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要從去年過年時說起。
過年時大老爺回來,領着段浩守大大的出了把風頭,就連三房的段浩方也跟着風光了一把。等大老爺一走,二老爺就跟二太太說要把浩鳳送出去讀書。
“你看他那個樣子!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照這樣下去他這輩子還能幹什麼?”
二太太雖然不喜歡二老爺這話,可二老爺有句話說得對:“你就說現在你敢把鋪子交給浩鳳不敢?”
二太太不敢。
所以浩鳳就被送去讀書了。
二老爺怕他不認真讀書,特地找了個在一處窮山溝裡開書院的先生。聽說這個先生曾經師從什麼顏先生,這位顏先生的老師更是大名如雷貫耳!二老爺統統沒聽過,但他一聽這位先生不愛功名利碌,辭了高官厚爵特地跑到鄉下隱居,要不是頻頻受到前來求教的人的求懇,他也不會再次出山教人讀書。
二老爺就信了,這樣不愛功名利碌的先生的人品一定好,他教出來的學生也一定好。這下浩鳳有救了!他就顛顛的把浩鳳給送過去了。
送過去一看,這位先生的家就在村子裡最大最漂亮的一處院子裡,聽說是受過他恩惠的人捐錢給他蓋的。爲表謝意,他就收了那些人家裡的孩子教他們唸書,知道做人的道理什麼的。然後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給他捐錢,然後他就收了越來越多的弟子。
現在拜在這位先生書院裡的有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從五六歲到十七八二十幾都有。二老爺也捐了些錢,把浩鳳塞進去了,說過年再來接他。
剛離開家時浩鳳還是挺新鮮的,白天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屋裡唸書,下午習字,晚上七八個大男孩擠一個屋睡覺。先生講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天一黑就吃飯回屋睡覺。
關了門屋子裡也沒燈,黑洞洞的誰都睡不着,就胡扯八道互相吹牛。浩鳳說這先生必定是捨不得燈油錢才胡扯出什麼日落而息這樣的話來,自然有人駁他,這樣吵吵鬧鬧的過了一個多月,浩鳳覺得沒意思了。
鄉里周圍幾十裡都是荒地,走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能看見一個人家,剛開始見着這麼多一樣大的人還覺得有趣,過了一個月這新鮮勁也過了,至於讀書什麼的,那就更是天邊的浮雲水裡的月亮。
書院裡的其他男孩子各有把戲來打發時間,有賭錢的,有將男做女玩假鳳虛凰的,也有偷溜出去的。
浩鳳賭錢,輸了,也有人要跟他玩哥哥弟弟那一套,親親摸摸他還覺得挺好玩,要把他往牀上按就不樂意了,可他又不願意去壓別人。後來就跟着人深更半夜溜到書院外去玩。
偷個雞啊摸個蛋啊,還想綁村裡的狗殺來吃,可惜被狗追着咬繞着半個村子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以後離狗三丈遠腿肚子就開始打哆嗦。
有一天,那些人說在什麼什麼地方,有一個秀才家裡養了個天仙般的女兒!
那些半大男孩望月觀花流着口水說那秀才的女兒是多麼的美啊,天仙啊仙女啊嫦娥啊。這個說要能遠遠的看那女子一眼,他這輩子就活夠了!那個說沒出息!我至少要跟那姑娘說句話!這個又說要拿那姑娘一條手帕,那個又說最少也要一親芳澤!
浩鳳在旁邊聽着嘿嘿笑,當天夜裡就尋着那個秀才家去了。
許家老爺其實不是秀才,那是他吹牛的。他倒真是個讀書人,只是讀了幾十年去考,屢試不中。不敢回家鄉就四處轉着跑到這山溝裡來了,他跟人說他考上了,那是才華橫溢震驚四座,然後就嘆氣說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他空有滿腹才華卻無處可投,嗟啊嘆啊。
有人說他沒考中是個騙子,可大部分的人相信他是考中了,然後又出了這樣那樣的事,說不定是被人陷害了!然後這才灰心喪氣了。有人把孩子送去讓他教,他又是一番長嘆大嘆,說這世道還是別讀書了。
“時不我予啊。”他一副被壓迫被傷害的清高模樣,演了十幾年倒真讓不少人相信了。
然後就有人把女兒嫁給他了,那女的嫁過來就知道受騙了,可人都嫁過來了,自然也不肯去揭穿他,幸而嫁妝裡還有幾畝田,僱了人來種一家子倒算過得下去。
可這個許老爺最喜歡的就是擺譜,他借錢蓋了房子,修了一個大書房。一家子搬進去後就天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每天之乎者也,許太太管也管不了他,索性由着他去折騰。
過了幾年許太太生了個女兒,許老爺就說要教出一個跟高門深宅大戶比也毫不遜色的女兒來。特地在家裡起了一堵牆,把許家姑娘住的屋子給圍了起來,每天見的人除了許太太就剩下一個從小喂她的婆子,就是他這個親爹也是長年見不着一面的。
許姑娘從小到大學的都是三從四德,人就有些呆氣。
浩鳳半夜跑來找着了地方,站牆外頭一看,差點沒笑死。這一家看着也是裡牆外牆一堆,可外面這牆踮個腳尖誰都爬得過去。他剛開始還以爲自己找錯地方了,可繞着前後看了一圈,看到了發黃稀疏的三五株竹子,再趴牆上往裡一看,院子裡的確栽了幾株菊花。
這必定是那博學厚道的許老爺家了,聽說他在家的時候廚娘殺只雞都要提到外面去殺完了再回來。
“什麼臭毛病!”浩鳳啐了口,趴牆邊上往裡翻,他也算從小嬌養着長大的,就沒翻過去,折騰了大半夜眼見天快亮了就溜回去了。
過了幾日二太太心疼他,使喚了個家人過來看他,送了些衣裳吃食。那家人也是平常跟他玩得好的,他就扯着那人把這許家姑娘的事給學了遍。
那人從小陪着他,早知道他這個偷雞摸狗的惹事性子。拍着他道我的小爺,這也值得你這樣愁眉苦臉的?瞧我的!
這人悄悄在許家外面蹲了三天,跟許家看門的一個僱來的下人套上了近乎,請那人喝了三天的酒就把這許家的事套出了個七七八八。
這許家老爺外面名聲挺大,家裡卻沒什麼錢,卻愛擺個了不起的譜。那下人受了他不少閒氣,畢竟誰沒事喜歡讓人天天指着鼻子說愚民啊不通啊什麼的,請他幫家裡孩子起個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不起不完了,還說什麼你起的名字怕折了我們孩子的福,呸!誰稀罕!
段家那人哄着他套出了許家的底,回來興致勃勃的跟浩鳳學了遍,嘬牙道:“小爺,我瞧那一家也估計喂不出個天仙來啊!”
是不是天仙看過才知道啊!浩鳳不死心,那人就跟他說這許家姑娘每天只跟個婆子一起住,只是那婆子常常偷溜出去,所以啊那後面的小屋子裡倒常是她一個人,又說那婆子愛偷喝兩口灑,夜裡睡着了地牛翻身都不會起來。
浩鳳的眼睛頓時就發亮了!這天夜裡他揣着一首拼出來的歪詩,什麼月下無人暗香遠,粉影隔簾悄送波,自以爲用來打動許家姑娘的芳心是一送一個準。又着意打扮了一番,換了身帶來的好衣裳,又把頭髮梳得溜光,就差在臉上擦胭脂了,幸虧這回他沒帶來。
段家那人見自家小爺這樣鄭重肚子裡都快笑斷腸子了,護着他又溜到許家牆外。浩鳳踩着段家下人的肩翻進了許家,悄悄往前走了兩步,門吱啞一聲響,他掉頭就往後跑,跑到牆邊三跳四跳往牆上爬,悄悄回頭一望,啊呀,一個姑娘正站在門邊看着他。
幸好,她沒叫喚。
浩鳳自覺在姑娘面前這樣實在丟人,於是又跳下來抖抖衣裳袖子,清了清喉嚨,對着那姑娘深施一禮,捏着嗓子道:“小生有禮。”
許家姑娘只見一位年輕男子踏着月色而來,容貌清俊落落大方,他一開口,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比她屋子裡的婆子的聲音可是好聽太多了,就是爹也比不上他。
許家姑娘這就害羞了,舉袖半遮面還了一禮,羞澀道:“有禮……”
浩鳳一聽這姑娘沒叫喚也沒生氣,這事有門!立刻向前又走了兩步,藉着月色打量她。一看之下倒是有些失望,這許家姑娘嘛,離天仙尚有很大一段距離,勉強可稱清秀,身量較小,矮他一頭,穿一身淺色小衣,頭上鬆鬆挽了個髻。瓜子臉,兩條細眉毛,兩個小眼睛,鼻樑倒是挺直的,嘴也算小。
就是……
浩鳳再擡頭看了下天,明月高高懸在天上,再看了下她,的確是一副要睡覺的打扮,再看了看自己,的確是個陌生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家後院。
你說她怎麼不叫喚啊?哪怕表現的有那麼一點點驚慌也行啊?
浩鳳就想,不行,這姑娘只怕是個缺心眼。
尋美尋了個相貌普通的還好說,人也這麼笨實在是太打擊浩鳳了。
浩鳳嘆了口氣,覺得沒意思了,拱了拱手隨口胡扯了句今日偶見月色迷人,小生出來賞月,不妨驚擾了姑娘好夢,得罪,得罪。然後就往外走,誰知那許家姑娘站在門邊幽幽來了句:“……沒關係。”
這就是一個傻丫頭!浩鳳往牆外翻的時候這樣想。他真是白費了把力氣啊!浩鳳很失落,拉着段家那人回了書院。
那人見自家小爺的確進了那許家後院,也的確在裡面呆了一刻左右,爲什麼出來卻是這副模樣?莫非那許家姑娘拒絕了他的情意?那人嘆氣,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倒是很同情害相思病的浩鳳。
浩鳳自認爲這書院裡沒人比他更瞭解許家天仙了,再有人說這許家天仙多漂亮多出塵多怎麼怎麼樣,他就上去說你們說的都不對!她還沒我家丫頭漂亮呢!
呸!一堆人啐他。都不信,說他是夜裡想許家姑娘想瘋了,做夢呢。
浩鳳急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還是沒人信,有人就說啊,你說你翻牆進了許家見着了許家姑娘還送了情詩,那人家姑娘給你什麼了?你不是說你們相談甚歡,那許家姑娘已經對你芳心暗記,你要走她還捨不得呢嗎?那怎麼沒送個東西給你好當定情信物啊?你都送了情詩了,怎麼着也要拿個姑娘的手帕回來吧?
好!我要能拿條手帕來怎麼樣吧?浩鳳挺起小胸脯。
那我們就信你。一堆人草草揮揮手。
浩鳳就又去了,再次翻進那許家,這回姑娘可是等着他。
上回他那首歪詩掉在牆角上,姑娘給拾了回去。她從小讀女誡什麼的,認一兩首詩還是不成問題的,雖然浩鳳那字寫得有點飄乎。許家姑娘讀了詩,一顆心簡直要化在那踏月而來的瀟灑男子的身上。
她這麼攥着這首詩天天等天天盼,心裡早就把浩鳳的形象給無限拔高了一萬丈!那叫一個高大啊英俊啊美好啊,夜裡也不敢睡實了,萬一這美郎君又飛落到她家的院子裡她卻不知道錯過了那可要吐血了。所以浩鳳這回一來,她立刻就爬起來了。
這回一見,許家姑娘倒是好好的打扮了一番。上回等浩鳳走了以後她才發現自己穿着小衣沒梳頭,實在是沒有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現在他面前,差點一頭碰死去。等她再要睡覺時都不肯解頭髮了,最美最好的衣裳也是每天晚上睡前放在枕邊上。這邊浩鳳一翻牆,她麻利的起來換上衣裳攏攏頭髮就推門出來了。
浩鳳一見,嗯,比上回見好了點,但離天仙仍然有很大距離。
許家姑娘倒是出來見他了,可見着真人了又扭捏起來了,浩鳳要跟她說話,她躲,低頭,背過身去,浩鳳說什麼她都是這邊聽進去了,‘他的聲音真迷人’,那邊都沒往腦子裡去。
浩鳳累得一身臭汗跟許家姑娘在院子裡玩了會兒捉迷藏,他又要文縐縐的拽詩來跟姑娘說話,以顯示他的學問高深。結果許家姑娘更聽不懂了,只用那雙裝滿星星的眼睛望着他幸福的傻笑。
眼見時間太晚,浩鳳只能先回去。許家姑娘站在牆邊看他狼狽的翻出去,因爲沒見過別人翻牆所以也不覺得他這個樣子難看。
有一有二就有三。浩鳳漸漸的倒覺得跑去找許家姑娘是件比讀書更好玩的事了,手帕早就要到了,可那繡功……浩鳳掂着這帕子發愁,他就是拿回去說是那許家天仙繡的也不會有人信的,天仙繡的當然是無縫天衣,這死板呆滯針腳亂七八糟的像鴨子的鴛鴦怎麼會是天仙繡的?
就這麼夜夜私會着,直到段家來信讓他準備準備該回家了過年了。他就在一次來找許家姑娘時說他要走了。
許家姑娘一怔,呆呆道那你還回來嗎?
浩鳳立刻擺手道我要還回來我就是個傻子!
許家姑娘幽幽道,你有你的遠大前程,我不能攔着你,在這裡祝你一帆風順。
浩鳳嘻嘻笑的答應着,姑娘又問幾時起程?浩鳳就說這個月十八日起程。姑娘就說那你能在起程前來看看我嗎?我好給你踐行。
浩鳳長這麼大還沒試過讓友人給自己踐行,那詩裡說的故人西辭黃鶴樓是何等壯闊的景象!好像他這不是回家,而是飄然遠去,讓後人懷念他曾到過這裡一樣的蒼涼悲壯。立刻雞啄米般的答應。
十七號晚上浩鳳又來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他悄悄的翻牆進去,那許家姑娘果然在等他,還親手做了碗湯以做踐行。雖然那湯半甜不鹹的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早涼透了,浩鳳仍是歡歡喜喜的喝下去了。姑娘又拿出他寫的那些歪詩,說她會永遠珍藏。
浩鳳很得意,覺得自己的才華終於有人明白了。
“以後我死了,就帶着它們到地裡去。”姑娘把詩捂在胸口,拔下頭上一支簪就往胸口捅!
浩鳳的腳立刻嚇軟了!出溜一下坐到地上。望着姑娘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許家姑娘簪子都抵到胸口了,卻沒真往裡捅,而是仰臉望着月亮掉淚,述說自從一個月前見到浩鳳之後她這一顆心就寄在他身上了。
“……一共十八個日日夜夜……”姑娘眨巴着眼睛往下掉淚,浩鳳才知道原來他翻許家牆翻了十八回。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姑娘堅毅的看着浩鳳說,看得他後脊樑上冒寒氣。
“……既然你要丟下我去了,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爹孃的恩情只有來世再報答了……”許家姑娘唸了聲爹孃女兒去了,就仰脖子開始捅簪子。
她念了這麼長時間給了浩鳳充分的機會去奪下她手裡的簪子,浩鳳拉着她嚇得也哭了:“你別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啊!嗚嗚嗚!”姑娘也哭了,拉扯道:“你都要丟下我走了,我還有什麼好活的?嗚嗚嗚!”
兩人深情似海的哭成了一團,浩鳳磨破了嘴皮子解釋說自己是要回家過年,不是生離死別。姑娘搖頭說你這都是哄我的,我不信。
浩鳳頭回讓別人逼得沒辦法,哭都解決不了。眼見着天要亮了,他也不放心就這麼丟下許家姑娘走,她要是真死了可怎麼辦?一咬牙一跺腳:你敢不敢跟我走?許家姑娘一擡臉,堅強的說你到哪裡我跟你到哪裡!
好!浩鳳拉着許家姑娘就一起翻了牆,那等在牆外的段家下人看到自己家的小爺扯着一個哭哭泣泣的大姑娘從牆裡翻了出來就傻了,差點給浩鳳跪下,我的爺!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浩鳳強硬的說走不走?
走!能不走嗎?讓人知道咱拐了人家家的姑娘,咱們誰都別想走了!到時你段家小爺自然有人來贖,我一個下人誰在乎啊?只怕立刻就讓人打死了!
段家下人趕緊套了車讓浩鳳和許家姑娘躲在裡面飛快的回了段家。
二太太在屋子裡聽見說兒子回來了,歡喜的出來迎,浩鳳就領着許家姑娘站在那裡。二太太看看許家姑娘再看看浩鳳,傻了,兒子,這人是誰啊?許家姑娘撲通一聲跪下衝着二太太磕了三個頭喊娘。
二太太說你別亂喊!
許家姑娘把她跟浩鳳月下相會私定終身相約私奔的事給二太太一說,仰臉盯着二太太道:“如今我就是浩鳳的人了!”
二太太看浩鳳,她那好兒子看着她道:“娘,她說的都是真的,我要娶她!”
二太太一頭栽下去,人事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