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坐在車轅子上,聽馬車裡的婦人哭訴,也覺得忿忿不平,想當年文成公是唯一以文官封爵的開國大臣,這男人在廟堂之上有無作爲,要看是否願意獻出長女的生命爲代價?真是荒謬啊!文成公眼看着一幫助太【祖爺打下大明江山的功臣大將們死了大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臨死前定下遺囑,說劉家三代不得參加科舉、不得入仕爲官,不議論政事,是爲了避禍,留下子孫姓名,待他日東山再起。
文成公有先見之明,□□爺搞死了一大批功臣,後來建文帝削藩王時將站錯隊的開國功臣又搞死一批,到後來大明僅存家裡金書鐵卷寫着“開國輔運推誠”的勳貴不超過十個,文成公就是其中之一。況且文成公只是說不準參加科舉,又沒說不準讀書,文成公的家學淵源流傳下去,三輩人埋頭讀書,厚積厚發,纔有現在誠意伯府一門兩進士,而且都做到了三品以上的高官位置——不對,好像自從五年前誠意伯太夫人去世後,致仕回家守孝三年的二老爺和三老爺現在都沒有做官,已經在家等候兩年了,京城都沒有傳來兩位起復的消息。
莫非就是這個原因,刺激劉家想起什麼破遊方道士“洗女三代”的叮囑?想到劉家已經有兩代的長女都被無辜淹死,沈今竹心頭涌過一絲寒意,卻也無可奈何,因爲按照大明的律法,做父母的弄死孩子,或者公婆打死兒媳,都是免罪的,法律默認兒媳和子女屬於私有財產,可以隨意打死,不用承擔責任。
當然了,從人情上講,弄死無辜的孩子和兒媳會受到輿論和良心的譴責,但有人就是不在乎,照樣對這兩種弱勢羣體伸出罪惡之手。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就是有些人是邪惡的,他們就是能將論理和道德踩在腳底下,漠視生命。
馬車晃晃悠悠行走在石板路上了,車裡女嬰的哭聲漸漸沒有了,沈今竹心頭一緊,問道:“這孩子怎麼不哭了?”
婦人說道:“被顛的睡了,小相公不用擔心。”
沈今竹這才放心下來,那婦人心疼的看着懷裡的嬰兒,哭道:“瞧這張可愛的臉,肥嘟嘟的,眉眼長的真像小姐啊,姑爺怎麼下得了手?男人就是善變,上個月還指天指地發誓一輩子對娘倆好,轉眼說翻臉就翻臉,無論小姐如何請求,甚至拖着產後虛弱的身軀跪地求姑爺,姑爺硬着心腸看都不看小姐一眼,搶了孩子就走,要不是我把這孩子救出來,恐怕這會子早就——唉。”
馬車到了文昌巷崔府,這是婦人是崔氏的陪房,所以看門的認識她,見她狼狽的樣子,頓時嚇一跳,忙將婦人請進去了,不等崔家的人表示感謝,詢問名姓,沈今竹就調轉了馬車往火瓦巷而去,算起來她和誠意伯劉家還是遠房親戚,還是隱姓埋名比較好。而且現在她有更重要、更緊迫的事情要做——把酸秀才趕出金陵城!
暗想方纔已經試探過了,酸秀才是隻身一人單住,事不宜遲,趕緊將這個隱患解決掉,家裡才能重獲安寧。
火瓦巷依舊平靜,石板路上的血跡依然在,不過一雙耳朵已經消失,看來是回去搬救兵去了,沈今竹猛敲酸秀才租居的家門,許久都沒有人應答,難道出門了?還是龜縮在家裡不敢出來?
沈今竹是個最不喜歡被動的乾等的人,瞧見四處無人,乾脆摸出一個細鐵絲做溜門開鎖的營生來,這一招還是乾爹汪福海教給她的呢。
門鎖很快被撬開了,沈今竹進了屋子,合上門,進屋尋找酸秀才,屋前屋後都找遍了,連爐竈和牀底下都翻過,均不見此人,看來是真不在家,出門去了,那去了那裡呢?
沈今竹很快在書桌的廢紙簍下面找到幾個紙團,其中有一張簡易的手繪地圖,地圖上表明雞鳴寺的地方,用紅色的硃砂筆畫了一個圈圈,格外醒目。
沈今竹想起今早茶館店小二說的話,祖母突然把幺子沈三爺出宗,改姓崔,繼承了亡夫的香火,沈家一家老小這幾天全都在雞鳴寺給祖父燒香祈福,難道這個酸秀才去雞鳴寺找祖母他們去了?
不好!得趕緊阻止他,哪怕是打暈了塞進馬車也行啊!沈今竹打定了主意,驅車往雞鳴寺方向而去。
傍晚時分,沈老太太在千佛殿打坐唸經,其實她根本不信佛,也沒有其他的信仰,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唸的很是虔誠,爲故去許久的亡夫祈福。
沈老太太閨名叫做沈梅,父親是賣油郎二代,母親是嫁妝豐厚、大戶人家的通房丫頭,父親就是靠着母親的嫁妝起家,先是做遊商,而後在揚州做了鹽商,據說最輝煌的時候十戶人家吃的鹽,就有一戶是沈家的,便有了“十鹽一沈”的說法。
父親和母親畢生只有沈梅一人,父親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終身不二色,爲了龐大家業將來不改姓他人,也是覺得女兒性子剛強,不是那種賢妻良母、甘願在家裡相夫教子的女子,便決定給沈梅招贅婿,先是看中了一個面目清秀的落魄秀才,然後秀才三年後卻發現真愛,和一個青樓頭牌好上了,頭牌挺着肚子跑到沈家門口叫姐姐,沈梅大怒,將秀才趕出家門,和頭牌一起連攆出了金陵城,並威脅說他們若敢再踏入金陵半步,便要留下他們的性命。
秀才和頭牌回到了他的老家蜀地,再也沒有在金陵城出現過,沈梅火速招了第二個贅婿成婚,然後遊歷夫妻兩個出去遊歷天下,直到兩年後才帶着剛會走路的長子回金陵城——這是金陵城普遍流傳的說法,只有沈老太太才明白,真相併非如此。
沈梅之所以次月就再招贅婿,並在婚後不久和崔姓贅婿遠走天涯,是因爲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是秀才的孩子!爲了掩人耳目,並給肚子的孩子一個名分,沈梅與父親看中了家中的崔掌櫃,和崔掌櫃密談一夜後,沈家當月就辦了酒席,重新招夫,沈梅看着還沒有隆起的肚子,心想等快要臨盆的時候就去郊外的莊子裡生產,等孩子過了週歲再抱到金陵城辦週歲宴,反正一歲的孩子和一歲兩個月的孩子相差不大,無論如何,這是自己生的孩子,要好好保護他。
可就沈梅肚皮剛剛隆起時,不要臉的前夫居然偷偷從蜀地回來了,還無恥的說他知錯了,他已經和那個青樓女子恩斷義絕,崔掌櫃不過是個小夥計,他是個有功名的秀才,見沈梅肚皮隆起,頓時眼睛發亮,說道:
“這其實我的孩子吧,哪有那麼巧,剛成親就有孕的——對,就是這樣!你已經有孕了,爲人掩人耳目,所以纔會那麼快又招贅婿對不對?這是我的兒子啊!兒子啊,爹爹來看你了,以後爹孃會好好疼你。梅兒,我們盼望了三年的孩子已經在你肚子裡了,我棄了那賤婦、你也休了崔掌櫃吧,我們破鏡重圓,重歸於好——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夫妻倆也不能分開對不對?”
言罷,秀才前夫撲過來就要摸沈梅的肚皮,沈梅覺得噁心,忙避開了,秀才前夫還要去摸,嘴裡說什麼破鏡重圓的瞎話,幸虧沈梅從小就練過防身功夫的,挺着微凸的肚子都避讓過去,大聲斥罵,這秀才前夫臉皮忒厚,步步緊逼,將沈梅逼到一顆大樹下,沈梅心頭一橫,拿出防身的匕首叫道:“還不快滾!我以前就說過,你們這對狗男女以後休要踏進金陵城半步!否則就留下性命來,你不要逼我動手!”
“我是孩子的父親!你纔不敢把我怎麼樣!”秀才前夫哈哈大笑:“難道以後你要對兒子說,你親手殺了他的父親嗎?梅兒,不要鬧了,我回去給岳父大人磕頭認錯,從此不再去那煙花之地,只在家陪你和兒子好不好?”
言罷,秀才前夫又上來拉扯,沈梅目光一冷,將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臟,前夫當場斃命!
這纔是血淋淋的真相,前夫這種貪婪無恥之人若還在世上,必會禍害我的兒子,破壞我的家庭,後招的贅婿崔掌櫃比起他要好千倍萬倍!
千佛殿裡,回憶起了往事,沈梅心裡的怨恨滔天,手裡敲着木魚的節奏也漸漸急促起來了。那時她殺了前夫,鮮血滿地,前夫瞪大眼睛,死不瞑目,死相很是可怖,她有些驚慌失措,是崔掌櫃聞訊趕來,脫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掩蓋住噴濺到衣裙上的血跡,要她趕緊離開這裡,一切都交由他處理。
等到半夜,崔掌櫃回來了,說已經將前夫屍體火化,戳骨揚灰,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前夫回來禍害孩子了。後來爲了散心,也爲了掩人耳目,夫妻倆個出門遊歷,在外面生下長子沈仁卓,崔掌櫃對長子視爲己出,很是疼愛,後來和她生下次子沈仁宵、長女沈詠蘭、次女沈佩蘭和幺兒沈仁民,家庭和睦,家族事業蒸蒸日上。
長子和次子都表現出了讀書的天賦,沈梅和崔掌櫃夫妻爲了兒女的前途,決定急流勇退,助孩子們讀書,長子中舉後去了吏部選官,開始仕途。而次子考取了南直隸解元,次年中進士,成爲江南聞名的才子,將沈家從商戶變成了官宦人家,轉換了門庭。
再後來崔掌櫃病逝,沒過幾年長子在抗擊倭寇時英勇殉國,先帝爺特地下旨封賞了沈家,連兩個賣油郎祖父和父親都追封了官身,但是由於崔掌櫃是贅婿,便沒有得到任何的追封,這也一直都是沈老太太的心結,覺得自己是五品誥命夫人,而九泉之下的丈夫一直都是白身,將來在地府相見,豈不尷尬?
人越是老邁、精力越不如以前、就越容易想這些身後事,都說晝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沈老太太突然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崔掌櫃面黃肌瘦,說沒有香火供養,他在陰間過的很是艱難,老太太說不會啊,逢年過節生辰忌日我和你的兒女們都給你燒紙錢元寶焚香拜祭,還去寺廟捐香油錢,你怎麼會沒有香火供養呢?
崔掌櫃哭訴說,那是捎給沈老太爺的,我在陰間改了本姓,姓崔了,香火供養不到我這裡,然後沈老太太從夢中驚醒,素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她,特地去金陵第一古剎雞鳴寺找方丈大師說了自己的夢境,那方丈說父精母血,姓名是父母賜給後代的,天生註定,不能拋棄,哪怕是成了贅婿改了姓名,也只是陽間的稱呼,到了陰司自然會改成了本姓,反正你們有三個兒子,不如將幺子改姓父姓,繼承崔家的香火,地下的老太爺就不會因爲無人供奉香火而餓的面黃肌瘦了。
沈老太太聽信了方丈大師的話,徑直去八府塘拂柳山莊找幺兒沈三爺商議此事,沈三爺笑道:“改就改吧,反正我這又不是過繼給別家,改了崔姓,我還是您和爹爹的兒子,也還是哥哥姐姐們的三弟。”
沈老太太說道:“改了崔姓,你就不是沈三爺,改叫崔大爺了,你的兒女也都姓崔,改名換姓關係重大,要擺酒邀請親朋好友做見證的,你以後開宗立派,要單獨修建祠堂,供奉你父親。這事還是先和你岳父打聲招呼吧。”
沈三爺的妻子姓何,和懷義的妻子何氏是同族出了五服的姐妹,何氏家族從元朝開始就是巨賈,如今懷義夫人何氏的孃家是金陵魚行的行首,而沈三夫人何氏的父親是揚州鹽商的獨生女兒,花銀子捐了個員外郎的官身,號稱何大員外。
沈三爺寫信去揚州,將母親的打算說了,請了岳父何大員外來金陵一敘。這何大員外風塵僕僕趕來金陵,當着沈老太太的麪點頭同意女婿改姓,不過他也有個請求,“……親家也知道,我此生只有一女,十里紅妝嫁給了你的幺兒,如今我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唯恐將來——唉,說老實話,我是希望把家產全都留給女兒和外孫們,可是何家宗族那邊不會同意的,我是想把一個外孫跟着我姓何,將來繼承家業,承襲香火,親家放心,只是改姓而已,外孫還是留在金陵和女兒女婿一起住,將來等我百年之後,有個摔盆舉哀、燒香供奉的人就行了。”
將心比心,沈老太太很理解何大員外的想法,都是害怕死後無人供奉香火,何大員外的要求不算過分;爲了父親百年之後走的安心,沈三夫人何氏當然也同意,沈三爺更是忙不迭的答應了——兒子還是他的兒子,況且改姓的兒子白得一份龐大的家產,肥水不流外人田,何樂而不爲?
一時談妥了此時,選了何氏生的幺子改姓何,等過幾年孩子大些再擺酒宣佈此事。身後事有了着落,何大員外心情大好,還打趣的說道:“親家,其實我這個好女婿不僅要改姓,連名字也要改,他叫做沈仁民,改了崔姓,就叫做崔仁民,諧音就是催人命啊!”
“哦?啊!”沈老太太這才意識到不對,樂不可支的笑了許久,說道:“親家向來視他爲親子,不如你親自給他改個名字吧。”
何大員外讀書不多,想了想,說道:“女婿品行良好,就叫做崔仁德吧。”
沈老太太雷厲風行,擇了吉日擺酒設宴,宣佈此事,嶄新出爐的崔大爺重修了家譜、修建了祠堂,繼承了崔家的香火。從此以後,沈三爺就叫做崔大爺了,不過烏衣巷裡頭的人叫慣了三爺,家人的稱呼還是沒變的。
大事已畢,沈老太太果然夢見亡夫紅光滿面的來找她道謝,說在地府過的很舒服,高興的在夢中笑出聲了,次日一早便率領着全家去了雞鳴寺燒香還願,祈福唸經,給寺裡捐了一大筆香油,直誇讚方丈說的話靈驗。
沈老太太在千佛殿誦經完畢,正欲回到禪房吃晚飯休息,一個小沙彌匆匆跑過來賽給她一個紙條,又撒腿跑了,沈老太太覺得詫異,到無人僻靜處展開紙條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老太太回到禪房吃過齋飯,天色已黑,藉口今日唸經累了,要早點休息,沈韻竹等人忙伺候她梳洗躺下,衆人出了臥室,不一會,沈老太太睜開眼睛,滿眼精光,那裡有半點疲態!
沈老太太換上一身僧袍,脖子上套着一串佛珠,花白的頭髮全都塞進一個四四方方的僧帽裡,穿着僧鞋,從窗戶裡翻出去,在夜色的掩映下瞧瞧出了院門,乍眼看去,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僧人。
沈老太太出了禪院門,還彎彎繞繞走出了寺院,出了山門,一直到了雞鳴山山腰的放生池邊,這裡原本有個放生臺的,六年前盂蘭盆會慘案,兩千金陵百姓喪生於此,爲了祭奠枉死的百姓,雞鳴寺廢除了放生臺,在這裡和放生池附近種下了兩千顆松柏,四季常青,形成一個規模不小的松柏林,就是松柏長的太慢,六年過去了,松柏才齊肩高。
放生池旁的松柏林,一個穿着陳舊、有些微皺的寶藍色步步高昇團花直裰、頭戴黑色方巾,儒生模樣的人負手而立,老僧人打扮的沈老太太慢慢走過去,問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那個人的下落?”今晚小沙彌塞給她的紙條上就寫着一句話,說若想知道她前夫的下落,今晚就來雞鳴寺外的放生池敘話。
沈老太太已經幾十年沒有聽說過秀才前夫的名字了,前夫去了那裡,只有她和死去的夫婿最清楚,如今怎麼有人突然提起前夫?難道當年事泄了不成?那也不怕,反正已經將前夫戳骨揚灰了,死無對證!
站在放生池邊的人猛地轉過身來,藉着淡淡的月光,沈老太太看清了來者的面容,頓時受驚的犯了病!倒不是中風暈倒,而是驀地分不出現實、過去和幻覺了,她瞪大眼睛,喃喃自語後退說道:“怎麼是你?我不是把你和那賤人趕出金陵城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沈老太太犯了癡病,居然將相貌氣質酷似前夫的酸秀才當成前夫本人了,時光倒流,彷彿又回到了
她挺着微凸的肚皮,無恥前夫來尋求複合的時候。
酸秀才還以爲沈老太太害怕,以爲見過鬼了呢?便呵呵冷笑道:“不準叫我的祖母是賤人!正因爲你不賢良,容不下我祖母,不准我祖父納妾,他們才被迫離開金陵富貴之地,去了蜀地。我祖母說過,父親落草不久,祖父爲了生計,四處在外遊商,遇到了歹人打劫,再也沒有回來。祖母說我長的最像祖父了,我身上穿的正是以前祖父的舊衣服,你害怕了是不是?我不遠從蜀地而來,是爲了投親,論理,我也算是父親的庶子,我知道你不願意認下我,肯定會千方百計趕我走。”
“你以爲我想委委屈屈寄人籬下在你們沈家嗎?我堂堂一個讀書人,這點骨氣還是有的。我們做個交易吧,你給我一筆足夠安生立命、這輩子吃喝不愁的銀子,我就離開金陵回到蜀地,再也不踏入烏衣巷半步——誰都知道你們沈家家底厚,十萬兩銀子不算多吧。”
沈老太太此時腦中一片混亂,根本沒聽清酸秀才在說什麼,但是最後幾句敲詐勒索的話還是聽懂了,“你和以前一樣,還是那麼貪婪無恥,別說十萬兩銀子,我一個銅板都不會給你,你從那裡來就滾那裡去,看在三年夫妻情分上,我放你一馬。”
“呸!誰和你這個老婆子是夫妻!”酸秀才並不知道沈老太太有病,他大聲咒罵道:“你這個老愚婦!老嫉婦!若不是你將我祖父祖母趕出家門,祖父如何會無故失蹤,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祖母被迫給了他人做妾,一輩子委委屈屈不得善終;我父親作爲他人養子,過的和奴僕差不多的生活;我千辛萬苦考中了秀才,卻家徒四壁,連赴成都秋闈趕考的費用都是籌借而來,秋闈落榜回到老家,被催債的人堵在家門口,連鐵鍋菜刀都搶走抵債了。憑什麼都是父親的後代,我的大伯堂兄弟們可以錦衣玉食一輩子,我卻要在貧病中苦捱日子!”
“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後日此時就在這裡交給我,否則我就上門投親,好好的鬧一場,讓金陵城看看你這個老嫉婦的嘴臉!”
沈老太太冷冷說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知道你的貪婪無恥的稟性,等你把十萬銀子揮霍一空,還是會來金陵繼續敲詐勒索我,你還是死心吧,我還是那句話——休想從我這裡拿到一個銅錢!”
對方的態度如此堅決,酸秀才頓時陷入了絕望,他是將祖屋祖田都賣了,才湊了銀子還清債務,剩下的做了盤纏來金陵城投親的,等於是破釜沉舟,沒想到沈老太太會如此不賢,不僅拒絕認下他這個庶子,而且還不肯給銀子作爲補償。
絕望之下,酸秀才也不知從那裡來的膽子,快步衝過去叫道:“快把銀子給我!你這個老嫉婦!否則我就將此事宣揚出去,看你的子女如何做人!”
看着酸秀才面目猙獰的模樣,此時此刻的場景和過去開始融合,沈老太太年紀雖大,因常年打拳鍛鍊身體,行動還是很靈活的,她側身躲避,順手將脖子上佛珠串拿下來,纏在酸秀才脖子上,雙臂交叉,猛地收緊了珠串,勒得酸秀才伸着舌頭,身體直往後打挺,雙手撥拉着像蛇一樣纏着自己脖子的佛珠,雙腿不停的蹬踹着地上的泥土,臉頰呈現豬肝色。
無論酸秀才如何掙扎,沈老太太的勒着佛珠的雙手依舊紋絲不動,甚至還有繼續收緊的趨勢,她的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酸秀才似曾相識的面孔,喃喃低聲道:“我不會讓你破壞我的家族、傷害我的孩子們。明明已經殺了你,爲何你還會回來?不過沒關係,我殺了你一次,也能殺你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你化身爲厲鬼回來找我索命,我也不怕你!爲了家人和孩子們,我可以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何懼你一個厲鬼,呵呵。”
酸秀才的眼神越來越模糊,掙扎也越來越無力,在鬼門關徘徊之時,他迴光返照似的雙手用力拽着脖子上的佛珠串,那穿着小粒佛珠的繩子終於斷了!
嘩啦啦!佛珠脫落了一地,沈老太太雙手乍然脫力,沒站穩,頓時仰面倒地,僧帽脫到了一邊,露出一頭蒼白的頭髮,昏迷不醒。
死裡逃生的酸秀才劫後餘生,捂着火辣辣疼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看見地上倒地不起的沈老太太,新仇加舊恨,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就要往老人花白的頭上砸去!
就在這裡,刺啦一聲從身後傳來一聲鞭響,一條馬鞭從身後襲來,恰好纏住了他的脖子並往後拖拽,脖子再次被勒,酸秀才不得不棄了石塊,捂着脖子想要將馬鞭扯開——可是這一次,他的對手是沈今竹。
……半盞茶之後,酸秀才身體僵直、舌頭都伸到脖子上去了,已然死的透透的了,沈今竹才鬆開了馬鞭,往祖母那邊跑去,其實匕【首割【喉就能迅速結束戰鬥,但是場面會太過血腥,不好毀屍滅跡,像在巴達維亞對付惡魔科恩時,她纔敢用這個法子。
沈老太太臉色有些灰敗,後腦蒼白的頭髮乾乾的沒有血跡,應該是沒有撞擊到石塊等尖銳東西,呼吸很平穩,也沒有肢體抽動、口吐白沫等中風的症狀,老人家甚至在沈今竹呼喚祖母時睜開眼睛無意識的看了她幾眼,又像是十分睏倦似的閉上了眼睛。
月黑風高,放生池附近四顧無人,加上不遠處還躺着一個明顯是暴亡的僵直屍體,沈今竹不敢呼喊救命——祖母的雙手手掌和虎口處有明顯的勒痕呢!這不是告訴別人祖母是殺人兇手嘛!幸虧這松樹林低矮,她趕着馬車到了半山腰,隔着老遠就看見放生池邊有兩個黑影在纏鬥,或許是祖孫之間心有靈犀,她趕緊停了馬車往這邊趕來,結果就看見一個老僧模樣的人仰面倒地,僧帽脫落,一頭白髮散出來,雖說三年沒見,祖母老態更盛當年,可是她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掛念的祖母。
怎麼辦?是先將屍體掩埋在此,還是乾脆棄屍荒野?帶着祖母先走?
棄屍荒野好像不妥當,因爲這個酸秀才哪怕是一臉可怖的死相,也和二堂哥沈義然有相似之處呢……
正思忖着,從四面八方突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她好像是被人包餃子了,來不及多想了,沈今竹咬牙揹着昏迷的祖母就往外衝。
刷刷刷!四周全是寶劍出鞘的聲音,沈今竹看着流淌着寒光的兵器正是繡春刀的模樣,趕緊叫道:“汪福海汪千戶是我的乾爹,請你們帶我見他。”
類似“我爸是xx”的話語之所以屢屢出現,是因爲這句話真的真的很好用。
約過了半個時辰,沈今竹就在雞鳴寺裡和闊別三年的乾爹汪福海重逢了。三年前汪福海在臨安長公主府嚴重失職,差點將大皇子置於險境,被降職爲千戶,後來海寧城一戰護駕有功,功過相抵,保住了千戶位置,他推薦了心腹錢坤錢千戶爲錦衣衛同知。
錢千戶不負所望,在查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韋春貪腐走私案和福建官場貪腐走私案中表現優秀,尤其是將韋春的家產全部抄沒出來獻給了慶豐帝,得了皇上親眼,順水推舟封了錢坤爲金陵錦衣衛同知。
這錢坤知恩圖報,對汪福海這位一手招募提拔他的上司照顧有佳,所以汪福海雖然官場失意,日子過的還算逍遙。他一對麒麟兒去年秋闈都考中武舉人,若不是半途殺出曹核這匹黑馬,奪去了南直隸解元的光環,恐怕汪福海的笑容會更燦爛些。
但是汪福海也知足了,因爲他的義子李魚奪得了秋闈解元,人不能太貪心,將文武解元都收入囊中。李魚新婚後並沒有去京城趕考參加春闈,他的目標是連中三元,打算磨練幾年再赴春闈,爭取考個狀元回來。
汪福海的一對麒麟兒在李魚婚禮之後就啓程趕往京城參加武進士的選拔,這段時間正好是武進士的考試時候,他和汪夫人乾脆就住在雞鳴寺了,整天燒香誦經求佛祖保佑兩個兒子都能高中。夫妻兩個相信雞鳴寺的佛祖最靈驗,因爲六年前他們就是在這裡求佛祖把被擄走的長子還回來,佛祖果然就把汪祿麒送到他們夫妻身邊了。
汪福海夫妻來此暫住,錦衣衛當然嚴加保護,六年前的盂蘭盆會慘案太深刻了,雞鳴山山半腰的放生池附近是巡視的重點,那裡松樹低矮,沈老太太、酸秀才、沈今竹三人鬧出的動靜不算小,被錦衣衛抓了個現行。
老實說,汪福海三年前在海寧城血戰之後,也到了懸崖處搜尋沈今竹,覺得活的希望很渺茫,如今看見沈今竹活碰亂跳的回來了——雖然是帶着一條人命來的,百感交集之時,沈今竹見面對着幹爹行了跪拜大禮,汪福海不知道開口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只得扶了她起來,疊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沈今竹瞥了瞥外頭,汪福海看出她所想,冷笑道:“錦衣衛做事你還不放心嘛?保管毀屍滅跡,清理的一絲灰都沒有。”
或許是宿命,幾十年前沈老太太夫妻一刀結果了前夫,將其毀屍滅跡;幾十年後前夫後人尋來,依舊是酸腐、人品卑劣的秀才,最終被孫女沈今竹勒死,依舊毀屍滅跡,命運在祖孫間輪迴,從始點走到終點,居然都是一樣。
乾爹辦事,沈今竹是放心的,她只是擔心昏迷不醒的祖母,看見祖母這個樣子,她有些近鄉情怯,不敢弄醒祖母相認——大夫早就說過,最忌諱大喜大悲,今晚的刺激已經夠了。
沈老太太的病情早就不是秘密了,汪福海嘆道:“那就先不要相認吧,我把老太太先悄悄送回去,想辦法提醒你們沈家給老太太找大夫。”
“什麼法子?”沈今竹問道。
快到半夜時,香客們居住的禪院有一間着火了,值夜的小沙彌趕緊敲響了銅鑼到處示警,衆香客紛紛醒來呼親喚友跑到安全處,沈韻竹被丫鬟叫醒,趕緊去裡間扶祖母起牀,可是她發現怎麼叫都叫不醒祖母了!最後是剛剛出宗的沈三爺將老母親背了出去。
酸秀才的屍體就在禪院的大火中燒成了無人認領的焦屍,被草草埋進亂葬崗了去了。
到了安全的禪院,連夜請醫問藥,沈老太太在清晨時分悠悠轉醒,覺得手腳痠麻,渾身沒有力氣似的,一看子女孫輩都守在身邊,頓時老淚縱橫,哭了好一陣子,纔對兒孫們說道:“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很可怕的夢,夢到一個壞人要殺我,我跑啊跑啊,跑到了山半腰的放生池松柏林裡,那個懷人不肯放過我,還要拿石頭砸我,我就——我就用佛珠纏着壞人的脖子用力勒。”
沈老太太已經半渾濁的眼睛裡露出罕見的兇光,衆兒孫看了都有些害怕,沈老太太似乎還沉浸在夢中,喃喃說道:“壞人都快要死了,可就在這時候佛珠突然斷了,珠串灑了一地,落在我的腳面上,我沒站穩,往後倒下去,那壞人又拾起石頭要砸我的頭,我全身都不能動了,只能眼睜睜等死。”
沈韻竹開解道:“祖母,昨晚大火,您被夢魘住了不能動,故夢中會有此變故,您放心,我們都陪着您呢,那裡來的什麼壞人。”
沈老太太一邊說着話,手腳慢慢恢復了知覺,她緩慢的舉起手晃了晃,還搖頭說道:“不是這樣的,我還沒講完呢,你不明白的,那個壞人——是個心思壞透得爛肚腸的人啊!”
沈三爺說道:“母親,那壞人是誰?您告訴我,我定揍的他滿地找牙。”
沈老太太環視着兒孫們,大房這些孩子,只有正在京城參加春闈的二孫子沈義然和前夫的臉有些相似,幸好其他人都不像。回憶往事,是歷歷在目,這個秘密是必須帶進棺材的,不然會家宅不寧,留下禍患。
老太太搖頭道:“我也記不清了,只覺得是平生見過最壞的惡人,比戲文裡頭的秦檜還壞,那壞人要殺我,就在這時,你們的四妹妹突然出現了!”
“今竹?!”衆兒孫皆是一驚,而後笑道:“祖母,您思戀四妹妹久矣,夜有所夢罷了。”
不知情的沈三爺還說道:“母親,既然您這麼想念四妹妹,兒子寫信給二哥,要他派人送四妹妹回
金陵吧,已經三年了,兒子這個做三叔也挺想她的。”
唯一知情的沈韻竹心裡咯噔一下,忙說道:“三叔,二叔二嬸正在京城裡尋青年才俊給四妹妹說親事呢,恐怕要相看,不知是否得空呢。”
言罷,沈韻竹又有些後悔,畢竟百事孝爲先,這樣說來,好像四妹妹不孝似的,可如今能有更好法子嗎?寫信過去總是等不到人回來,豈不是更糟糕?罷了罷了,還是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吧。
涉及侄女婚姻大事,沈三爺這個做叔叔的不好再堅持,沈老太太說道:“是今竹把壞人趕跑了,救
了我,她還哭着叫我祖母呢,眼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流到嘴裡,苦鹹苦鹹的。”
沈老太太砸吧砸吧嘴,說道:“嗯,我嘴裡現在還有這個味道呢。”
沈韻竹笑道:“這是孫女給您喂的藥呢,你昏迷着,也不好放塊糖在嘴裡含着去去苦味,怕您咳嗽時嗆進嗓子眼裡。現在您醒了,來,先含一塊窩絲糖。”
沈老太太含着窩絲糖繼續說道:“夢境中你四妹妹長大了,眉眼真是好看呢,穿着一身淺紅道袍,打扮成小子的模樣,怪俊的,我乍看還沒認出來呢,她叫我祖母,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我日思夜想的乖孫女。可是我老了,全身不能動,用盡了力氣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後連直覺都沒有了。你
們四妹妹是我的小救星呢。”
“這個夢太真實了,好像真的發生過似的。”沈老太太舉起雙手,手掌和虎口處還有淡淡的淤痕,“你們看,我的手上還有痕跡,莫非這一切都不是夢?”
沈三爺仔細看着母親的雙手,笑道:“昨晚我把您背出來的時候,您手裡就緊握着一串佛珠,可能是晚上做夢時抓緊佛珠的勒痕。您別總是胡思亂想了,如今我已經開始修崔氏祠堂,擇良辰吉日將父親的排位從雞鳴寺挪到祠堂裡供奉着,父親在陰間受着沈崔兩家的香火,定會保佑您健康長壽,保佑我們這些後人都平平安安的。”
一聽這話,沈老太太面露了笑意,說道:“我七十多歲的人了,這輩子是見慣了各種風雨,活夠了、富貴也享夠了。現在有你繼承你父親的香火,一樁心事已了,將來我也有面目去地下見你父親,安排好身前身後事,對他不再虧欠什麼。現在算算,還有兩樁心願未了,一是想看看今竹的小模樣,二是想見見皇宮裡的淑妃娘娘,還有她生的兩個公主。我是親眼看見淑妃娘娘落草的,看着她慢慢長成了大姑娘,以前最疼孫輩就是她了。可是她十七歲進宮,我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外孫女,唉。”
此話一出,衆兒孫一陣靜默,今竹寫信就能喚來金陵,可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淑妃娘娘連出宮都難,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帶着兩個尊貴的公主來金陵呢?看來老太太註定是要留下遺憾了。
沈老太太目光一定,堅決的說道:“我決定了,馬上啓程去京城去,看看今竹、淑妃娘娘她們。“
此話一出,衆兒孫先是一愣,而後紛紛規勸,說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昨晚又經歷了一次小中風,不易到處走動,好好休養纔是,等養好了身體再說云云。
沈老太太只是不肯,“你們不必勸我、也不必哄我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自己記性不好,老糊塗了,經常認不出人,記不住事,就現在你們這些人,有好幾個我都不知道是誰了!”
“趁着我現在還記得今竹、淑妃娘娘這幾個人,還能走的動路,就讓我去京城見見她們吧,我不想
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身體還活着,腦子已經死了,那樣活着有什麼意思。我不想帶着遺憾死去,你們不送我去,我就自己去!”
沈老太太犟勁上來,誰都哄不住,到後來甚至不吃不喝,以絕食相威脅了,兒孫們無法,只得安排了官船,打點了行禮物品,舉家陪着老太太到金陵去——誰不敢確定老太太能活着回來,萬一在路上或者在京城裡去了,那時候兒孫都陪在身邊會好些。
最着急的是知情的沈韻竹、沈佩蘭等人,老太太去了京城見不到今竹怎麼交代?這個謊該怎麼編下去?這個問題到中午吃齋飯的時候迎刃而解,一個少年僧人提着食盒進來,說道:“二姐姐,二姑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