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華燈初上,太妃娘娘獨自一人來到皇宮的偏僻之地。那裡坐落着一座只比冷宮稍稍好上幾分的宮殿,門口和院子裡只點着四盞燈籠,看起來頗爲冷清。
加之這裡地處偏僻,殿內又沒有住人,所以這四周既沒有巡邏的侍衛,更沒有來回走動的太監和宮女。
太妃娘娘站在那座宮殿門口,四下看上兩眼,最後又擡頭看向匾額。
“素清殿”三個字,因爲歷經多年的風霜而變得有些殘缺。
“這裡好像比之前更加破舊了。”
她幽幽嘆氣,眼睛裡流動着懷念和溫暖。
在門外停留片刻後,她推門而入。院子裡倒是被打掃的乾乾淨淨,花草景緻,所有的一切都還保持着以前的模樣。
她走的很慢,每看到一處景緻,她的眼裡就會多出幾分留戀,沒用多久,她便陷入對過往的回憶,想着曾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切,嘴角不覺翹起好看的弧度,將她襯托的愈發明豔動人。
楚思齊走進來時,正瞧見女子倩然的身影立於花草中,微弱的燭光打在她的身上,令她的身影一把埋藏於黑暗,一半暴露在光芒中,隱隱約約給人一種朦朧感。
有些不真實,卻美得讓人窒息。
他將門關上,獨自一人朝女子靠近。
刻意放輕的腳步,沒能讓對方發現,直到他的影子一點點出現在女子的視線當中,對方纔終於有了反應。
“你來了。”太妃娘娘收起表情,卻沒有回身,只是平靜地說道。
“難爲太妃那般費盡心思以膳食傳信,朕豈敢不來,又怎會捨得不來。”楚思齊就站在她的身後,二人間的距離不過一步的距離,一個轉身就能碰到彼此。
太妃娘娘感受到這些後,身體忽地僵住,表面卻不動聲色,極力讓自己表現的從容淡定。
“本宮找皇上是有要事相商,入殿再敘。”
話音落地之時,她馬上擡腳往不遠處的大殿走去,以此來擺脫掉心裡面那無端的緊張感。
看着女子走進大殿內,楚思齊臉上的表情也從最初的動情,轉變成高深莫測的笑,眸子裡卻有着掩飾不住的冷意。
二人一前一後進入大殿,卻都沒有落座,只是隔着一段距離分站於兩邊。
“太妃打算一直背對着朕講話嗎?”楚思齊忽然開口,不鹹不淡地問道。
女子腳下一頓,很快轉過身來,四目相對之時,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抽痛了兩下。
“三、皇上可還記得這裡?”她的目光看向這殿內的一切。
楚思齊也隨之看了一圈,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回道:“太妃不是明知故問,朕若不記得,此時又何以會出現在這裡?”
“我……並非此意。”太妃娘娘的聲音有些遲疑。
“所謂君無戲言,朕想太妃一定會明白的。”楚思齊仍舊是那樣不鹹不淡的語氣,隱約中含着些許笑意。
君無戲言,他是承認自己也沒有忘記過往,沒有忘記曾經那些誓言嗎?
心裡微喜,像是沉浮在大海中的人看不到邊際,死不掉也難以生存,只能隨波逐流,卻在最絕望打算放棄的那一刻,突然有人朝她伸出手,救她脫離苦海。
太妃娘娘臉上的表情也逐漸不再那麼緊繃,變得隨意真實許多,甚至露出些許緊張之色。
這讓面對她的楚思齊忍不住動了動眉頭,抿緊薄脣,沉默地看着她,等她繼續往下說。
“皇上,您還記得那晚在非宇殿對本宮的承諾嗎?”
楚思齊點頭,挑眉問道:“行程朕已在安排,五日後便出發前往西朝。”
“本宮還記得,那晚皇上不只答應讓本宮回朝爲皇后祝壽,還答應本宮會讓本宮帶走兩個人。眼看着出發的時日就要到了,可是爲何本宮卻聽說秦將軍忽然失去蹤影?”太妃娘娘回望着他,語氣平和地問道。
“原來太妃邀朕來此,並非是爲了念舊談情,而是要插手朝廷的事情嗎?”楚思齊忽而笑起來,笑容卻又假又冷。
“皇上誤會了,本宮只是擔心秦將軍。她是要隨着本宮一起回朝的,這些本宮在回信中已經提到,如若他在咱們皓雲國遭遇不測,到時本宮怕是難以向西朝的陛下交代。您也知道,那位陛下非常看重這位秦將軍。”太妃娘娘解釋道。
“太妃何時也開始擔心起別的男人了?在你的心裡,不該只有父皇一人嗎?”楚思齊忽而斂起表情,危險地注視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過去。
“請皇上謹言慎行。”太妃娘娘的臉色也變了,瞪眼看着他的靠近,眼中帶着不甘。
“謹言慎行?太妃和朕討論謹言慎行,不會心虛嗎?”楚思齊終於走到她的身前,忽然出手握住她的肩膀,緊緊地,痛地對方白了臉,“如果太妃在三年前就謹記‘謹言慎行’這四個字,你認爲我們今日還會在這裡見面嗎?自
己做不到的事情,有何資格去要求別人?”
一番話問的太妃娘娘的面色陣青陣白,表情中盡是羞惱,死死瞪着眼前的男人。
“楚思齊,你這是在埋怨我嗎?還是說你後悔了?”
“後悔?”楚思齊呵笑一聲,“朕做任何事從不後悔,只有值得與不值得。”
“不值得?”太妃娘娘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雙腳發軟地往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原來在你心裡,過往的一切都不值得。所以你纔會將我打入冷宮,置我的生死於不顧,對嗎?”
“太妃真是越來越聰明瞭……”
“別說了。”太妃娘娘一把打斷他的話,撇開頭,小聲低喃,“別說了,原來那些回憶都是假的,一切皆是我自作多情作繭自縛,我怎麼傻到去相信一個帝王的感情呢。”
“楚思齊,既然不值得,你爲何又要派人來救我?讓我像現在這樣苟延殘喘的活着,還不如當初隨着先皇一起離開。”她雙眼發狠地望着對面的人,嘶啞着聲音質問道。
“朕曾答應過父皇要保護太妃,救你本就是應當。”楚思齊說的理所當然。
“我不信,我不信你對我沒有一點感情,我不信你只是爲了先皇纔會救我。”太妃娘娘的神情變得有些混亂,搖着頭,“你是不是對別的女子動了心?”
“這些是朕的私事,太妃您無權過問。”楚思齊放開她的肩膀,不再看她。
太妃娘娘卻忽然靠近他,揪住他的衣領,質問道:“果然被我猜對了,你的心裡當真藏着別的女子,是莫悠對嗎?那晚在非宇殿你和她說的那些話,並不只是爲了激怒我,讓我主動現身,其實那些都是你的真心話。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拆散她和秦將軍,爲的就是要將她佔爲己有,對嗎?楚思齊,你真無恥。”
“如果太妃找朕來這裡只是爲了談這些,那麼朕覺得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楚思齊拉開她的手,毫不留情地說道。
因爲他的動作,太妃娘娘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殿內只燃着兩盞燭燈,光線有些昏暗,她埋着頭讓人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直到很久後她才緩緩擡頭,表情已然恢復最初的平靜,眼神中盡是冷漠,再次開口時,她還是那個高貴的太妃娘娘。
“本宮找皇上來,是爲了秦將軍的事情。還望皇上不要出爾反爾,您已答應過,會讓本宮帶他和莫悠回西朝。所以還望皇上打消賜婚的念頭,還他二人自由。”
“太妃如此心急地帶上一名大將回朝,究竟有何用心?是想在西朝皇帝那裡邀功嗎?你一個皓雲國的太妃娘娘,何至於要去討好他朝天子,難不成你是有了外心?”楚思齊不答反問,話中句句帶刺。
“楚思齊,你以爲我是你嗎?你可以在利用完別人爲自己奪取江山後,而毀壞承諾,將人強留在此,用各種辦法逼他叛國,此等禽獸不如的行爲,我可辦不到。”太妃娘娘怒喝回去。
“朕禽獸不如?”楚思齊忽而大笑幾聲,點着頭說道:“沒錯,早在三年前朕與自己父皇的妃子糾纏在一起後,朕就已經是禽獸不如了。那麼你又算什麼?一個背叛自己丈夫的女人,你又有何顏面來質問朕?你背叛父皇在先,辜負朕在後,如今你倒好意思振振有詞地質問起朕來了。好啊,南錦珠,你乾的可真漂亮,連朕都被騙了,你到底有沒有真心?”
太妃娘娘越聽他話越糊塗,甚至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你在說什麼?”
“事到如今,南錦珠,你又何必再裝傻?”楚思齊冷哼一聲,臉上帶着受傷的表情。
他突然間的轉變,讓太妃娘娘心生疑慮,覺得他話裡有話,好像是誤會了什麼?
“思齊,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南錦珠,朕念及與你有舊情,一直沒有把話挑明,你現在非要逼着朕對你說出難聽的話嗎?”楚思齊雙眼發紅,滿眼地憤怒。
看着眼前有些失控的人,太妃娘娘心裡一緊,既擔心又害怕。
“思齊,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何時辜負了你?”
她的話,一瞬間讓楚思齊想到很多事情,情緒更加失控,忽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脖子,將她逼至角落裡。
“南錦珠,你告訴朕,誰是你的主子?”放佛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聲音,聽着便讓人膽寒。
“主子?思齊,你聽別人說了什麼?我沒有主子,我只是一個嫁來這裡的外朝女子,在這裡無依無靠,更不認識其他人。”太妃娘娘輕輕搖着頭,語氣非常堅定。
“正因爲你無依無靠,所以你纔要找靠山,不是嗎?”楚思齊卻全然不信她的話。
“楚思齊,你再這樣陰陽怪氣下去,我們之間就真的沒有什麼好談的了。”太妃娘娘一把握住脖子上那隻手,想要將它拉開。
然而隨着她的
動作,那隻手反而越抓越緊,不多時就讓她感覺到呼吸緊迫,張着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南錦珠,事到如今,你還要硬撐到底嗎?好,那朕就告訴你,你是太子的人,對嗎?當初你招惹朕,是想把朕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他,好讓他找機會來除掉朕。”
他的話,讓太妃娘娘露出震驚的表情,拼着力氣用手拍在他的手臂上。
楚思齊依舊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力道卻減輕許多,靜靜等待她的解釋。
“我、咳咳咳,我不是太子的人。”太妃娘娘紅着臉喘氣,不時咳上幾聲,“當初我會愛上你,只因你是在這個皇宮裡唯一救過我的人,是你讓我不再害怕,不再覺得孤單。”
“現在這種情況,任由你怎麼說,也沒人能夠拆穿你。”楚思齊的表情微有動容,卻仍是不信她的話。
“思齊,我們認識這麼久,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我有沒有騙你嗎?”太妃娘娘臉上露出焦急之色,急於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既然你一直堅稱自己是無辜的,那麼南錦珠你告訴朕,在父皇駕崩的時候,他明明是把遺詔交給了你,可你明知朕的親信就在你的身邊,卻爲何對此事秘而不宣?若非那些人機警,你是不是早已帶着這封遺詔入土了?”說起這些,楚思齊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你不是說自己很愛朕嗎?爲何在得知父皇要傳位給朕時,卻要把此事瞞下來,給了太子篡權的機會和理由。你知不知道,因爲你隱瞞了遺詔,而致使多少人無辜送命。你爲何要這樣對我?”
“我、我沒有,思齊,我真的沒有。”太妃娘娘終於理清楚他的心結,忙解釋道:“遺詔的確是給了我,可我馬上就轉交給了丞相,但那個時候已經晚了,太子已經控制住了宮裡所有的人。太子許高官厚祿安撫那些臣子們,讓他們對此事秘而不宣,隨後在先皇駕崩時,聯和皇后擅自篡改先皇遺言,下令要所有嬪妃爲先皇殉葬。他這樣做,就是爲了堵住悠悠衆口。”
“不可能,據朕的親信來報,你在拿到遺詔後沒有見過任何人。”楚思齊還是不肯相信。
太妃娘娘急了,“思齊,我真的沒有騙你,拿到遺詔後我的確沒有再出過殿門半步,便是害怕被別人看出端倪。所以,我是派人暗中通知的丞相,丞相得知此事後,便冒險扮作內侍的模樣到鳳陽殿見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把遺詔交給了他。”
“此話當真?”楚思齊還是有些猶豫。
“千真萬確。”太妃娘娘重重點頭,看着對方仍在糾結的臉龐,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閉上眼說道:“雖然遺詔最後還是被安全送出了宮,也因爲它讓你順利登上皇位,可丞相大人在遺詔被傳出去的時候,還是遭到了太子的毒手。現在已經是死無對證,思齊,你若還是不肯信我,那便親手殺了我,以此來證明我的清白。”
心裡一陣波濤暗涌,讓楚思齊幾乎有些站不穩腳。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誤會了。阿珠沒有負他,他只是被憤怒和傷心迷了雙眼,竟然一直沒有看出這些事情中的疑點,一心認爲是阿珠的錯,把所以罪責都推到她的身上。甚至在他登基後,還將她打入冷宮,罔顧她的死活,剛纔還說了那些混賬話。該死,他真是該死。
他的手慢慢鬆開,落於身體兩側,目光透過眼前的人,不知在看什麼。
他的失魂落魄,令太妃蹙起眉頭,終究是不忍心,擡手輕輕抹上他的眉,低聲詢問道:“思齊,現在心裡可好受些了?”
楚思齊緩緩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近在尺咫的女子,臉上閃過歉意和心疼,“傻姑娘,是我誤會了你,該得到安慰的應該是你。”
“思齊,我一直都非常理解你,也非常明白你的處境和立場,所以我甘願不聲不響地陪在你的身邊,哪怕一輩子都不能名正言順地成爲你的妻,我亦心甘情願。”太妃娘娘搖搖頭,臉上露出滿足的笑。
楚思齊嘆口氣,一把將人抱進懷裡,“君無戲言,朕曾經許你的承諾,一定會兌現。”
“思齊,切不可莽撞。以我二人的身份來說,那些人是不會同意讓你封我爲妃的。”太妃娘娘也反手抱住他,輕輕蹭着他的胸口,安撫道。
“你放心,我定會想辦法堵着那些老傢伙的嘴。再者說,你嫁來皓雲時,父皇已經病疾纏身,他只把當成女兒一般看待,你們之間只有父女之義。我相信,這些事情很多人都能夠看得出來。”楚思齊輕撫着她的背,柔聲說道。
“即便如此,可我畢竟曾是你父皇的妃子,如今又是太妃……算了,先不談這些了。”太妃再次搖搖頭,仰起頭看着他說道:“思齊,你能不能放過秦白羽,雖然他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畢竟是西朝的人,你把人強留在此,他未必就會對你忠心。”
“此事朕心中已有計較,阿珠不必再勸。不過念在朕今晚心情好,那就再多給他們幾天考慮的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