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直從山上下來時,就見徐驕在房門前踟躕。“怎麼了?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有人刁難你了?” 他坐在廊下磕着腳上的污泥問道。
徐驕猴子一樣竄過來, 低低道:“珍哥的爹……有消息了!”
徐直陡地一驚, “不是說石見山沒有發現那夥人的蹤跡嗎, 怎麼又找到了?還有珍哥人生地不熟的,怎麼就尋到人的?我還以爲她爹這輩子都杳無音信石沉大海呢!”
徐驕捱了過來附耳道:“就是昨個晚上的事, 老馬要到那處栃木的礦山尋原料, 珍哥非要跟去。結果陰差陽錯地就發現了他父親船上的一個船頭,那人悄悄傳了話出來, 珍哥她不敢耽誤連忙回來商量,大家都在屋子裡等着您拿主意呢!”
鋪了四張半疊席的屋子裡熱烘烘的, 幾個人頭挨着頭看着桌上的地圖。
徐直一眼就看見了黑布蒙面的老馬也位列其中,心中那股莫名怪異立時漫上心頭。他狠狠盯了那人兩眼之後,纔開口道:“消息確切嗎?如果不錯,那就要馬上採取措施,錯過此番機巧不知何時纔有機會重返此處!”
傅百善此刻大概因爲心情激動,臉上悄無聲息地暈染了幾分水紅, 襯得她一張素顏上平添了幾分豔色。她挺直了背脊道:“昨日我和寬叔悄悄去探查了地理,大致明白了裡面的防備。將人從礦場裡救出來還算便宜,只是之後如何接應, 還要徐五爺細細安排以防疏漏!”
女郎的言辭懇切,徐直心裡莫名就舒坦多了。藉着飲茶工夫又悄悄打量了老馬幾眼, 才笑着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恰巧我也跟懷良親王報備了, 準備近日就往返赤嶼島。前日接到盧四海的書信,說伊那港口的貨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去信讓他將福泰號行駛到這邊來接應。”
坐在一邊斟茶的曾閔秀捂嘴輕笑道:“珍哥,要是這回順順利利地把你父親救出來,那你予我的救命之恩就權當還了,日後可再不許找我當家的做這做那的了!”
這話似是玩笑,裡面有無其他涵義也只有她自己心裡最清楚了,傅百善聞言只是微微一曬。真要是將爹爹救出,她情願離這對夫妻遠遠的。這兩人若說一個是虎豹,另一個就是豺狼。當初在赤嶼島,曾閔秀做張喬致地收拾葉麻子,那份機敏和狠辣她可是親眼得見。
傅百善見俆直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撩向身邊的人,知道這人終究是對裴青起了疑心,便直接開口道:“是我央求老馬師傅過來的,他嘴緊人又老實。再則他通曉火~藥之術,我爹他們要全身而退少不得要勞乏他!”
徐直聽了哈哈一笑,“這術業有專攻,咱們這些人加起來都比不上老馬對火藥的精通。說起來,這九州四國我們幾乎都踏遍了,老馬師傅你還沒找到合適的鐵石嗎?”
裴青假扮的老馬撩起眼皮淡淡打了一眼,嘶啞着難聽至極的嗓子道:“找着了幾塊,島上的鐵礦就很合宜,五爺不妨和當地人協商一番,日後多運些礦石回赤嶼島。”
寬叔自告奮勇地攬下探查路線的活計,這裡離最近的海港有將近一天半的路程,其間畢定有不少關口盤查。上次傅滿倉那羣人當中有年輕水手借伐木之機逃離,就是遇到了巡查的武士才被剿殺的。
徐直撫着下巴道:“這麼多人要走大路,目標實在太過顯眼,若是走小路,寬叔你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不能在短短几天時間規劃出一條萬無一失,且當地兵士都不知曉的一條路。”
傅百善聞言心中一動道:“不若讓我爹他們扮作倭國的力夫,假裝運送石見山的銀礦到福泰號上。只要我們手上有正規的官憑,那些兵士應該不會對這些力夫起疑!”
徐直一楞,半晌才言道:“方法倒是極好的,只是你爹他們都是中土人,身體髮膚授之父母,誰敢輕易毀發假扮倭國人……”
寬叔看了傅百善一眼,心想這倒是一樁巧宗,哈哈大笑道:“祖宗若是曉得咱們剔發是爲了救命,自不會多說什的。還有即然用不着探路,那我就負責接應他們到石見山,徐五爺趕快弄好交易官憑,咱們大搖大擺地回中土!”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又把計劃反覆斟酌,直至無有紕漏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日一早,徐直就約談北條義男,說自己近日就要往返,恐怕三五年都不會重蹈倭國,父祖的墳塋就拜託他多加看顧了。
北條義男又驚又喜,昨日一對女兒回來說這位中土來的大人不知爲何勃然大怒,掀桌而出後半夜未歸。初聽時他惴惴不安,今日卻得到這天大的喜訊,讓他一時目眩神迷辯不清東西。
徐直微微一笑,作無比謙和誠懇狀道:“我就要返回故土了,說句實話,日本國是我父親的故國卻不是我的故國,雖有難捨徒呼奈何!”
北條義男象喝了酒一樣微薰,赤紅着臉蹩腳地微笑道:“大人且莫傷悲,伊予北條家族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他的心情如此舒暢歡喜,杯盞交錯間就極爽快地答應了向福泰號供應五百石碎銀礦的要求。
天將欲晚,鄔老大佝着身子領了裝着飯糰的竹籃進來,就見坑洞裡的人都已經排得整齊了。洞頂甩了幾條粗繩索,幾個年輕水手壓抑不住興奮,圍着繩索躍躍欲試。體弱多病之人排在中間,繩索兩端繫着一個盛人的大竹簍,等會自有人將他們拉上去。
鄔老大將飯糰趕緊分了,回頭就見傅爺站在角落裡,盯着稻草掩映下的幾叢長得正旺的小苗嗟嘆。
傅滿倉拭了眼角的淚水道:“沒想到終有一日能離了這牢籠,只是可惜了些還沒長成的小苗,這一年多要是沒有這些小苗結的瓜果,只怕還要多餓死幾個人!”
鄔老大聞言默然,這處小苗貌不驚人來頭卻不小。當初,傅滿倉求見懷良親王無果,整日無所事世,就在行第附近到處遊玩。恰逢一日值花園釆收,一羣士兵奴僕如臨大敵般,將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紅色果實從地裡挖出來,用墊錦緞的竹簍小心地護送到前殿去讓貴人們品嚐。
傅滿倉走南闖北見多了各種奇花異果,當時見這些倭人對這種紅色果實珍之又重,心中頓時一動。當天晚上就喚了兩個手腳麻利的水手,悄悄潛入那處花園,把那處已經翻撿乾淨的土又仔細翻撿了一遍。工夫不負有心人,幾個人終於又在土裡刨拉出半捧果實。
後來一衆人被懷良親王趕至這處礦坑後,都是些年輕力壯之人,每天卻只有拳頭大的兩個飯糰,飢火燒得人人眼睛裡冒綠光。最後傅滿倉無意種下的紅色果實竟然生根發芽,到秋天時結了滿滿一簍果實。
那果實坑凹不平,誰也沒有吃過見過。最後冬季時大家餓得實在無法,就用炭火將其炙烤。誰曾想這東西熟透之後就散發出一股奇香,白色的果肉香甜軟糯,這對於缺衣少食的衆人來說,無異於天降恩物。
傅滿倉拂着嫩綠的幼苗,心內極其不捨。鄔老大看着這些救命神果也有些許難受,但時間不等人,只得出言勸慰道:“掐幾根帶在路上做個念想,遇着合適的水土興許還能存活!”
傅滿倉不甘心,用手小心將根部刨開,就見那果實因爲種下許久,大多早已朽爛不成形狀,一捏就碎成細渣。暗歎一聲,只能拿了件稍稍乾淨的棉布,揀了幾個勉強過眼卻已經發了牙的果實,又將那翠綠的長藤細細摘了幾綹放在一起方纔作罷。
坑洞裡的烘燒爐裡依舊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衆人象巨大的壁虎一樣順着繩索消失在坑頂。傅滿倉和鄔老大是殿後的,正要抓緊繩子,就見上頭哧溜地滑下兩個人來,不是傅百善和裴青又是哪個?
傅滿倉一時有些懵懂,“珍哥,你又下來作甚?”
裴青立時沒好氣地道:“您管管這丫頭吧,膽子大得沒邊。我準備等你們走完之後再等幾個時辰,掐準時間將這處炸了。到時候爲大家多爭取些時間,倭人亂成一團時就沒工夫發覺你們消失不見了,偏她不放心非要跟來!”
傅滿倉驚得有些口吃,“要將此處炸了?”旋即反應過來,這的確是個一舉兩得的辦法。這處坑洞內裡敞闊,一旦發生爆炸勢必引發大規模的坍塌,那時倭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會認爲一干人等全部喪命了,倒是可以爲大家多爭取些時間。
他有些遲疑地望着幾乎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兒,又是欣慰又是傷懷,“唉,珍哥好囡囡,都是爹爹勞累你了。不過此處全是冶煉銅礦的各種工具,你還是護送着大家往外走,此處由我留下妥當些!”
傅百善上前一步,將傅滿倉的胳膊抱住,象幼時一樣搖晃了幾下才輕笑道:“爹,找到你之後我做夢都在歡喜。莫要再耽擱了,娘在家等你,小五小六在家等你。更何況此地唯有我的功夫最好,連七符哥都不是我的對手,即便有一兩個追兵也易甩脫,你留下反倒是我的累贅!”
裴青不料這丫頭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一時間只覺臉面有些掛不住,側過去悶着頭看也不看她一眼。傅滿倉當然知道自家姑娘的根底,一想也是這個理。而且有未來女婿在一邊看着,應該出不了什麼大問題,只得細細叮囑一番才依依不捨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