜歡父親身邊的這個秘書郎。原因無他,就是字好。
邵瑾這個人,與出身底層的邵勳不一樣,他很欣賞藝術,自己也有點小擅長,所以字好的人能得重用,音樂、舞蹈好的人同樣如此。
不過有人說王羲之的字沒以前那麼飄逸了,好像是心境有所變化,沒那個味道了——簡而言之,班味重了點。
裝模作樣看了許久後,邵瑾說道:“閒適、恣意——”
“夠了。”邵勳笑罵道:“讓你看這兩句話,不是讓你評斷字的好壞。”
邵瑾這才認真起來,臉色漸漸有些難看。
邵勳看了兒子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坐下吧。”
邵瑾依言坐了下來。
邵勳咳嗽了一下,道:“後面那幅字乃玩笑之作。見山見海見自己,這纔是阿爺希望你能做到的。”
“爲父創業不易,廝殺半生,方定鼎天下。而今諸般制度建立,自有其法。阿爺想讓你知道的是,建立一個國家很難,而毀掉它卻很簡單。”
“山勢巍峨,海納百川,見山見海之後,當知人力有時窮,便是天下之主,亦有做不到之事。人,要敬畏,要謙卑,不可傲慢。你的本事,可及我?若不及,便蕭規曹隨,好好當個守成之主。國有餘力時開疆拓土未嘗不可,但要適可而止,不可窮竭民力,不要給野心勃勃之人機會。”
“九州之內,丘陵綿延,河流縱橫,黎庶生於斯長於斯。皇帝代天牧民,便要給他們一個朗朗乾坤。你要明白自己的責任,不能過於苛暴,橫徵暴斂、大興土木之事,可以休矣。你也走過不少地方了,對民間疾苦並不陌生,故要有寬仁之風,爲百姓撐起一片天。”
“先見山見海,見得自己,再見丘見河,見得萬民所需。若能做到這些,天下定矣,誰能造反。誰敢造反?不好做的事,阿爺已經幫你做了,以後你只需修修補補,無需大動干戈。”
邵瑾仔細咀嚼着這番話,一時間竟沒有回答。
他知道,父親告誡他將來登基後不要亂來,將家底折騰乾淨,邵樑二世而亡。
他在擔心什麼?
草原叛亂?高句麗造反?百濟北上?林邑復國?西南夷亂?還是有人謀朝篡位?
邵瑾細細想着。
國中大小河流自開平間就開始疏浚、拓寬、裁彎取直乃至修建水閘,灌渠、陂塘也開挖了不少,短時間內無需耗費民力。
從汴梁到長安、洛汴至雁門關、洛陽至襄陽、汴梁至鄴城等主要驛道也整飭過了,短時間內無需耗費民力。
甚至就連長安的宮殿都大修過,加上洛陽宮、汴梁宮——聽聞鄴城宮殿也要修繕,差不多一兩年內完工——足夠他住了。
最難、最易引起動亂的二次度田也在去年完成了,地方上偶有騷亂,皆被鎮壓了下去。
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需要大興土木、極大耗費民力的事情。
就連敵人都被打得差不多了,可能就剩一個如喪家之犬般的吐谷渾……
父親要他寬仁一些,其實就是讓他休養生息,讓國力臻至鼎盛,如此,邵家江山便算是穩了,百年內沒人可以掀翻,因爲人心不在野心家那一邊。
“阿爺,兒知道了。”回過神來後,邵瑾躬身行了一禮,鄭重道:“兒才具一般,固不如阿爺雄才大略,但守成之局,卻也不會做壞。”
邵勳點了點頭,道:“說你才具中等過於苛刻了,算是中上之資吧,守成確實夠了。但阿爺擔心你認不清自己,故今日手書此字予你,時時警醒。話難聽,但時至今日,你我父子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言盡於此,去看看你母親吧,中午陪她用膳。”
“是。”邵瑾應道。
“從下月起,政事堂平章政事不決之事,你來批覆做決定。”邵勳最後說道:“批覆完後,抄送一份來麗春臺即可,就這樣了,退下吧。”
邵瑾應下後,看着父親病癒後略顯蒼白的臉色,心下複雜,突然就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