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的凌晨鐘聲敲響,東海四區的一條高速公路上,一支工程隊正在連夜搶修公路一側破損的擋板。
一個頭帶安全帽的起重機操作員看了看錶,對身邊同伴抱怨道:“老張,還有煙麼?我困得不行了,還有4個鐘頭才下班,怎麼挺得住啊?”
那個叫老張的人笑着摸出一包玉溪,很快兩點火光開始明滅:“4個鐘頭?老劉你想得美!上頭說了,首都的人要來,國慶結束之前這整條路都要修完,你還想準時下班?”
“全部修完?白天還不讓幹?!這不是要人命嗎!”老劉往死裡揉了揉眼睛,又罵了一句髒話:“你說撞邊的司機,是不是踏嗎有病?不會開車上什麼高速,害得我連着幾天沒睡好覺了。”
“那你就不知道啦!”老張一副賣弄的表情,壓低聲音道:“我可告訴你,開車的人可都是武警,車技能差?”
“武警?武警怎麼還把路擋板撞壞一大片?”
“叫你不看我轉發的朋友圈吧?”老張拿出手機往老劉眼皮底下一放:“上個月20幾號,有槍響的那個晚上,好記不記得?”
老劉只看了幾行就反應過來:“是影鐵人那件事?!他和警察在這條路上追車的?”
“那當然,要從二區到四區的醫大附院,也就這條路最快了。”老張笑着點了點頭:“記得點贊啊。”
兩人正忙裡偷閒,遠處亮起兩盞車燈。
老張趕緊掐滅菸頭:“這麼晚還有車來?我得去把路障移開。”
沒了聊天搭子,老劉只能回到起重機裡,嘴裡不時念叨幾句:“正在過國慶長假呢,怎麼還有人半夜上高速?這年頭真是什麼事兒都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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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障被移開後,童兵向養路工人點了點頭,繼續往醫大附院方向開去。
按照他原先的脾氣,遇上深夜仍在工作的人,免不了要寒暄幾句再走,不過現在他的確沒有時間,而且搭話的氣氛也不對……
擡頭看了一眼後視鏡,後排的殷茹男仍然看着窗外。從上車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沒有改變過坐姿,也沒有和他主動說過一句話。
“沒話說是應該的吧,之前的尷尬還沒那麼快化解。”童兵也無奈地看向窗外。
記得剛剛入伍,還沒有進入龍組時,童兵所在的部隊每個季度都會開一次反省會。被點到名的戰士,要在會上向全營官兵做自我檢討。既然被點名反省,說明之前肯定被風紀委員會抓過小辮子,但問題是時隔2、3個月,多少人還會記得以前犯過什麼錯?有些錯誤,明明被風紀委員暗自觀察到,你卻沒有檢討出來,那結果肯定會被加重處罰;有些錯誤,明明沒有被抓到過,要是你主動交代出來了,還得被追加處罰。所以,每次被點到名時,最難的部分並不是當衆認錯,而是判斷有哪些錯誤能說。
“逼着人家說一些女性的私密,這種事情就算道歉也不好說出口吧……”童兵對方向盤露出一個尷尬的苦笑:“看來懶喵說得對,在部隊呆久了,還是會有和生活脫節的地方。”
他這抹苦笑表情,透過後視鏡被殷茹男看得清清楚楚。之前她心裡
彆扭的氣球已經癟了一半,看到童兵的偷笑之後,氣球果斷漲回了飽和狀態。
“不好意思,問了不合適的話。”察覺到殷茹男的氣機又“暴怒”起來,童兵只得頂着不合時宜的氣氛主動打起招呼:“之前服役的部隊裡,一個女兵都沒有,所以……”
實在說不下去了,殷茹男的眼神比風紀委員會會長更犀利一些。童兵深深知道,在這種眼神下,道歉或讓步都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一般的生理常識我還是有的。月事這種話題,一般女性都不願和男的說。”想到當初應付反省會的心境,童兵索性把話放開:“不過沒想到你也避諱這一點。”
透過後視鏡,童兵可以看到殷茹男又掃了一眼過來,但在不動用氣機的前提下,他猜不透這一眼的含義。
“我堅持把你挖到隊伍裡,不只是看重你的身手。我之前服役的部隊,有很多平均能力不足、卻有一技之長的戰士。我和他們出生入死過了5年。所以比起那些正經的大兵,我更習慣和一些與衆不同的人合作。”他決定不管怎樣都繼續說下去:“一直覺得你就是那種與衆不同的人,從扒手角度來講也好,從女人角度來講也好……”
毫無反應的反應是獨角戲的剋星,後座的寂靜讓童兵又猶豫起來。
“算了,反正就剩最後一句,硬着頭皮說完吧。坦誠相對還沒效果的話,再接受失敗也不遲。”他這樣率直地想着。
坐得筆直的脊背轉了60度,童兵索性回過頭,用最直白的話解釋道:“所以我覺得,如果是殷茹男的話,應該不在乎的。在其他男人面前談起月事的話題也不會尷尬,因爲和我們要做的事情比起來,這些都是小事情。”
將要說的話說完,腳下輕踩着油門,童兵就保持着這個回頭的姿勢,等待着殷茹男的迴應。可後者又把視線投向窗外,似乎鐵了心不再搭理他。就算有喬椏這樣的車技,背過身子開車終究是不可能的,堅持了大約20秒後,童兵終於還是放棄了博弈。
可正當他要回過身看路況時,一直看風景狀的殷茹男卻突然回了一句:“不是因爲尷尬。”
“什麼?”
“不是因爲尷尬。”殷茹男的複述證明童兵並沒有幻聽。
他回過身去左右打着方向盤:“那是因爲什麼?”
“在這一行吃飯的女人……不能讓別人知道你的月事時間。”殷茹男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出來:“錢醫生說過,你們練過內功的人,幾步之內就能判斷一個女人有沒有來事兒。”
“錢……師姐?”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是坦誠的交談總算是有了效果,童兵很自然地問道:“那麼,這種事情爲什麼要保密呢?”
“因爲那就是你的弱點,被人知道了弱點,你永遠只能等着捱打。”用舌尖潤了潤乾裂的嘴脣,殷茹男纔將後面半句說完整:“十九歲的時候,有個後輩不服我一個女人掌管千手堂,提出和我比手藝,一天之內誰摸到的錢貨多,就算誰贏。”
這種故事的結果並不難猜:“他特地選了你不方便的日子?”
“他之前裝得很好,我一直當他是親信,很多事
情都沒有瞞他。”沒有直接回答,但從殷茹男的眼神中,童兵彷彿讀出了沉澱數年之久的遺憾。只有遭遇過背叛的人,纔會發酵出這樣的眼神。
然後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打斷了殷茹男的回憶,讓她露出疑惑又警惕的眼神。即使只撇一眼後視鏡,童兵也能分辨出那句沒有說出口的“有什麼好笑?!”
“我只是想到一件事。”他忍住笑反問道:“你瞞着別人的理由我接受了,但是爲什麼對我也要隱瞞呢?”
殷茹男眯起眼道:“不要說得自己很特別。”
“特別?這麼說也沒有什麼問題。”順着她的玩笑,童兵再次轉向後座:“就算你的身體處在最佳狀態,對上我也只能捱打而已。是不是知道你的弱點,對我來說沒有區別,不是嗎?”
殷茹男怔怔地擡起頭,留下她眼中的,是童兵那頗顯頑劣的一笑。
不知道爲什麼,面對這樣挑釁的笑容,她卻無論如何憤怒不起來了。
就算在最佳的狀態下,殷茹男依然不可能是童兵的對手,內功武者的氣機突然釋放的話,像殷茹男這樣的普通人根本無力抵抗。即使在有準備的情況下,她與童兵交手的最好結果,也只能是依靠道具脫身。
在廢樓與他對峙的那2分鐘裡,殷茹男已經準備好了去接受最壞的結果。那就是與童兵的談判徹底決裂,然後因爲一時的小不忍,而死在他手中。當童兵第一逼迫她入夥時,“反過來死在童兵手上”就是殷茹男所能想到的最壞結果。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卻漸漸淡忘了這種可能。
從什麼時候開始淡忘的?
是童兵將丫頭救活的那一刻?還是孟筱翎替幾個孩子找學校的時候?
雖然不是很清楚,曾有過那麼一瞬間,殷茹男真的感受到了希望。她夢見在正規的教育下,5個孩子將來都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不必整天擔心警察和黑吃黑的威脅。
清醒過後,她卻加倍地自警,反覆地告誡自己:童兵只是一個外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外人會幫你擋事兒——除非你有利用價值。
殷茹男也反覆試探過童兵的底線,甚至在招財進寶的幫助下,一同商量出了無限接近事實的結論:對童兵而言,這世上存在着一件極爲重要的東西,他沒有辦法用金錢去買;也沒法用武力去搶;所以他看中了她殷茹男,他需要她的神偷技術。這纔是童兵對殷茹男做出一系列“先期投入”的原因。
在這個猜測下,殷茹男始終沒有將童兵看成過夥伴,他只是一個僱主,一個和莊傑差不多的存在。但比起莊傑來,童兵更需要她,這代表在兩人的博弈中,殷茹男佔有更多的主動權;比起莊傑來,童兵也擁有更不可戰勝的武力,就像他剛纔說的:即使殷茹男出於最佳狀態,對上童兵依舊只有捱打的份;比起莊傑來,童兵仍有太多的不一樣,至少莊傑從不會向她道歉。
三十年的時間裡,殷茹男見過太多的“莊傑”。這些“莊傑”或許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但那一個個只懂追求自利的靈魂,在殷茹男眼中根本沒有區別。
或許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確是特別的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