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洛陽便大雪紛飛。
氣溫經歷了之前的小反彈,並稍稍橫盤了一段時間後,似乎再度進入下行通道。
今年江南也出現了一定範圍的氣候異常,給了部分初次南下的北方士民當頭一擊。
說來可能惹人發笑,朝廷鼓勵北地豪族南下不少年頭了,但根據民部的推算,這麼些年下來,總共南下的也就二十萬人左右。
今年稍多一些,可能因爲關東沒被捲入戰爭,一口氣南下了五萬人,但算上這批也就二十餘萬,真的有點少。
明年應該會多一些,因爲要開始對潁川、河東等地動手了。
朝廷並未正式下旨,但風聲傳出來後,很多人難免感到焦慮。
十六日邵勳召太子入宮,並未言明是何事。
太子邵瑾有些忐忑,入宮之前還在和幕僚商議,待見到邵勳時,反而平靜了下來。
邵勳放下手裡的書卷,先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樑奴,若想號令天下,以何爲要?”
雖然有些奇怪,但邵瑾立刻答道:“無非錢、權、人三事耳。”
“倒也沒錯。”邵勳笑道:“錢從何來?”
“賦稅。”
“何人繳稅?”
“天下士民。”
“那麼是不是繳稅的人越多越好?越容易拿捏?”
“是。”
道理很淺顯,很明白。升斗小民想避稅都難,更容易拿捏。豪族富戶關係盤根錯節沒那麼好拿捏,徵稅麻煩。
“那麼,潁川、河東這類所在,徵稅容易嗎?”邵勳又問道。
其實不難,因爲邵勳與他們都是攤派關係,所得不一定比正常徵稅少,但這不是正常制度,邵瑾很清楚他不一定能從這些地方徵到多少稅,於是回道:“戶口不清,官吏曖昧,未易也。”
“那你知道怎麼做了?”邵勳問道。
邵瑾心下一驚,立刻答道:“當清查戶口,撤換庸吏,申明稅法。”
“說得好。”邵勳說道:“修書之事,先放一放吧。《晉書》我看了,大體無差,只需再修改一番即可,不着急。今給你個差遣,潁川、河東二郡度田之事,就由你來主持吧。”
“兒遵命。”邵瑾沉聲應道。
“此二郡完備之後,明年要清查晉以來田籍,亦由你來主持。”邵勳又道。
“是。”邵瑾腦海中急速轉動,思考父親這麼做的用意。
度田是國之大政,多年以來,雖然進行得斷斷續續,其實就沒怎麼停過。
他也贊成度田,任何有利於他將來接掌大位的事他都贊成,只是這個事由他來做,卻總感覺有些奇怪。
這可是得罪人的活計啊。以往這種得罪人的事情,父親從來都是親自攬下的,因爲他不怕得罪人,但現在由他來操辦了,卻不知爲何。
一瞬間,邵瑾想了很多,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在試探他。
“無事了,去看看你母親,陪她用過午膳再走。”邵勳揮了揮手,說道。
“是。”邵瑾行了一禮,躬身告退。
出得太極殿後,他看着漫天雪花,舒了口氣,朝昭陽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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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中,王妃盧氏正帶着鈞衡過來看望祖母。
雖然孫子已經五歲了,但被喊做祖母依然讓庾文君有些不適應,畢竟她才四十五歲。
邵瑾坐下來後,先觀察了一下,然後找了個合適的機會,說了方纔入覲之事。
庾文君有些憂慮。
當然,也僅僅只是憂慮而已。夫君決定做的事情,如果與孃家利益衝突了,逼她做一個抉擇的話,雖然很痛苦,但她最終還是會站在夫君一邊。
她不能想象身邊沒有夫君的日子。
邵瑾在悄悄揣摩母親的態度,看了一會後,感覺果如往常,便放下了心,道:“阿孃,江東也有好地方。丹陽、毗陵、會稽、吳郡、吳興都有開墾多年的熟地,想辦法買下來後,當年就有進賬,不會虧的。”
“至於潁川那邊,糧食想辦法運到許昌,然後走睢陽渠運至建鄴,浮財、農具、耕牛等一併如此處置。有水運,花費不了幾個錢。”
“人丁能撤走的就撤走,實在老弱病殘不能走的,就留在潁川,照料剩下的農田、果園、菜畦、桑林,到時候派個人留守就是。”
庾文君聽了微微點頭,旋又道:“你大舅閒下來了年前會回洛陽,屆時你安撫一下他,別弄得生分了。”
“好。”邵瑾點頭應道。
盧氏與他對視了一眼,若有所思。 成婚幾年了,她發現丈夫對庾亮這個大舅並不怎麼看重,不知道是不是庾元規在外甥面前露過怯,被看輕了。不過終究是舅氏,用還是要用的。
“樑奴,將來江南會度田嗎?”庾文君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問道。
“父親說過不度田。”邵瑾回道。
“你呢?”庾文君追問道。
邵瑾沒有正面回答,只道:“阿孃放心,庾氏不會吃虧的。再者,江南豪民按章納賦,兒又何必咄咄逼人呢?便是朝廷財用不足,也不會一體度田,有些地方還是需要豪族的。或者說,那些地方本來就有豪族,只不過非中原士人,而是蠻夷洞主。”
庾文君似乎放下了心。
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她能爲孃家擔憂一下,過問一下,已然盡心了。知道至少庾氏在這輪度田中不會吃虧後,她便沒什麼心理負擔了。
盧氏則對丈夫的瞭解更深了一層。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維護自身統治的目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太子和今上是一類人,只不過一個更老練,另一個還不夠老練。
不過,這樣有什麼錯呢?
她是太子妃,將來很可能是皇后,范陽盧氏也會得到巨大的好處。至少,在這一輪度田大潮之中,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正如丈夫所說,江東也是有熟地的,盧家拿一些地下來,不消幾年,就收回本錢了,再往後就是純賺的。
唯一可慮的,大概就是東宮裡潁川士人與日漸增多的河北士人之間的碰撞,哪一方落敗了,必然要吃虧。
邵瑾在昭陽宮用完飯後,便帶着妻兒離開了。
看着母親孤零零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心酸。
今年父親又爲他選了卑移都護柳安之之女以及荊州刺史辛晏的侄女入東宮,成爲他的良媛。在這件事上,他也不好說什麼。
當然,作爲太子,他的女人是偏少的,至今不過五人罷了。父親可能也是看他只有一子一女,稍稍有些着急了。
但說實話,權力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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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很快到來,大地一片銀裝素裹,聚集於洛陽的人反倒越來越多了。
這個月無甚大事。對太子邵瑾而言,唯一一件值得稱道的便是奉詔出城迎接了最後一批於貞元七年出征西域的部隊:主要是禁軍及諸部府兵。
儀式結束之後,他讓率更令金灌出面,仔細打探了一下府兵們出征的花銷。
在邵瑾心目中,幷州的右金吾衛及紅城、武周、高柳、平城(原代國舊軍)四鎮兵最親切,因爲他們最先表達了投靠的意願。
右驍騎衛則要排到後面了。
但其他諸部也不能輕忽了,雖然不能主動聯絡。
今年朝廷又在安定郡置方渠龍驤府,並將安定、新平、略陽、隴西四郡八府整編爲右長直衛——至此,關西府兵初成,約有二萬人。
除此之外,又在安豐郡西南部置雩西、於廬江郡西境置霍山、於彭城郡置泗水、於下邳郡置葛嶧,合計四龍驤府。
對這個規模已達十三萬三千餘人的羣體,無論怎麼關心都不爲過的,因爲他們有用。
對,對邵瑾來說,府兵“有用”,就這麼簡單。
對外征戰需要用到他們,彈壓地方需要用到他們,威懾胡部需要用到他們,甚至將來——這個暫且不談。
沒有用的話,壓根不值得他費心,到時候就集體轉爲民戶,爲朝廷提供賦役,再擇其精壯爲募兵,繼續爲朝廷所用。
至於募兵的軍費何來,那就要看了……
不過,父親曾說過,他幾乎每年都在小心呵護府兵,想盡一切辦法爲其延壽,至少接下來三十年是“善戰”的,三十年之後,或許部分精銳“能戰”,再往後就只能守城了,打不了野戰。
百年之後,守城怕是都不能勝任,必須另想他法甚至六十年時就該想法子了。
邵瑾對此有些不信。
年輕人總是充滿信心的,他不信經過自己的大力整頓,府兵會不善戰。
如果反覆清查府兵分地,並且禁止他們售賣田地呢?他總覺得該試一試。
十一月底,關西轉運使庾亮自長安抵達洛陽,入宮覲見之後,正式交卸了這個臨時使職。
他現在有無官一身輕了。
但亮子何許人也?他不允許自己這麼懈怠,他更喜歡今上給自己加加擔子,挑戰一下自己的能力極限。
不過都快臘月了,天子並無表示。庾亮無奈,只能先在洛陽住下,靜候佳音。
臘月初二,得知庾亮歸京消息的人紛沓而至,訴苦不斷。
庾亮開始還接見了一批人,後來煩了,乾脆閉門謝客。
初七這天,太子太師宋纖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