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在蜀中已有一年多了,卻也想不明白今年的春天公子扶蘇爲何要去東郡抓拿自己,恰好還在東郡落下一顆隕星。
世人也不知道那隕星長什麼樣,傳聞中它就在咸陽宮中。
矩又提了提他的包袱,望着這座縣城。
江原縣依靠岷水而建,這裡的田地廣闊,房屋村落林立,看着倒是與關中的屋子不一樣。
關中的房屋村落也是連成片的,但一眼看過去是黑乎乎的。
蜀中的房屋都是用竹子搭建起來,只有少數的用石頭與泥砌成。
竹屋看着就很別緻。
張良正要再說什麼,注意到矩正在看着屋子,便道:“蜀中別的不多,就是竹子多。”
矩道:“這裡真漂亮。”
江原縣給人一種極其舒服的鬆弛感,這裡的人們也都是三五成羣自在地在這個農忙時節忙碌着。
田地裡的稻子也在這個立秋時節長的剛有半人高。
這裡當然是美麗的,與關中的勤勞且忙碌相比,蜀中的人們怡然自得。
何況身在蜀中,外面就是八百里的巴蜀大山。
巴蜀大山將外面的紛爭與恩怨都隔絕在外,往來這裡的人其實並不多,一年間除了往來的秦軍與官吏,其實也見不到什麼其他的陌生面孔。
張良領着矩走入一間竹屋,又推開了湊上來的碩大熊貓。
熊貓見自己被推開了,扭動着肥碩的身子,腳步緩慢且慵懶回到了竹筍堆中,繼續睡。
矩看到這頭熊很是驚疑。
張良道:“它吃竹子,不吃人。”
矩疑惑道:“這是先生養的?”
“不是我養的。”張良站在原地,看着這頭重新睡下的熊貓感慨道:“當初我剛來到蜀中,這頭熊就闖入了我家,幾次沒有驅趕它,便住在了這裡。”
矩走上前,觀察它一番,這熊只顧着睡,似乎連動一下都不肯。
收回目光之後,矩跟着張良走入了屋內。
簡單的收拾了一間屋子,張良道:“你就暫且住在這裡,明天跟着我去支教。”
矩又笑着道:“謝過夫子。”
蜀中的夏季悶熱且多雨,到了傍晚時分雷聲響個不停,這片巴蜀大山又被淹沒在了雨幕中。
平靜的生活過了幾天,下雨的時候,熊貓就躲入了竹屋中,這頭熊坐在屋檐下,就呆呆地看着雨天。
張良坐在竹屋的屋檐下,端着木碗吃着冒着熱氣的稻米飯,三兩塊臘肉就夠一頓飯了。
矩也享受着這一刻的寧靜,在這場大雨下,好似整片天地都寧靜了。
張良吃着稻米飯,想到了矩是一個很純真的人,一邊吃着一邊思索,回想着矩的來歷與經歷。
這位支教夫子雖說是從河西走廊的軍中來的,但他的模樣就是不諳世事的少年人。
這樣的人,不像是秦軍的眼線,更不可能是秦軍安插而來的。
矩的心性就像個在長輩保護下長大的孩子。
這幾天,張良不動聲色的幾次詢問下,發現這個孩子確實不是秦軍派來的眼線,那麼自己這個支教夫子的身份還是安全的。
矩是真的將自己當作大哥,並且很聽話。
但張良想着先前竟然有那樣的心思去揣測他,未免有些羞愧。
看來遠在三川郡的王餘還在保護着自己。
張良將餘下的臘肉都分給了矩,又道:“蜀中不僅竹子多,鹽也多,人們醃的臘肉也多,你多吃些。”
“謝韓大哥。”
張良笑着走入了竹屋。
矩吃着臘肉吃着稻米飯,他又道:“這裡真好,真寧靜呀。”
“河西走廊不好嗎?”
張良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矩回道:“河西走廊也好,可河西走廊往來多是兵馬與商賈,現在河西走廊的商賈比以前更多了,陳平大哥在章邯大哥來河西走廊之前,那裡從未這樣繁榮過。”
張良一邊在紙張上寫着字,又問道:“陳平大哥?”
“還有婁敬大哥,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只是問了一句話,矩就來了興致,他開始說起了河西走廊的事。
張良知道秦在河西走廊佈置了重兵,也知道河西走廊的大軍就由一個叫章邯的大將軍帶着兵。
但卻是第一次聽到陳平與婁敬的名字。
矩向張良講述着河西走廊這兩年的事,也說起了章邯將軍在馬鬃山錯失抓冒頓的最好時機。
不過,他說得最多的還是婁敬與陳平。
從他的話語中,張良也就知道了如今的河西走廊是什麼情形。
矩最崇拜的有四個人,一個是公子扶蘇,一個是章邯大將軍,另外兩個就是婁敬大哥與陳平大哥。
秦軍在邊關布有重兵,而六國舊地卻沒有多少兵馬。
可即便如此,有着函谷關與潼關爲倚仗的關中,似乎並不擔心六國舊地的人反覆。
張良問道:“你見過公子扶蘇嗎?”
矩回憶着道:“我小時候見過公子扶蘇,那時候我父親還在修潼關城。”
“當初你們家建設了潼關城?”
“是啊,那時候公子扶蘇就住在潼關城外。”
“住在潼關城外?”
張良繼續追問着。
矩耐心地講着當初修建潼關城之事。
張良才知道當年的咸陽橋,潼關城以及渭南的河渠都是公子扶蘇親自負責建設而成的。
那時候的公子扶蘇還是少年,就已開始建設關中了,至今已十餘年了。
以前關於公子扶蘇的事,張良總是聽說,不過現在有矩的講述,張良也就知道了當初的公子扶蘇是什麼樣的人。
似乎,張良找不到有關公子扶蘇不好的事。
這位公子年少至今,都是一個很好的人,甚至好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就像是天下同齡人的榜樣。
這個榜樣也是極其好的,只要天下人心中有這麼一個榜樣,人們就會去學去模仿,乃至成爲這樣的人。
歸根究底,若真要將這種人歸類爲一個詞,那就是品德。
張良所想的千言萬語,就是這兩個字,那就是品德。
公子希望世人能夠重品德,就與叔孫通一起教出了這樣的學子。
秦一統了六國,皇帝命丞相李斯廢除各個封國,並且車同軌,書同文……以及在東巡之後拆了泰山的宗法神祀,強行推行秦律廢除各地宗族宗法。
並且丞相李斯的遷民之策,無不在分化以及抹殺六國舊民的烙印,讓天下人都成爲秦人。
在這個過程中,李斯這位嚴酷的丞相抹殺了很多宗法與習俗,也抹殺了各地本有的習俗,文字,甚至是祭祀方式。
這個過程是殘酷的,殘酷到挖斷了舊六國的根基。
以及秦法與齊魯博士之間的對抗。
當戰亂燒燬了諸子百家的典籍,稷下學宮的辯論之聲都已消失了,天下的文字都要歸於一統。
儒,墨,道,陰陽家,縱橫家……諸如此類諸子百家傳人,還剩幾何。
就連荀子也過世之後,其實這些傳人真的不多了,即便是有張良也覺得這不過是有些人在自詡而已。
這天下就像是從一個諸子百家興盛的年代走到了一個諸子凋零的年代。
也就是丞相李斯將天下的百家典籍像是犁地一般的,犁了一遍之後。
公子扶蘇走到了世人的面前,他拿出了一種叫紙張的寶貝,將其製成一卷卷書,而後教給天下的孩子。
就這樣,公子扶蘇承接了皇帝書同文之後,再一次將書同文提到了另一個高度,用支教的方式,將教書這種事也握在秦廷的手中。
往後的六國諸多歷史,也就只能存在一個個故事中,以後的人們知道有列國春秋,但他們讀的都是秦人的書。
諸子百家之後,人們還能信什麼呢?
或許就只能信公子扶蘇。
這也是爲什麼,如今的渭南人們在每年的豐收時節,都會在公子扶蘇的故居獻上一碗糧食,以表他們的報恩。
這樣的人,早已成了一種新的烙印。
承接了戰火焚燒稷下學宮之後,在滿是灰燼的土地上又長出新芽,這新芽帶給了人們新的書籍,新的品德與精神。
一個國家是需要品德的,沒有品德的國家就會喪亂。
而這個品德就是公子扶蘇倡導的敬業,盡責,腳踏實地,堅毅與智慧,以及時代使命。
張良聽矩講完以前的事情,也想了很多。
公子用這些品德做成了種子,在六國以及關中的文學荒漠播下一顆顆的種子,這些種子會長成一片樹林,讓這個諸子百家衰敗的時代再一次新生。
親自參與支教後,張良才知道支教的過程很漫長。
可能丞相李斯的書同文只是一道政令或者殺一羣六國舊貴族就可以了,但公子扶蘇的支教則不是,這是一個積年累月,需要幾代人才能完成的事。
甚至在公子扶蘇這一代看不到成效,要等下一代人才能讓種子長成一顆顆樹。
張良不知道,公子扶蘇爲何堅持,可能這位公子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因此需要這麼做。
矩就是一個渭南最先教出來的一批孩子,他應該可以說是公子扶蘇的弟子。
在這些天的接觸中,張良覺得矩這個孩子很好,行事有章法而且貴在好學,並且善於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