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送嫁過去的還有吳老爺給的一家叫王大貴的,三十幾大歲,有兩個兒子,老婆跑了,家裡也沒有爹孃。因他沒什麼負累,吳老爺乾脆讓他們父子三人都跟着二姐過去,免得一屋子老孃們有個什麼事沒辦法傳話回吳家來。二姐在外的隨嫁田和一處莊子也交給這個王大貴了,他那兩個兒子就跟着進段家做個使喚人,省得二姐一出屋子就兩眼一抹黑。
說到底吳二姐自己能踏踏實實攥在手心裡的也只有她身後這幾大箱子了,她唯一有能耐的地方就是她能看懂帳,知道這帳裡面的花哨地方,不會被替她管莊子的僕人輕易欺哄過去。
自從知道有王大貴這個人時吳二姐才隱約覺出味來,當年吳老爺說要她管家,其實就是在吳馮氏跟前把着一扇門,擋着她這個當孃的伸手去撈敬泰碗裡的。可出了院子門,沒個男人幫她,她是兩眼一摸黑。往實在裡說,段浩方也不是個能依靠的人。所以吳馮氏臨走給她拼命塞錢也是這個道理,知道那些外頭的東西都是虛的,說是她的,可她能不能真握在手裡卻是另一回事。以前她還以爲嫁了人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就能隨意出門,也能親自去管自己的田莊什麼的了,結果全不是這麼回事,說到底還是要靠男人。
想通這一點,吳二姐說不出是個什麼心情。要說失望吧,有一點,可要說很失望吧,卻也沒有。想起她以前的爸媽,再對比一下如今的爹孃,不由失笑。
人心長左邊,本來就是偏的。當爹孃的孩子多,偏着哪個原本就不奇怪,一碗水端平從來都是個笑話,正因爲端不平才老這麼說,好像說着說着自然就平了。
以前的爸媽偏着小弟大姐,心甘情願養着小弟一家三口還給他們買房子,買了一套還不夠,老兩口自己住的房子早早把名字落到小弟頭上不算,又想着給他們再買一套商品房等升值。她還是租房住呢,爸媽又悄悄跟她商量着讓她拿出兩萬塊來補這個窟窿。口口聲聲親姐弟,原本的杜梅只管眯着眼睛笑,轉臉月月光,什麼喜歡買什麼,工資剛到手裡放不了兩天就能花個乾淨。她圖什麼啊?她就圖自己賺的錢能花到自己身上,自己能看着這錢花到哪裡去了。拼着爸媽埋怨她存不住錢,可她給他們花錢的時候這老兩口都在看哪裡呢?她可是從工作那一天起每月都拿出一半來養家吧,說起大姐和小弟哪個有她掏得多?大姐只管買個水果點心回來,小弟只會一會兒從爸媽兜裡掏個一兩千三四千的,連幹什麼都不說,人家老兩口願意,她這個當姐姐的說了倒顯得小氣。
吳二姐長出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讓她實在說句話來了以後不想以前的爸媽,那是騙人,也曾夜裡哭醒過,可醒過來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想一陣這心氣就又平了。想什麼啊?有大姐和小弟在,她這個不孝順的二女兒就是死了大概也只是傷心一陣的事,反正他們又不缺人盡孝。他們不缺一個女兒,她卻捨不得吳家這一家心疼她的人。
他們對她的好是實打實的真的。
雖然藉着六歲大的殼子去討好那些人,她一個快三十的大人再哄不住這些人吧。這可這些疼愛什麼的真哄到手裡了,她倒漸漸把自己的心給也一起鬨進去了。
吳馮氏的疼愛縱容不是假的,吳老爺的另眼相看不是假的,吳大姐的愛惜溫柔不是假的,就是小敬泰那個兔崽子也會用自己的私房銀子給她買東西來哄她開心了。以前的小弟懂什麼呢?除了從她手裡搶東西過去什麼也不會。就是以前的爸媽也只會把親姐弟,姐姐要讓弟弟這樣的話掛嘴邊,可他除了是個男孩以外,爲這個家,爲你們二老做的事有我的一半沒有?哪怕能有個十分之一呢,我都不會覺得這麼虧。
吳二姐長出一口氣,其實打心眼裡,她倒真希望自己這輩子下輩子都能託生到吳家來。這裡是真好。
張媽媽出去迎了,紅花一轉頭,連忙拿帕子過來再給吳二姐擦淚,輕聲勸道:“姑娘別再掉淚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
吳二姐笑笑,她這番哭到底是爲誰?爲杜梅?還是爲自己?哭完了該幹嘛還幹嘛吧。
敬泰迎過來接段浩方,對敬齊點點頭,讓他帶着管事去給這羣來迎親的漢子們送上大碗的茶和肉和餅,先哄他們吃飽喝足,一會兒花轎就要起來,又拉着敬齊小聲交待要給這些人領頭的那個塞銀子,一會兒這花轎才能擡得穩,新娘纔不吃虧。有那不肯塞銀子的孃家,新娘在轎子裡顛得七葷八素,下轎拜堂出大丑的都有。
敬齊得了敬泰的吩咐,轉臉帶着兩個管事把那羣迎親的漢子哄的舒舒服服,別的不說,酒是不能喝,免得誤事,肉是管夠!吃多少有多少!就着鹹菜大餅溫茶,敞開來!又特地把那幾個擡轎子的請到一旁,特地給他們支了張桌子擺上菜,供着他們一頓好吃喝。主人家的少爺這樣給面子,那羣轎伕也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包管這花轎擡得又穩又好。
段浩方見了敬泰更不敢怠慢,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舅哥,深深一禮揖下去,敬泰早一步扶住他,好兄弟一般扯着他進院子,他說一句咱們兄弟久未見面,賢弟好風采!敬泰回一句賢兄前程遠大,愚弟拍馬不及!兩人相視大笑。
過了會兒,段浩方見這樣吹捧來吹捧去不是辦法,先低了頭說:“我知道我對不起菱寶,日後我會對她好的。”
敬泰笑得溫和,握着段浩方的手說:“我可把我這個親姐姐交給你了!”
段浩方正色點頭道:“兄弟若是不信,愚兄願立個誓!”
敬泰揮手笑:“立誓什麼的就算了,我也不信那個。”擡臉望着吳家院,再看段浩方,還是一臉笑:“反正日子還長着呢嘛。”
段浩方心中打突,倒不敢小瞧這個剛到他肩頭高的吳敬泰了。
馮媽緊幾步進來,掀了簾子就說:“段家二爺來迎了!姑娘該出門了!”一擡眼見二姐雙眼紅腫一臉淚痕嚇了一跳,急道:“趕緊再上點粉!”
紅花早拿了粉再給她補上了點,張媽媽和馮媽侍候着她戴上鳳冠,蓋上蓋頭。
吳二姐眼前一片紅,只能看到腳下一方地。紅花站在她旁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讓她不至於一個人害怕。聽得門簾再一響,吳馮氏的腳步聲緊着過來,哽咽道:“乖兒,該出門了。”她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溫熱細軟,緊緊的在發抖,像快抖散了架般,又像握住不肯放似的。
兩邊一起用力將吳二姐扶起來,她向前邁了一小步,回握着吳馮氏的手,穩穩跪下,磕頭,一個,一個,再一個。
吳馮氏大放悲聲,嚎啕大哭。馮媽一邊哄勸一邊聲音也變了調。
吳二姐,一個個頭磕得紮實,心中暗念道:如今你送我出門,日後你就是我的親孃!
再起來時,腳下虛浮,如夢裡雲裡般。
吳馮氏看着二姐讓人慢慢扶了出去,覺得像是自己心裡的一塊肉讓人剜了去,整個人都空了。
馮媽扶着她驚叫:“太太!太太!”
她止不住的往下滑,站不住。幾個人過來扶着她坐到小榻上,馮氏給她鬆開領子扣,拿來風油精給她擦在太陽穴上,又倒來溫茶哄着她喝。
馮媽的眼淚也止不住的向下滑,卻強忍着勸她道:“太太,寬寬心,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是啊,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吳馮氏自己也走過這一趟,也親手送過大女兒出門,可小女兒也嫁了,她彷彿才醒過神來,手裡心裡都成了空的。
馮媽見吳馮氏只是呆怔怔的,像是一時失了神,可外面都是來道賀的人,當家太太不能在這裡坐着。她小聲勸道:“太太,該出去了。”
吳馮氏點點頭:“嗯,對,出去。”說着一手撐着馮媽艱難的站起來,穩穩的走出去,迎面而來是如山的恭喜恭喜。
吳馮氏現在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又苦又澀,可臉上卻偏要帶着笑,口中也只能說些大喜大吉的話,還要告訴自己這是喜事,是大喜事。可她就真沒一點覺得喜。女人都要過這一關,可這一關走下去誰又知道是條什麼路?悲多苦多憂愁多,在苦透了的日子裡細細的品那一滴點的甜,還要告訴自己,甜的都在後頭,在後頭。可有多少女人等不到那個後頭就已經閉了眼,她握着二姐的手都在打哆嗦。嫁到吳家已經十幾年了,十幾年生了四個孩子現在才覺出點甜味來。現在又輪到她送女兒出嫁,她算是明白當年爲什麼娘送她出門時會哭到厥過去。她已經受過苦遭過罪,現在也要把自己女兒推下去,還要口口聲聲的拿那些空話來哄她,讓她心甘情願的嫁。
吳馮氏嘴脣直打抖,乖女兒,孃的乖寶寶,要是能行,娘真想把你放在身旁養一輩子。
敬泰將段浩方領進屋內,屋裡早就備好了一桌小席面,敬泰又叫人捧了茶給他,說:“你先歇一歇,等前邊的人吃過了再走。”
段浩方也不跟他客氣,從懷裡掏出備好的紅包塞給敬泰。敬泰大大方方收下,坐下陪他吃喝。兩刻後,敬齊使人進來說那些轎伕迎親的人都吃飽了,段浩方一撣袍子站起來說那就該走了。
敬泰領着他出去,吳老爺正好找進來,見他們都在就說吳二姐已經出了院子門了,敬泰聞言就把段浩方交給吳老爺自己先出去,吳老爺領着段浩方慢慢出來,路上又是一番交待。
吳老爺慢慢道:“……我這個姑娘,可是交給你了。”
段浩方張口又想賭誓,吳老爺手一揮不讓他說,看着他道:“二丫頭是我從小捧到大的,脾氣有些硬。她年紀還小,進了你們家的門,你要多幫着她點。她有什麼做的不到的,你就教教她。我是盼着你們一輩子都和和美美的,你也不要讓我失望。”
段浩方張張嘴,最後只能低頭說道:“小婿記下了。”
吳老爺拍拍他的肩,一肚子的話只化成一聲長嘆。
二姐被一堆人簇擁着慢慢挪出院子,她只能認出身旁的一隻手是紅花的,另一隻手是張媽媽的,前邊領路的是小七,後面捧着東西是青蘿。身後的屋子裡仍傳來吳馮氏的哭聲,撕心裂肺。
吳二姐卻茫茫然不辯東南西北。只記得跟着這羣人走,穿過迴廊院門,走進一個大屋子裡,讓人按着拜下去,再扶起來,再向外走,聽見了外面的人聲,很多的陌生人的聲音。她握緊了紅花和張媽媽的手,紅花趕緊在她耳邊說:“姑娘,是前面入席了。”
開席,那些她不認識的人都來爲她出嫁道賀,等她在段家拜過堂,這邊掐着時辰開席,一起舉杯爲她祝賀。
張媽媽緊握她的手說:“姑娘,老爺和大爺都在呢。”
吳二姐猛得煞住腳,果然聽到吳老爺和敬泰的聲音。他們正在迎客,一口一個同喜同喜。
比起內院的哭聲悽慘,外邊倒真是一副辦喜事的樣子,到處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