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這一日，月亮大而圓，王府內各處只有三三兩兩圍坐着喝酒賞月，說着私房話。這是一年當中家人團聚的日子，僕從們家在京都的都能放假一日，幾位侍妾也回了孃家省親。
王爺王妃入宮，去參加一年一度奢華而熱鬧的宮宴，宮宴的宴席擺在水邊，水榭亭臺間錯落地擺着矮桌，湖中有舞臺，清風徐徐舞姬身肢嫋娜，遠處划來小船，船上樂工面色含笑，輕奏絲竹管絃。陳年的佳釀在夜色中更加瀲灩，太后出聲一同舉杯，大家站起身來一飲而盡，接下來就是各話家常的時刻，稚童們玩在一處，很快就嘻嘻哈哈響成一片，席間宮人穿梭不止添酒加菜，素日最是威嚴的宮牆之內，今日也有了許多溫情。
不自覺地與趙縝相視一笑，輕輕碰杯，然後盡數飲下，一個小男孩跌進趙縝懷裡，於是九王爺與九王妃就緊緊撞在一處，那是六王爺家的二公子，他揉揉腦袋不好意思地喚了聲九皇叔，後面幾個孩子嬉笑着拉扯他，六王妃款款起身，遠遠笑罵了一句，看着點，不許瞎胡鬧！他們裝作沒有聽見，反倒大着膽子一人從案席上抓了一把瓜果，氣勢非凡地去找他們的皇祖母。
這裡的每一處，皆是歲月靜好。
這一次他們倆都沒有喝醉，目色清明，一同離開時雙手緊扣，皇上眼神恍惚欲言又止，最終高興地拍拍趙縝的肩，讓他們退下了。趙縝沒有從宮門走，反而在一處長巷中拐了個彎，直直往內廷走，值守的侍衛垂手行禮當明黃色的檐角出現在樹影裡，趙縝輕輕地說：“那就是我同你說的昭陽殿。”這是他和皇上以及後來的雲和公主一起長大的地方，他閉上了眼睛聞着若有若無的花香，“現在這裡只有幾個老嬤嬤，太晚了，下次帶你進去。”然後嘴角勾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每次站在那個臺階上，就像是看到了皇兄，揹着手一臉嚴肅地穿過殿門，聽別人叫他太子殿下也是面無表情，他起得極早，有時候回來我還沒有用過早膳，師傅嚴厲，讀書習武都要求高極了，只有我看過他困得想打哈欠又不敢的樣子，好笑得很！秋容還在襁褓裡，不哭不鬧，一朵花一個果子就能安安靜靜看半天，母后永遠是三十幾歲的樣子，看向別人的時候高貴而疏離，只有面對我們纔有情緒泄露。”
趙縝說了很多話，那是他寧靜而溫馨的少年時光，她看向他，側臉在月光下泛着一層柔和的光暈，他長長呼了口氣，“可你知不知道，我們來的這一路，之前都是殘桓斷壁，漫天的糊味，皇宮的大火燒得人眼睛疼，疼到睜不開，一眨就止不住的流眼淚。”
“你信不信，我全身都疼，可我不怕，”趙縝懷念地看着天空，“就算是離開了皇宮，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就當是話本里的闖蕩江湖了！我的師傅一路護我，到死都在護着我……”他向前走坐在昭陽殿的臺階上，望着清亮的月光，緊緊地攥着拳頭，十分隱忍。
“我小的時候，皮得像只猴，宮人們敢怒不敢言，皇兄就好得多，有一天我聽見她們說終究不是皇后親生，比不上太子高貴，我哭哭啼啼去問母后，她抱着我說他們胡說，不必理會。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此類言論，可也再沒見到過那些宮人”趙縝說，“後來秋蓉出生了，皇兄越發的忙碌，整個昭陽殿裡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子，再後來我也到了和其他皇子們一同讀書的年紀，父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三五日才上朝一次，皇兄去看他，也常常帶了我去，”趙鎮完全伸展了四肢將自己的後背靠在了並不舒坦的臺階之上，“再後來，前攝政王開始輔佐皇兄，他和父王自小就親密，他們是親兄弟呀……”他的眼中似乎有波光閃動。
“權利之下，人心難測”如雲只得微微嘆息，趙縝的手指伸過來，指尖冰冷，皮膚所觸之處一片溼濡，如雲回握了過去。
“親兄弟尚且如此，你說若不是……”趙縝苦笑一聲，“其實前攝政王的野心在後面已經漸漸顯露，父王時日無多，前朝混亂，母后孃家的張將軍進宮，那一日，我和皇兄在習劍正打得過癮，想到新得了一把上好的寒鐵劍，就想回去取，他們不知道我在內室，隔着屏風，我聽到了張將軍對前攝政王跋扈做法的不滿及對未來江山的隱憂，建議母后先下手將可能得威脅拔除……而我，也在他的名單之列。”
“那時候我才真正坐實了自己的身世，對母后是又愛又恨，她義正言辭對將軍說縝兒和太子，都是我的孩子，我在一天只會護他一天，可也恨她瞞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等我回去的時候見了皇兄的臉又恨不起來了。”
“如雲，你從小在西關長大，有特別害怕的事情沒有？”
“有，三年前西關的那一場，城破了火燒了很多天，在那之前明明做了很充分的部署，他們個個興奮，以爲戰爭就要結束了。”
趙縝的眼神暗了暗，“我知道，四天四夜，死裡逃生。”
“你……”
“我在西關，和你大哥他們一起。“他望向她笑道，“你不知我的身份，他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對不對？”
“怪不得你們看上去很熟悉。”
“我其實和甘雲霄關係最好，傷好之後我不想回去,大家都讓我留下，只有他勸我，他說回去見到想見的人，就能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你身上的傷實在那時候留下的？”
“是，流血流的，半邊衣裳都透了，敷了點止血的草藥，天氣一熱，又腥又黏。”趙縝左臂和右邊腹部，有兩道極深的的傷疤，尤其是腹部那邊像被鈍器重擊，被剜去了一大塊皮肉，顏色已經變得暗紅，凹凸不平猙獰得很。
“怪不得你和其他王公子弟不太一樣，原來還有過這種經歷。”
“你還敢看其他王公子弟？“他蹭地一聲坐了一來，往她那邊倒，一邊靠近一邊問：“哪裡不一樣看了？他們好不好看？”
“面無表情，跟佛龕裡供着的似的，能有多好看。”
趙縝聽了很是滿意露出了他一貫的壞笑，伸手撫上了她的左臉，手感很好，還忍不住捏了幾下，“那你對我這個夫君是不是特別滿意？”
“是誰在我大哥議事廳外告訴我九王不想娶的，還有，你知道你受的傷，坊間是怎麼傳的嗎？”
“說！”
“說您老人家微服私訪，看中了一戶人家的姑娘，同人私會時被發現打了一頓！”
“豈有此理！”趙縝本來都快貼到她的臉上了，聽到這話眼睛都瞪大了，一掌拍在石階上，咬着牙道：“竟敢如此編排本王！也不怕本王將他們……”
“哈哈哈哈”如雲笑得放肆，周圍寂靜更顯得大聲。
“你還笑？你……”趙縝攬過她往下壓，“信不信我就在這把你……”很滿意見到如雲眼裡閃過的一絲慌張，他勾勾嘴角，接着說“把你扔下臺階去！”然後起身，慷慨地伸出了手說回府吧，她搭上他的手卻不動，他笑了一聲彎下腰，施力將她拉起來了。
天上有一輪月亮，照的人間一地清明，那夜趙縝的話格外多，眼神格外亮，她聽到他說：你想問我什麼，我都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