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裡陰暗悶熱,因爲怕夜晚議事時的燈光泄露出去, 木製的槅扇上還搭了厚厚的棉布。
潘掌櫃以爲裴青不願意回答自個的話, 卻聽他輕嘆一聲道:“你我是多年的知交我也不瞞你, 來前我肚裡是滿腹的言語, 近在咫尺了卻不知道爲什麼老是有些膽怯。她一向是個主意正的孩子,這回我做事不謹慎着實傷了她的心。雖不是故意, 但傷了就是傷了,再多的言語都是託辭。”
潘掌櫃掂着肥肥的小肚腩, 咧着嘴道:“我就知道這些情啊愛的傷人,所以從來就不碰。大人這般冷清的人動了真心也是進退猶疑。唉, 其實那姑娘我也悄悄打量過幾回,說實話倒真是個好姑娘, 只是性子太過剛烈了些……”
裴青不願意聽人非議珍哥, 便打斷他的話問道:“把人送過去了嗎?”
潘掌櫃嘿嘿一笑道:“我做事你放心吧, 我們的人一路遠遠地跟着,果然見那曹家兄弟乘坐的船出了港口不過十里地就散了架, 那船應該是拿了松香細細地凝實的底板,沒用鐵釘鉚接在一處。真遇着大風浪便會船毀人亡,這種殺人不見血的往生船竟然還有人上趕着去坐, 只能說是利令智昏使然了。”
說到這裡,潘掌櫃有些疑惑道:“這曹家兄弟活着不是更好指認毛東珠嗎,你怎麼下令下面的小子只准看着不準救人, 而且還只丟一具屍首在附近的海灣裡?”
裴青站在閣樓窗子邊的階梯上, 掀開棉布的一角居高臨下地望着外面稀稀拉拉路過的人, 眼裡浮起一絲陰鷙,“此時彼時罷了,我怎麼會這麼好心地幫徐直留下活口,好讓毛東烈理虧至此。這場遊戲好就好在曹家兄弟都開不了口,卻又活生生地擺在他們面前。”
午後的陽光明亮而耀眼,透過細密的竹簾後卻形成了更多參差的陰影。
裴青忽然捂着嘴急促地咳嗽了起來,良久才冷笑道:“徐直想定別人的罪發泄心中怒氣,人卻都死光了。鄧南費盡心思拼命想要擺脫嫌疑,卻無論如何也抹不乾淨。半斤對八兩,如今這局面看上去豈不是更加有趣?”
潘掌櫃突地打了一個冷噤,隱約感到方丈之內有煞氣,方纔明白裴青心頭有股邪火。這火無處發,只得全數噴在徐直和鄧南等人的身上,誓要這兩方人鬥得不可開交才罷休。他心裡頭暗暗念道,傅姑娘你要是再不跟這位爺和好,照這樣的勢頭髮展下去,指不定這位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陰詭之人?
只看這一環扣一環的,島上表面一片平靜,卻不知暗地裡鬥得正歡。按照道理,徐直和島上的幾個當家的的確有矛盾,但是絕對不會這麼快激化,現在只差明火執仗當面鑼對鑼鼓對鼓了,而這一切的幕後推手正是裴青。
這段日子以來,潘掌櫃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這位大人如何殫精竭慮地謀劃,尋找任何一個細小的切入點。將一切能夠利用的全部利用起來,力求將赤嶼島的內耗擴大化。
本來曾閔秀被偷運上船,徐直和毛東烈鄧南正好可以直面對上,只怕立刻就要撕破臉。沒想到這個計劃讓傅百善無意當中給破壞了,裴青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趕緊跟蹤鄧南,果然遇到了將將準備逃遁遠方的曹氏兄弟。
怕被鄧南和曹氏兄弟發現起疑,跟蹤的人也只敢等他們都走得不見蹤影了,才解繩揚槳遠遠地跟着。
那條被做了手腳的小船倒是結實得很,走了十幾裡遇到風浪之後纔開始漏水。茫茫大海沒有人救治的曹氏兄弟註定是個死字,曹二水性差些很快就溺死了,曹大體格好還多熬了兩天。
見慣了這些事的負責之人慢悠悠地趕到六門礁時,曹大剛剛死透。按照計劃只把曹大的屍身撈起來重新丟在赤嶼島附近的海域,然後看着徐直的人順着海流把曹大找到……
摸摸自個的圓肚子,潘掌櫃暗歎一聲果然是後生可畏。就衝這份眼力,這份狠勁,這份當機立斷把控人心的手段,自己是自嘆弗如。等這場事情完結之後,就向上峰請辭吧,如今真正是年青人的天下了。
正在感慨之際,就聽上頭淡淡囑咐了一聲,“今晚你也別睡了,陪我儘快扎一隻走馬燈,燈的樣式圖樣等會我畫出來,彩扎、裱糊、編結、雕刻到最終成品,這些工序最好一絲一毫都不要差錯。”
潘掌櫃摸着鼻頭明白自己逾越了,朋友之間有時候也不能凡事盡訴的。細細回想那姑娘的言語,就知道裴青要自己立馬去做的走馬燈式樣,十有八九和那姑娘遺失的走馬燈相同。
潘掌櫃此時雖偏居一隅,從前在中土也隱約聽同僚說起這位大人在廣州好似有位未過門的青梅,只因年紀小纔沒有急着迎娶。今日在鋪子裡面對面地說了幾句話,才發覺那姑娘說話行事大方爽利,跟平常的女孩就是不一樣,也難怪讓這位上峰兼兄弟惦記這麼久。
天色漸晚,裴青遠遠看着女郎走過的小徑,冷哼道:“徐直辦的晚宴,我倒要去見識一番。這人真是有本事,走到哪裡都混得風生水起,這纔多久連珍哥都放下從前的恩怨親自給他跑腿了!”
潘掌櫃聽得這話裡隱匿的火氣和酸意有些好笑,更多的卻是放寬了心。情之一物冷暖自知,這樣的大人比起從前可多了幾分凡塵的煙火氣。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小販“丁香餛飩炒鱔面”的叫賣聲,潘掌櫃神色一緊道:“小心些,有生人過來了!”
店面重新打開,一身短打的徐驕手裡提着兩瓶老酒,笑容滿面道:“先前定了二十隻羊角大燈,結果想起還有一件事要請託貴店的老馬師傅,所以又來叨撓一回,還請掌櫃的行個方便!”
潘掌櫃臉上笑得象朵菊花,聞言頭點得象撥浪鼓一般,立刻扯着嗓子叫喚道:“老馬,老馬過來,你的財神爺爺來了!”
徐驕啼笑皆非卻不好多說什麼,人人都說這位潘掌櫃最是知情識趣,行事又仗義又輕財。依他看,不過是生意人攏絡賓客的招式罷了,沒看到這老馬在潘掌櫃面前畏畏縮縮一言不發的樣子嗎?
想到這裡,徐驕的冷漠心腸難得軟了一下,“老馬師傅,我聽說你是鋪子裡手藝最好的,一根竹蔑可以劈成十八股絲,又能用竹絲編織成栩栩如生的竹畫。這種精細的水磨工夫,可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今個慕名而來是有件事麻煩你,要多少銀子只管開口!”
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老馬反應似乎有些遲鈍,好半天才伸出五個指頭搖了一下。
“五百兩?”徐驕有些遲疑,卻還是爽快答應道,“只要你把五當家的差事給辦好了,莫說五百兩就是一千兩都給你!”
徐驕把話說完就衝鋪子外頭做了一個手勢,有兩個青衣壯漢就擡了一頂小轎過來。轎簾掀開,裡面歪坐着的赫然就是面色青白死得不能再死的曹大。
假做老馬師傅的裴青和潘掌櫃互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些許不安。
裴青開始時伸出五指,意思是指五十兩。鋪子裡最貴的燈籠也不過三十兩,他雖然知道能讓徐驕入夜才悄悄過來的,必定是難事,卻絕沒有想到這請託之事還涉及到死人,還是剛剛掛在嘴邊的曹大!
徐驕雖看不到老馬師傅面上的表情,卻還是感受到他身上的驚疑不定。於是,他臉上的表情越發和煦了,“我和五當家把島上的人扒拉個遍,覺得只有你這個刀工才能盛任這樁差事。”
裴青心想,只要不是被徐直髮現端倪就好,於是更加恭謹地低頭頷首。
徐驕滿意點頭,從腰上荷包取出一張畫紙道:“不知道老馬從前在中土時,聽沒聽說過剝皮揎草的刑律?這人冒犯了五當家的太太,只可惜死得太早太過便宜他。我們就商量了一下,想請老馬師傅出手幫忙取一副人皮下來,裡面填上稻草後,再用細針好好地縫成人樣就行了。”
潘掌櫃聽得直冒冷氣,忙搖頭道:“這也太難爲人了,我們都是正經的手藝人……”
徐驕就陰惻一笑,“本來我找的是島上專治正骨跌打損傷的周大夫,結果他知道要在死人身上動刀子立刻就嚇得慫了,更別說剝取人皮了。不過他倒是幫我指了個好人選,周大夫屋子裡有一副用銅絲串成的骨架,他說是老馬師傅親手打製送予他的。我仔細看了,那骨架上用的可是真骨頭呢!”
裴青回頭望了一眼潘掌櫃,意思說還有這一段?潘掌櫃無奈點頭,真正的老馬一向執迷這些精怪事,那具完整的骨頭架子是老馬揀了人骨熬煮乾淨後,費時大半年才整成的,不想今日卻成了別人相逼的證據。
“沒有趁手的工具,還有這屋子太窄了……”潘掌櫃猶在推辭。
徐驕立刻拿出一大包磨得鋥亮的銀刀鋼鋸丟在桌上,笑道:“周大夫那裡的東西應有盡有,再者你旁邊的鋪子已經騰乾淨了,老馬師傅想怎麼弄都行。”
裴青倒是細細打量了這個將將長成的青年,心想這人的手段竟不比徐直差多少,而且歲數還如此年輕。以往竟全然沒有重視,實在是太過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