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浩平一聽,白得一大一小?這種美事哪裡去找?美顛顛的就把人接回來了。
那姐兒被段浩平帶回來哪裡肯再讓他送走?她早看出來了要是出了這個門,只怕連樓裡都回不去了!帶着小丫頭算是使出渾身解數侍候段浩平,又見大奶奶不在家,不幾天就哄得段浩平擡她當妾,她又拿出自己的私房給他用,更是讓他捧在手心裡心肝啊肉啊的疼愛,一時竟覺得比魏玉貞要好一百倍了。兩人在房中荒唐,竟把時候忘了。今天段老爺帶着一家子回老宅過年,正好撞個正着。
這當家奶奶回來了,這姐兒帶着小丫頭瑟瑟發抖的縮在地上,生怕再讓人賣出去。
段章氏問清楚了也沒心情管了,看魏玉貞那個樣子就知道這事她自己會好好打算的。正好那邊屋子也收拾好了,段章氏扯着二姐到那邊去了。雖說是妯娌也不能看人家房中的私事,她哄着二姐要她別說出去,二姐笑咪咪的點頭。
誰管她那邊是什麼樣呢?活該。
一望無際的荒地上,一架驢車晃晃悠悠慢吞吞的向前走着。雖然還沒立冬,可是地上的草都已經枯了。天上太陽曬得地上泛白煙,就是不暖和。
馬婆子坐在驢車車轅上,另一頭趕車的閒漢不停的伸頭向後面車簾子的縫裡看,好像恨不能把眼睛會拐彎鑽進去看清楚裡面的人。馬婆子一巴掌呼到他頭上罵道:“小兔崽子你看什麼?”
閒漢嘿嘿笑兩聲扭回頭去。
今天一大早馬婆子上門來找他,讓他趕着驢車送她到前面的一個村子去,許願說回來了帶他到家裡去吃飯。馬婆子呲着一口的黃牙笑說:“我那兩個女兒啊,可是好着呢!個頂個的漂亮!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尋常人我都不讓他們看一眼,今天你幫我這個忙,晚上我就讓她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
閒漢沒錢娶老婆,聽了她的話饞得直咽口水,門都顧不上鎖就跟着她走了。到了街上見她尋鄰居借了架驢車,閒漢站在街邊偷瞧,不一會兒就見從她家後門裡出來兩個女人,兩人一前一後架擡着一個矇頭背手捆得嚴嚴實實的人咣的一聲給扔上了車,掩上車簾子就聽見車裡面鬧得像關起去一隻待宰的豬崽子似的,車裡讓撞得咚咚直響,閒漢在一旁聽着都覺得渾身骨頭痛,嗚嗚嗯嗯的聽着像是讓東西堵住了嘴。
閒漢嘆一聲乖乖!聽說這馬婆子能通陰陽見鬼神,依他看,她那屋子裡只怕就養着一屋子小鬼呢。這也不知是她從哪裡騙來的好人家的姑娘,這下一捆一蒙再一賣,她的爹孃這輩子算是再也見不着親閨女的面了。
閒嘆心裡直喊造孽,只是他也懶得管這些閒事,縮脖子轉臉裝沒看見。等馬婆子提着大餅鹹菜水罐子過來叫他上車,揮鞭打驢沿着街出了城。
路上坑坑窪窪,幸好最近天冷得快,地都凍硬了,那小驢拉着車鼻子裡直往外噴白煙,閒漢時不時的甩一個響鞭嚇驢,頭頂上太陽曬着,小風吹着,閒漢裹着舊夾衣哼着小曲覺得這趟差跑得不虧。
馬婆子也不催他,坐在車轅上抱着大餅一會兒撕一塊塞嘴裡,到了中午閒漢也餓了,他可是什麼都沒帶。轉頭看着馬婆子就着鹹菜吃得噴香自己肚子裡飢鳴串串,這眼睛就粘着餅收不回來了,口水不停的咽就是不止餓。馬婆子笑着拿了一塊包上鹹菜給他,說:“放心!婆子不趕餓馬,讓你幹活自然會讓你吃飽。”
閒漢難得吃到麪餅,接過來拼命往嘴裡塞,險些把自己噎死,馬婆子又笑着遞了碗水過來,他一邊吃着一邊盯着車簾子看,過了會兒忍不住問馬婆子:“不、不用給他吃點?”出了城有好長時間聽不到車裡的聲音了,那人不是嚥氣了吧?
馬婆子本來一臉的笑,聽見這話兜頭啐了他一口,噴得他一臉唾沫星子,嚇得他縮頭躲開。
馬婆子罵道:“好好趕你的驢!鹹吃蘿蔔淡操心!”
閒漢讓她罵得半天不敢說話,心裡想管他娘操蛋是個什麼東西?餓死又不用他償命。
快到傍晚時前面終於看到一個小村落,馬婆子坐在車轅上頭一晃一晃的都要打磕睡了,聽見閒漢招呼幾乎馬上從車上跳下來!喜道:“到了!到了!他孃的可算是到了!”又照着閒漢的腦袋瓜子拍了一巴掌說,“還不快點!瞧瞧這都多晚了!你誤了老孃多少事!”
閒漢加緊幾鞭趕着驢車快些進村,走得近了就看到村口蹲着四五個人,一見車來立刻都站起來,一個讓人趕着向村子裡跑,嘴裡喊道:“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
剩下的人跑着迎上來,閒漢撇着嘴看這幾個人腿上半腿的泥,身上的衣裳補丁摞補丁,渾身髒臭,一看就是地裡幹活的農人,他轉頭對馬婆子說:“婆婆啊,你怎麼找到這種髒地方來的?我看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沒泥的地。”
馬婆子見人來正端着笑,聽見閒漢的話一巴掌呼他臉上罵道:“臭小子知道什麼?這種人才捨得花錢呢!就你這樣的手跟漏斗似的,賺一個花三個,這輩子你都娶不上老婆!”
來人見馬婆子打閒漢,連忙上來勸,個個笑着說:“大喜的日子!大喜的日子!有話好說嘛,別動手,別動手。”有個年近五旬左右的男人見閒漢長得跟自己家的孩子差不多大,上手去摸他的頭說,“小孩子淘氣沒事,沒事。”
閒漢見這幾個五大三粗的人圍過來了自己先害怕了,連那人拿手去摸他的頭都不敢躲,點頭哈腰一個勁的陪笑。那人的手看着跟硬得跟石頭似的,這要是照着他的頭來一下,還不把他的腦袋瓜給開了瓢?
馬婆子笑道:“啊呀這是我家的孩子,叫他幫着趕了一天的車嫌累了,剛對着我喊餓呢!”
那些村人都說席都擺好了,還殺了雞蒸了饅頭烙了餅,一會進了村就有飯吃了,還叫閒漢不要急,閒漢連忙點頭陪笑說他一點都不餓,哈哈哈哈哈。
那個五旬左右的村人對馬婆子說:“新娘子來了沒?”他似乎是個領頭的,一開口剩下的幾人都不吭聲了,隱隱圍着這架車,有個人站在閒漢旁邊抓着他的胳膊,剛纔還覺得沒什麼,想是他們親切,這會兒閒漢明白過來了,立刻嚇得腿肚子直哆嗦,還有一個牽着他們的驢,眼看就是怕他們跑。
閒漢害怕,看着馬婆子,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不該聽了馬婆子幾句話就答應過來替她趕這個車,回頭可要改掉這個聽見女人就走不動路的毛病!
馬婆子冷笑道:“新娘子我帶了,錢呢?”
那五旬的村人說:“等拜過天地就給你。”
馬婆子拍板道:“行!”
那人聽了馬婆子這句話又露出笑模樣來,說:“那就行了,咱進去吧。”說着讓人過來替閒漢趕車,這邊有人扯着閒漢走,閒漢怕得想哭,一看馬婆子跟沒事人似的又坐車上了,他哎了聲想叫馬婆子,扯着他的那人笑道:“小兄弟怕是餓狠了,咱走快點!”扯着他一路快走,進了村後閒漢累得差點趴地上,兩條腿石頭般沉,那人見他沒力氣了也不再強拉着他了,前面已經是到了。
村子不大,統共二十幾處人家。今晚好像都跑到一家去了,遠遠的看過去村裡最大最漂亮的那一處房子特別的熱鬧。
閒漢踮着腳尖看,扯着他的人就說那是他們村村長的房子,今天借給二狗叔成親用,全村的人都去了,還殺了一隻雞燉蘿蔔呢!今天是村子裡的大日子!
驢車進去時前後左右都讓人圍滿了,有抱孩子的媳婦勾着頭看,有小孩子繞着驢車跑還爭着往驢車上爬,這個爬上去下面的就來拉他下去自己坐上去,幾乎沒打起來。旁邊的大人們笑着看熱鬧,嘻嘻哈哈的說大喜的日子沒大小。
大院子裡擺着七八張大圓桌子都擠滿了人,還有人跟別人擠一條凳子,亂七八糟好不熱鬧。
前屋臺階上站着個年約四旬的男人,臉色紅得像喝了烈酒,頭髮花白,胸前戴着一朵洗舊發白的大紅花,站在人羣當中看着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臉上不停的擠着笑,見誰都直彎腰。閒漢湊過去一看這人就笑了,那人還衝他打招呼,上來拉着他的手結巴道:“大、大、大兄弟,喝、喝、喝好啊!”
閒漢用力拍着他的胳膊說喝好!一定喝好!轉身擠出人羣跑到沒人的地方哈哈大笑了一通。
驢車停下時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馬婆子笑道:“都閃開!都閃開!新郎官怎麼還不過來接新娘子?”
一堆人鬨笑着把那個胸前結大紅花球的男人推過來,他摸着頭傻笑,馬婆子笑着掀開車簾,車內是個揹着手被捆住手腳,頭臉都罩在布口袋裡的一個人。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然掙扎起來!拿頭拼命的撞車內的任何地方,馬婆子探身進去像抓小雞一樣把她提出來,抓掉她臉上蒙着的布口袋露出她的臉來,車旁的人都驚呼起來!喝!好漂亮的新娘子啊!紛紛推打那個新郎說他有福氣啊,娶了個漂亮老婆!
香萍剛被揭開布口袋只覺得眼睛都要被光刺瞎了,等她勉強睜開一看,面前擠滿了人!都在直勾勾的盯着她拼命打量。正對着她的是一個胸前戴着朵大紅花的鄉下粗漢,正搓着手帶着一臉止不住的笑看着她,旁邊圍着的人都推搡着他說什麼好福氣什麼新郎官的,剛纔在車裡她也聽到了點!頓時明白過來!一口咬在抓住她的馬婆子的手上,拼命用腳踢騰着又躲回車裡去。
馬婆子罵道小臭□一邊探身就要去抓她,旁邊幾個膀大腰圓的村婦上來擠開她笑道:“啊呀!新娘子交給我們了!”
馬婆子被三擠兩不擠的擠到外面去,踮腳大罵也靠不過去,眼睜睜看着香萍讓那幾個村婦挾出來帶進了屋,她趕快跟上喊道我是孃家人!我要跟着新娘子!
一邊又上來幾個村婦圍着她把她給推到一旁笑道新娘子都進了村就是我們婆家的人了!孃家人在一旁喝酒就行!說着把她按到一張桌前,七八個人端着酒圍上來輪番敬她灌她,不一會馬婆子就喝了五六杯,臉也紅了舌頭也大了,只不停的擺手說我要看着新娘子,不然她不聽話。
香萍讓幾個村婦推着進了一間屋,屋子裡有一個大浴桶正冒着熱氣,幾人上來七手八腳脫了香萍的衣裳把她推進桶中洗搓乾淨,一邊洗一邊笑道新娘子洗乾淨了好拜堂。
香萍一動不動的任她們擺弄,等穿上衣裳梳了頭上過胭脂,她才木木的扔下一句道:“……我嫁過人。”
屋中頓時安靜下來了,幾個村婦面面相覷。香萍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心竹筒倒豆子的說:“我原是主人家的妾,大奶奶把我賣了的。我不知道那婆子是怎麼跟你們說的,我不是清白人。”她低下頭乾巴巴的說,“你們的人娶了我要招人笑話的……”
她等着這羣人把她弄出去推井裡或推河裡,或者要先打一頓?她只知道自己這樣的沒有男人會願意娶她當老婆的。這些人是讓馬婆子騙了的。
一個穿着件棗紅衣裳的胖婦人拿着胭脂往她嘴上抹,說:“我只知道你如今是我們家的新娘子。”
香萍擡頭看着這村婦,只覺得胸中苦悶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婦人見她擡頭,笑道:“瞧瞧,多漂亮的新娘子!”
香萍還要再說,婦人捂住她的嘴說:“什麼都別想了,拜了堂跪了天地祖宗你就是我們村的人了!以前的事都忘了!不管你以前是享福的大家奶奶也好,是那路邊地裡刨食的要飯丫頭也好,都忘乾淨了!”
香萍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是不在乎她身子不清白還是以爲她說謊騙她們想逃跑?
婦人拿了塊洗舊的紅布蓋在她頭上,當眼前變成紅濛濛的一片,周圍的一切都像被隔在外面一樣時,香萍嘆了口氣。算了,管她們怎麼想呢?一會進了洞房那男的就都知道了,到時要打要殺要賣都由他們去吧,她管不着了。
想想她這輩子的事,小時候的事記得的不多。還記得爹孃,記得家裡是幾間歪歪斜斜的木頭搭的屋子。後來娘生了弟弟,那時她大概只有三四歲吧,爹就抱着她出門了,把她往一個院子裡一放就走了,臨走前告訴她要乖乖聽話。她點點頭。爹還說了什麼她記不清了,只有一句慢慢想起來後一直沒忘掉,在她想明白自己是被爹賣掉後,她就把那句話記得牢牢的。
爹當時摸着她的頭說:“……給娘和弟弟買雞吃。”
她在那個院子裡住了幾年,一直在等爹爹再來接自己,接她回家吃雞。
那裡有很多跟她一樣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她一直說爹爹會來接她,她以爲自己就像是到親戚家住幾天那樣。後來一個小姐姐笑道:“別傻了!他們把你賣了怎麼會再來贖你啊?”後來小姐姐哭了,哭得聲音很大,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做錯了小姐姐纔會哭得這麼難受。
到她八歲時跟着七八個女孩被另一個人帶走,她們坐在兩架大車裡搖搖晃晃的走了十幾天才停下來。那時她已經知道自己是什麼了,她有一張身契,帶她們走的那人特地把她們叫過來讓她們每一個人都看過,她的那一張上有兩三個紅紅的手印。那人拿着那張身契說:“這是你爹的手印!他把你賣給我了!”
她盯着那紅紅的圓圓的手印看,怎麼也想不起來爹長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