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嬌?
莊善若接過那個袋子,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也有點分量。
“咳咳咳!”許陳氏在房裡大聲地咳嗽了一陣。
許家寶託了許家玉照看元寶,自己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去許陳氏房中回話了。
院子又小,房間破敗又不隔音。過了半晌,只聽得許陳氏的聲音帶了怒氣,道:“她倒是拿喬上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許家寶低聲哀求道:“娘,元寶還在外面呢……”
許家玉趕緊拉了元寶到院子外面玩去了。
“他娘都不要他了,還惦記着那個賤人做什麼?”話雖如此,許陳氏的聲音還是輕了下來,“二郎,你今日怕是瞧了童家許多臉色。罷了罷了,我們許家廟小供不起她這一尊大佛,你以後就當沒這個媳婦就是了。”
許家寶唯唯應了。
“那賤人可有說什麼?”
“面都沒見上,不過是大舅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說是貞娘一回孃家就病倒了,正吃着藥調養着。”
“哼,就她身子金貴。”許陳氏又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既然她孃家願意留她,便留她一輩子好了。若是再想我許家人登門請她回來,門都沒有!”
“娘,我看貞娘她……”
莊善若聽了個大概,便搖了頭拎了那袋子進了廚房。她端了竈前的一個小杌子坐了,慢慢地將袋口的繩子解開。
自從上次在王有龍的婚禮上從劉福嬸口中得知劉春嬌懷了身子的消息後,莊善若便一直想抽空去看看她,卻是苦於沒有機會。她和劉昌接觸了幾次,對他印象頗佳。春嬌倒真真算是交上了好運了。
袋子裡裝了一大包的紅糖,一大塊的醃肉,一盒茶葉,還有兩塊做工精良的香胰子。
莊善若將那香胰子放在鼻間嗅了嗅,一股好聞的茉莉花香。她不禁苦笑了,如今她忙得連拾掇自己的時間和心情都沒有。春嬌倒不如送她些白麪還實惠些。
莊善若將東西一樣一樣地往外掏,卻在袋子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荷包。這是一枚小小藕色的荷包,用明黃的絲線勾了一支梅花的形狀,分明是春嬌的繡活。莊善若打開一看,倒是愣住了,裡面竟裝了五兩的碎銀子。
莊善若對着那五兩碎銀子發了半日的呆,這才慢慢地緩過神來,嘴角不禁帶上了一絲苦笑。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她這些日子的不堪和無奈怕都由劉昌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春嬌,春嬌也纔會偷偷地藏了五兩體己銀子給她。
莊善若的眼角不禁一溼。兩滴眼淚倏地掉到了那藕色的荷包上。兩人在榆樹莊王家的西廂房嬉戲打鬧。說着悄悄話。憧憬着婚後生活,做着繡活的日子鮮靈靈地彷彿還在眼前,卻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大嫂!”許家寶在院子裡喊她。
莊善若趕緊將那荷包貼身收好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低了頭出了廚房的小門。
許家寶依舊穿了那身靛藍色的長袍,他的眼裡帶着深深的倦色,不知道爲何這顏色竟襯得他老氣橫秋,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
“弟妹身子可還好?”
許家寶一愣,知道瞞不過,苦笑道:“好或不好,我也不知道了。這些年她的性子我也摸透了,哪裡是真的病了,不過是託了病不肯回來罷了。”
莊善若勸道:“我雖沒生養。不過做孃的總是放心不下孩子的,過段日子等她想明白了,也便回來了。”
許家寶臉上閃過一絲感激的笑容,道:“我本想着貞娘回來,可以幫着大嫂分擔一些——只是又要大嫂操勞了。”
莊善若撇開這個話題。問道:“怎麼就碰到小劉郎中?”
許家寶臉上飛過一絲尷尬,有些訥訥起來。
莊善若突然心裡瞭然,怕是他聽了童貞娘得病,又被童家拒之門外,一時心焦,便忍不住跑去善福堂問一問,萬一童貞孃的病是在善福堂看的也說不定。雖然許家寶甩了童貞娘一巴掌,但是這些年的夫妻下來也是有感情的。
“不過是偶爾經過,碰上小劉郎中,被他拉到家裡喝了杯茶,說了一陣子話。”
莊善若也不說破,只淡淡問道:“可有碰到他媳婦。”
“碰到了,倒是問了大嫂許多事。臨了,匆忙地裝了些東西託我帶給你。”許家寶疑惑地道,“看她樣子竟是富家少奶奶模樣。”
“難爲她惦記——在孃家的時候我們倒還要好。”
許家寶點點頭,看着莊善若一身縞素,又回想起劉春嬌穿金戴銀,嬌貴矜持模樣,不由是心中一陣感嘆。
莊善若回到西廂房,見許家安還兀自練着字,便偷偷地將春嬌給的荷包塞到了牀縫裡,然後走到許家安身後,側着頭端詳了半晌,這才笑着道:“大郎,這字倒是越寫越好了,趕明兒我去村裡尋些紅紙來,你寫些春聯,我順道帶到城裡去賣賣看。”
“那好,我陪你一起去。”許家安聽了是喜不自勝。
“不用了,你呆家裡等我消息就是了。”莊善若好言安撫着,她進城除了想去添置點年貨,更想去善福堂看看春嬌,順道將那五兩銀子還回去。
臘月二十六,是年前縣城的最後一個大集的日子。
莊善若一早起身,特意除了孝服,換上了身半舊的月白的棉袍子,簡單地盤了個髮髻,又在髮髻上簪了朵白絨花。然後將許家安這兩日寫的幾十副春聯仔細地裝在一個包袱裡,從牀縫裡扣出了春嬌給的荷包貼身收好,這纔出了門去縣城趕集。
許家玉本也要跟了莊善若進城,可是許陳氏偏犯了頭痛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得留在家裡伺候着。
莊善若在村東頭上了一輛馬車,這馬車又破舊,拉車的馬又老邁,不過是勝在車資便宜。原先從榆樹莊包了馬車進城一來一回需要兩百文,坐這馬車不過是來回五十文就夠了。饒是如此,莊善若還是覺得這五十文錢花得冤枉。要不是爲了趕個早將那春聯賣掉,她原本是計劃徒步進城,等買了東西再坐車回來。
這馬車的車廂不大,卻是滿滿當當地塞滿了人。莊善若低了頭上了車,卻只在車廂最外頭偏了身子勉強安置下。
爛紅了一隻眼的車伕跳上車轅,將繮繩一拉,那匹垂老的馬兒慢慢騰騰地邁開了步子。
車廂裡擠了一車的媳婦婆子,嘰裡呱啦地說個沒完,真是女人多的地方話多。
莊善若只顧眼前的那包春聯,擱在自己腿上。用手臂虛虛地護着。當心別被壓壞了。
“呦。這不是那誰嗎?”有人大驚小怪地叫道。
莊善若不知道是在叫誰,也不關心,只專心用後背抵了車廂,免得身子被搖晃得太厲害。
“許大家的?”
莊善若茫茫然地擡起頭。只見車廂裡的七八個女人眼巴巴地盯了她看。她咂摸了半天才回過味來,敢情這“許大家的”是叫她呢。
“大妮,你這沒眼力見兒的,趕緊給你大嫂挪挪位置!”張山家的自來熟地衝着坐對面的莊善若,笑道,“許大家的,也趕集去呢?”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莊善若就是再不想跟這張山家的搭話,也只得微微點了頭道:“是呢。張大嫂也是吧?”
坐在莊善若身邊的大妮縮了縮乾乾瘦瘦的身子,讓出了半掌的空位子。這車廂裡本就擁擠不堪,讓無可讓了。
張山家的得意地笑了笑,道:“可不是呢,我當家的掙了幾個錢。讓給家裡的幾個妮子扯身花布做新衣裳呢。”她的臉本就粗黑,出門趕集撲上了點粉,沒撲均勻,更是顯得白一道黑一道的。又穿了一身桃紅的襖子,略略緊身了些,更顯得腰腹粗壯如笸籮。
旁邊有個中年媳婦打趣道:“張山家的,你男人一年回兩趟,幸虧這次你佔着肚子,要不然可不又得種上了?”
“去去去,就你滿嘴沒個正經話!”
那中年媳婦笑道:“怕啥,這兒除了你家大妮,都是做人媳婦的,裝什麼矜持?”
張山家的眼珠子在莊善若臉上一瞟,道:“許大家的可是個斯文人,你可別盡說渾話。”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莊善若反而微微紅了臉。
“咦,你那小姑子怎麼不一起出來逛逛?”
莊善若勉強答道:“婆母身子不爽,在家侍奉着呢。”
“要我說啊,老孃們就該多走動走動,別老在家裡窩着,啥病都沒有了!”張山家的目光又落到莊善若左腕子上的那枚翡翠鐲子上,道,“呦,你這枚鐲子別是翡翠的吧,瞧那水色透透的,可老值錢了!”
莊善若的腕上驟然盯上了許多的目光,她下意識地將腕子往袖子裡縮了縮。
那中年媳婦悄聲對旁邊的人道:“我就說了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還不信!”
莊善若只當做沒聽見,只聽見旁邊坐着的大妮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怯生生地道:“大嫂,你坐過來點。”
莊善若回頭,迎上大妮清亮的眼神,依言往她旁邊靠了靠,這才覺得稍微舒服了點,她輕聲道:“多謝妹子。”
大妮羞澀一笑,將手蓋到不合身的棉衣的一塊大補丁上。
“呦,許大家的,我倒是忘了!”張山家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道,“昨兒我經過你姨家,還說起到你呢!”
莊善若心裡後悔不迭,早知道出門的時候應該翻翻黃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