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常說在關中有比他還要優秀的同齡人,去年考試時他落榜了,是他沒有寫好考卷。
儘管如此,矩還是有事能做的,他可以參與支教。
其餘的人也還有機會,公子扶蘇說過每隔兩年都會有機會的。
聽到這些話,張良蹙眉思量着,人們都知道了這個機會,那麼就還會有不計其數的人爲了這個機會奔赴潼關,潼關的學城就會一直繁榮。
矩看着漫天的細雨,他低聲道:“聽說公子扶蘇的孩子就在潼關讀書,可惜我從未見過那位小公子。”
“你沒見到那位小公子嗎?”
“我可能見過他。”矩思索着道:“聽說小公子與尋常的孩子一樣,一起在潼關城讀書,但我不知是哪一個,潼關的孩子實在是太多了,小公子就在其中。”
言罷,矩又覺得熊毛身上臭烘烘的,便牽着它去雨中洗一洗。
如今暑氣未消,又是蜀中多雨的季節,人都容易臭烘烘的。
從河西走廊來的矩又喜潔淨。
其實不管是矩,公子扶蘇其餘弟子都是這樣的,不論是飲食還是生活方式,都很講究潔淨,就連喝水也要煮沸才喝。
張良見過好多個支教夫子,也與諸多夫子有往來,譬如稂,王餘……他們的生活方式都是一樣的。
有了新身份之後,這一年間張良真的是在用心教書,也會常看一些從關中送來的書籍。
關中書籍也都有諸子百家的論述,但公子扶蘇將他們拆分。
諸子百家的學識依舊在,但講述諸子百家學識的人已不是諸子的傳人了。
而是這些支教夫子。
張良正在寫着明天要講課的文章。
等天色黑了,張良點亮了油燈,繼續書寫着。
熊貓就睡在屋內,它呼吸時一身皮毛起伏不定,隱約還能聽到鼾聲。
直到夜色深了,張良也才睡下。
翌日,雨還未停歇,遠處的巴蜀大山被水霧籠罩。
張良揹着書袋子走出家門,帶着矩一起去教書。
孩子們早早就在書舍中,張良帶着矩走入書舍中,一羣孩子就安靜了下來。
一位年邁鄉長帶着一羣人而來,鄉長十分尊敬地行禮道:“韓夫子?”
張良上前行禮道:“老鄉長。”
老鄉長拄着柺杖,看了看身後的一羣人,又道:“他們是從桂林郡來的人,來蜀中讀書,他們的孩子都帶來了。”
張良看了看這羣孩子,孩子們穿着也很簡單,不過眼神很明亮。
老鄉長又道:“韓夫子,他們要問束脩的事。”
張良道:“不用束脩,孩子留下吧。”
老鄉長笑着點頭。
讓矩領着幾個孩子進入書舍,張良要開始今天的教書的,今天教的依舊是論語。
孩子們讀着論語,讀書聲也在巴蜀大山中郎朗迴響。
每一次教書,張良都是盡心盡力,今天的課結束之後,張良又去河邊抓魚,身爲支教夫子在這裡是沒有田地的,鄉長每個月都會送來稻米。
這也足夠吃了,張良在岷水河邊抓了一條魚,放入竹筐中就回了家。
在蜀地生活久了,人也隨之平靜了許多。
有了這個假身份,張良也就不用過着東躲西藏的生活。
每天除了教書,也無別的事可做。
提着魚回家路上,張良還會去江原縣的縣府要一些近來從關中送來的文書,看看文書中的內容,就能知道近來關中發生的事。
張良總能從咸陽丞相府發來的文書中,看到一些政令的深意。
縣令站在縣府門前,將文書遞給張良,又道:“韓夫子,因賦稅之事王家被抓了不少人,人都押送至關中,可留下來的鐵礦與鹽井又該如何處置。”
張良遲疑道:“丞相府沒說這事嗎?”
縣令尷尬道:“我還未寫文書去,不知韓夫子能否幫我。”
張良走入縣府內,先是拿過了縣內的賦稅賬冊,看着其中記錄,過了片刻之後便開始寫鹽鐵處置之法。
這些鹽鐵自然是要交給關中,並且讓縣府代管,並且等待關中派人下來。
在蜀中這一年,不論是鄉里各個村子的矛盾,還是賬冊賦稅之事,張良給這位縣令都幫了不少忙。
“韓夫子真是個好人,這一年間好在有你幫忙。”
張良幫他寫了一道文書,道:“你看看,是否合適。”
縣令看了眼,道:“合適,很合適。”
張良提着自己的竹筐又要走,縣令上前道:“韓夫子?”
“還有事嗎?”
縣令拉着他的手道:“韓夫子,你幫了縣裡這麼多事,縣裡的人也都是信服你的,你以後能否留在縣裡做事。”
“我沒有參與考試,也沒有資格。”
“你有。”縣令又從案上拿出一卷文書,道:“這是丞相政令,各縣需要評比支教夫子,韓夫子不用參加考試,本縣有一個名額,可以舉薦韓夫子爲吏,以後就可以留在縣裡爲吏了。”
張良後退一步,行禮道:“縣令好意,我心領了,我只想留在這裡教書,我也只會教書。”
“唉……”
縣令搖頭嘆道:“我不該說這些的,我知道你們這些夫子就只想教書,從未想過入仕爲吏。”
張良拿着竹筐離開了。
家中,矩正在看着書,他與熊貓躺在木板上,頭枕在熊貓厚實的背上。
張良回來之後,便將魚殺了,他又從水缸中拿出一塊豆腐。
因家中從來沒有門,誰家的人都可以進入自己的竹屋,有時張良回家就會見到案上放着一堆肉菜,或者是家裡被打掃一番。
只有書架上的書一直都是整齊的。
家裡沒有財物,只有書籍。
這豆腐多半是老鄉長派人送來的,張良切好的豆腐用來燉魚吃。
豆腐肯定是去關中找活幹的年輕人回來,他們順手就會從關中帶一些蜀中沒有的東西。
張良在蜀中吃過幾次豆腐,但從未在蜀中吃到過豆花,唯一一次吃到豆花是在潼關。
一年多過去了,張良至今記得那碗豆花的滋味。
只是蜀中的人還不會做豆腐,只能看到運送而來的老豆腐。
有老豆腐吃也該知足了,張良煮着魚湯,又道:“那幾個桂林郡的孩子住在那裡。”
矩回道:“住在江邊。”
言罷,矩又問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從桂林郡來的人家,以前來蜀中的桂林郡人多嗎?”
“不多。”
張良簡短回了一句話。
矩頷首沒有再多言。
其實,此刻的張良還在想着那個縣令的話,入仕爲吏? 本來,幫助縣令其實已是很冒險的事,張良不覺得自己這個假身份是天衣無縫的,但接替別人的人生本就是一件風險很大的事。
有些謊,一旦說了。
那就是一輩子。
張良眼神看着燃燒的火,接替了別人的人生,一旦接替就是一輩子的事。
這輩子都要揹負着這個名字活着。
當然,他也可以一走了之,繼續過着與秦軍東躲西藏的生活,但張良已習慣了這種寧靜,已習慣了這個名字。
只要這裡的人們喊一聲韓夫子,張良都會下意識的回頭。
這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了。
又過了一個月,蜀中就要入秋了,家裡的大熊貓又帶來了一窩小熊貓回家。
好似這頭大熊貓告知它們,這裡有一個大戶,吃他家的還不會被趕走。
如此一來,張良家中的熊貓又多了五頭。
矩剛砍了一車的竹子回來,疲憊地道:“韓夫子,怎麼又來了三頭。”
張良數了數,確實多了三頭,在他批改孩子們的論語默寫時,不知何時家裡又多了三頭熊。
不過張良也不在意,目光正在孩子們的作業,又道:“再去砍一些竹子吧。”
矩將一車的竹子都擡了下來,他痛苦地哀嚎了一聲,又要進山砍竹子了。
矩很喜歡蜀中,但他不喜蜀中的竹子,巴蜀大山的竹子實在是太多了,砍都砍不完,更有一種越砍越多的感覺。
時隔兩個月,呂馬童又回來了,他走入張良的家中,抱起一隻小熊貓,笑道:“你怎麼養了這些牲口。”
張良道:“他們又不吃糧食,給他們吃筍與竹子就好了。”
呂馬童道:“屠雎大將軍奉丞相府之命,從桂林郡遷民五萬戶入蜀中。”
張良又是頷首,目光看着孩子們默寫的論語,稍有蹙眉,心中暗想與官吏往來的次數越多,與呂馬童這樣的校尉交往越久,可能這個假身份會被越早拆穿。
呂馬童又道:“韓夫子,這是何人?”
矩咧嘴一笑,笑得還有些憨厚地道:“我是矩,從河西走廊來的支教夫子。”
呂馬童頷首道:“我看過調任文書,有你這麼一個。”
矩又道:“將軍如今在南方嗎?”
呂馬童坐下來道:“去了一趟桂林郡,餵了一個夏天的蚊子,當真是受罪。”
張良冷哼道:“在蜀中你就不喂蚊子了?”
呂馬童道:“你沒去過南方,你不知道桂林郡的蚊子有多毒,遮天蔽日成羣成片。”
矩又好奇了問起了桂林郡的事。
見到這個孩子一臉崇拜的眼神,呂馬童也就講起了他在桂林郡看到的山水風光。
張良擱下紙張,他想到了當年皇帝不計代價發動了南征,沒想到也過去十餘年了,因南征留下的傷痛與代價也在這十餘年間緩緩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