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有些沙啞的女聲從月色之下響起。
葉泓看着月色之下,款款而來的那道白色身影,整個人都變得激動起來,連身體,都微微顫動着。多年的養氣功夫在這個時候似乎絲毫無用。身爲一個執掌天下的帝王...這樣的表現,簡直就是一個方出書院的學子。
—確實如此。
葉泓如今穿着的那一身水青色的長衫,頭還紈了一個書生的髮髻,那哪裡似一個穩重的長輩,簡直…就是一個毛頭小子。
葉楨並沒有疑惑多久,便看見自己的母后來到了自己的父皇面前,緊接着,清冷而嘶啞的聲音便自此響起。
“書兒,也是你叫的?”說着,她冷哼了一聲,便朝着葉楨走了過來,面目依舊被那張銀色面具給遮掩,但是葉楨卻能感受她臉上的笑意,她笑着對自己說:“楨兒,你怎麼來了?”
葉楨面色有些發白,這個時候…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明顯不對勁,自己這個時候,大概…不大好摻合進去。於是她只是嘿嘿的笑了笑,便轉過了身子,表示自己並不想說什麼。
在她身後的葉泓見着葉楨的動作,臉上便笑開了。接着便上前,走到了她的身邊,接着說道:“我…都這樣喚你二十年了。爲什麼不能這麼叫?”
“哼。”她冷哼一聲,“我秦書早已與你恩斷義絕,我也不是你的皇后,若不是念着楨兒,你以爲我會出現?”
葉泓乾笑了一聲,表現絲毫不像是一位縱橫捭闔的帝王,而是對着自己心上人的青澀書生。他沒有說話,只是再次上前,走到了距離秦書不足三步的距離,似乎是有些討好的說道:“書兒…你都已經出現了,那…你肯定原諒我了。”說着,他看了一眼葉楨,低語道:“在楨兒面前...我們...還是…”
話還沒有說完,秦書便冷冷的回絕,“我說過了,今日前來,只是爲了楨兒。我和你,並無什麼關係...不要用’我們’…我和你,早已不是同一路人。”
葉泓的臉色一黯。
“這十幾年來…我遣散了後宮,將清妃一脈盡數滅去,爲你報仇…連…兩年前,那場刺殺…我也是配合着你…只要是你想要做的...這些年,我都,配合着你。”說着,他聲音頓了頓,便看着秦書臉上的那張銀色面具,嘆息着說道:“爲什麼…還不願,以真面示我?”
秦書擡頭,看了一眼月色,銀色的面具,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葉楨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母后口中的笑意,“這些,可是我求你的?”
葉泓臉色更加黯淡了。
“我想要的...你從來,都不曾給過我。”秦書冷哼着搖頭,但隨後還是伸手將自己面上的銀色面具給取下。
一張有些蒼老的容顏,隨即便出現在葉泓的面前。
這一看,葉楨便瞧出了問題。
父皇和母后…似乎,不大對稱。
父皇明顯,更加年輕,俊朗一些。雖然人已入暮,但是俊朗卻不減當年,眼角的皺紋並不多,而且還爲他平添了一絲儒雅。而自己的母后…雖然依稀可辨當年的絕色,但是...眼角和額頭那些細密細紋,是怎麼都掩飾不住。
葉泓見到了秦書那張滄桑得不似當年的臉,神色便變了。只見他驚怒着上前,便走到了秦書一步遠的位置,仔細的打量起了秦書那張...被風霜歲月侵蝕的臉龐。
髮鬢有些斑白,與十三年前,最後一次見她絲毫不同。尤記得那時她青絲如墨,就像是芬芳的蘭草。但是這個時候...這樣乾枯的發...真的,是她嗎?
眼角和額頭也爬上了細密的皺紋,若是她臉色不變,還察覺不到,但是方纔葉泓可是瞧了個仔細。就算是微笑,就算是皺眉…眼角以及額頭的細紋都是那麼細密。當初…那個膚如凝脂,面若桃李的天下絕色呢?
他顫抖的伸出雙手,想要…去感知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當年令自己心醉沉溺的那位佳人。可是...當他剛剛伸手,面前的女人便後退了兩步,沒有理會他。閃步到了葉楨的身邊,朝着葉楨問道:“你父皇,是不是將你許給了蘇子意?”
葉楨一愣,隨後點頭。
看着葉楨的表情,秦書臉色似乎更加不快了,轉身便急促的問道:“你就這樣決定楨兒的幸福?”
“否則呢?”葉泓含怒反問道:“楨兒如今…又如何嫁人?蘇子意人不錯,對楨兒也好。就算是不信我,你還不信蘇老鬼?”
……
秦書愣了愣,半晌之後,還是點了點頭。她也知曉…蘇子意,真的,算是如今葉楨…最好的歸屬了。但是,她卻依舊繼續問道:“當初…爲什麼要楨兒去和親?”
葉泓沉默了半晌,便低聲,無奈的解釋道:“還不是...想要引你出來。”
秦書皺眉,額頭的皺紋便越加的細密起來,“萬一!萬一…楨兒那個時候,就真的和親了呢!”
“不是…沒有去和親出去嗎?”說道這裡,葉泓深吸了一口氣,水青色的長衫下襬似乎隨風微微飄揚了起來,又問道:“何況…你不是讓人來刺殺我了嗎?否則…那個時候,我也不至於...就這麼假死。”
“嗯?”秦書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葉泓偏頭,看了一眼葉楨,又看了一眼秦書。便嘆息着說道:“如若不是你,怎麼使得出那一手的好毒術?如若不是你…你以爲我當真就這樣’駕崩’?”
葉楨聽到這句話,便有些好奇的回過了身子,望向了自己的母后,只見她眉頭似乎皺得更深了些。
隨後,便間着自己母后擡起了頭,對上了父皇那雙漆黑如墨的,盛滿漫天月色的眸子,冷哼着問道:“所以,你就駕崩了?”
“書兒要我死,那我自然便死。”葉泓極快的回覆了一句。
秦書愣住。
她白色的身影似乎微微有些顫抖。
她閉了閉眼,便大笑開來,笑聲嘶啞而暢快,在這座沁涼的宮殿裡迴盪了好遠。葉楨甚至是聽到,一聲淒厲的貓叫聲遠遠傳來,顯然是因爲她的笑聲而驚嚇。待她終於平靜了下來,才發現,面前的葉泓似乎臉色有些難看。嘴角便勾起了一個極爲絢爛的笑容。那明媚的樣子,竟然是讓葉泓爲之一怔。
只見她笑着說道:“你可知道,那…並不是我!”
葉楨聞言,面容有些苦澀。
她知道…母后說的是謝永暮,並不是自己。刺殺父皇的...一直都是謝永暮,與自己的母后,哪有半分關係。
想到這裡,葉楨的眉頭倏爾便皺了起來。
以父皇的精明…怎麼會以爲,刺殺自己的,是母后呢?
“那手出神入化的毒術...除了你,這時間,還有何人?”
父皇的聲音緊接着便傳來了,恰到好處的,又加深了葉楨的疑惑。
母后嘲諷的笑了一聲,便說道:“我的弟子啊。”
“……”
葉楨愣住。
謝永暮,是自己母后的弟子?
她眨巴眨巴眼,內心竟然是有些許的苦澀。這麼多年,自己都不曾見過母后…但是他…卻是完整的,傳承了母后的衣鉢。如果我能有母后的三分功夫…也不至於,在那一晚…
但是此時容不得她多想,母后嘶啞的聲音便繼續傳來。
“葉泓,你口口聲聲說給我想要的一切,但是...你總是這樣自以爲是,從來不相信我。當年清妃說我虐待了煜兒,你就信了。當年清妃說我恃寵而驕,心狠手辣的處罰了你喜愛的宮女。當年…清妃對我動手…你都以爲,是我欺她…呵,葉泓。你總是這樣,自以爲掌控了所有的真相...從來不曾信我…”
說道這裡,母后的聲音低沉了下去。
“我怎麼狠得下心…對你動手…”
葉楨似乎…能夠感受到,自己母后聲音之中的那一抹哀傷。於是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母后。卻只是見着,她有些癲狂的擡起了頭,指着自己的臉,大聲喝道:“你知道嗎!就是你那人畜無害清妃,當初毀我多深!你看看,看看我這張老臉!藏紅花加羽扶蘇,再加上二兩桑夏...這樣的方子…致人衰老你不是不知道!看看...若不是這藥…如今的我,又怎麼會是這副鬼樣子!
你竟然還親手…將這藥送給我…葉泓,你真是...好狠的心!可笑…真是可笑,可笑你一世英名,最後,不也毀在我這個小女人手中?哈哈...你終於,不再是皇帝了。不管有心還是無心…葉泓,我那徒兒…其實我並不怎麼知曉他的身份…不過,他也算是爲我報了仇。哈哈...報應,真是報應…你的皇帝之位…也還是卸了。我以爲…你會守着它,過個地老天荒呢….哈哈...”
葉楨怔住...
母后並不知曉…謝永暮的身份嗎?而現在她說的這些…自己從不曾知曉…父皇,難道真的這樣對待過母后嗎?這樣的絕情絕義,真的,是在自己面前,對母后一往情深的父皇嗎?
於是她偏頭,看向自己的父皇。想要知曉…自己父皇的解釋。但是,讓她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的父皇,竟然是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並沒有否認。只是張了張口,卻並沒有說些什麼。
母后嘶啞的聲音繼續傳來,配合着那張略顯老態的臉,竟然是有些歇斯底里。
“天下啊天下。”母后冷哼了一聲,此時她反倒是不逃了,而是徑直走到了自己父皇的面前,大笑着問道:“是...當初的清妃,她身後是整個楊家門閥,你爲了天下,不能和她翻臉…我知道,我也理解。所以...那個時候,我不怨。只是...爲什麼,你卻連一個解釋都不曾說…我不是不懂大局的女子,但是葉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父皇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但是在葉楨看來,卻有些乾癟。
“之後…我爲你報仇了。現在...楊家已經是煙消雲散…”
母后沉默了,但是臉色卻依舊陰沉。
過了一會,她才又輕飄飄地說道:“就算沒有我…你也是會將楊家給滅了的吧。”
是啊…當年的楊家,權勢之大…只要是帝王,便一定容不下這樣的家族存在。若是沒有母后,想來…父皇也是一定會在之後,尋個什麼由頭,將其滅掉的吧。所以,葉楨便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父皇總是這樣…將天下看得太重。
但是...這樣的作爲,對母后,傷害何其大。
於公,他沒有做錯,反而是做到了一代明君之典範。但是...於私...這樣的做飯,不可謂不傷人。
她的耳邊,又響起了父皇多次對自己唸叨的一句話。
—爲帝者,最忌諱的,便是情之一字。
那謝永暮呢...如今的他,也是帝王,會不會…和父皇一樣。就算自己嫁給了他...最後,是不是,也會變成...和母后一樣。
她不想…變得和自己的母后一樣,張口閉口,全是委屈。
她葉楨,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
寂靜的月色下,母后與父皇都沉默了。
葉楨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說話,只是別過了頭去,不再看自己的父皇母后鬧着彆扭。其實…就算父皇這樣對待過母后,但是葉楨...還是站在葉泓這一邊的。畢竟…葉泓養育了她這麼多年。除了那場有頭無尾的和親鬧劇之外…自己的父皇,幾乎對自己是有求必應...
反倒是自己的母后...雖然明顯是受傷的一方...但是這麼多年,明明沒死,卻不肯和葉楨相見。忍心…將葉楨一人丟在寂寞悽清的深宮裡。無論當初她受過怎樣的傷害…在葉楨看來…都不重要了。
現在的葉楨,只是把自己當作一個…被人拋棄的人罷了。所以...這個時候,她的想法,是支持着父皇。就算…當年的往事裡,父皇再做過什麼錯事,但是這麼多年…父皇,也應該償完了。
她不止一次看到...空閒時刻裡,父皇抱着自己母后的畫卷看得出神...
也不止一次看到,父皇周圍忠心耿耿的太監,勸誡父皇要多播種雨露…但是父皇…卻始終守着空蕩蕩的後宮,不曾有半份動作。
作爲一個帝王...
葉楨覺得,他做的...已經足夠。
所以,在葉泓問出那一句話的時候,她便也如同自己的父皇一樣,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母后。
“書兒...曾經都是我的錯...十五年過去了...我該還的,也還了。現在,我想帶你完成你的心願,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夜風將他的墨發微微吹起,也將他水青色衣衫吹皺。
秦書彷彿看見了,二十年前在江寧城的那個夜晚。
月色如往昔一般迷人,盪漾了整個秦淮。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是皇上,只是一個蟄伏的皇子。那夜裡,他穿着一襲水青色的長衫,微涼的夜風將他的衣衫吹得微微上揚,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用滿是深情的眼眸,信心滿滿的朝自己問;“秦姑娘,你願意,讓我陪你完成你的心願嗎?”
只一眼,便心生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