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布莉安娜腦中,響起了不知多少喧沸的、震耳欲聾的高喊與尖叫。
就像由無數居民組成的合唱團,一齊張開了無數張黑洞洞的嘴;聲浪佔據了神思,佔據了空氣,佔據了一切她能認知到的世界。
每一張嘴,都在各說各話,聲震顱骨。
要救嗎還是要救的吧媽媽如果地下有知也會傷心他們父女走到這一步的吧
這老傢伙命真硬啊該說自己命大原來是遺傳了他嗎到底要怎麼樣纔會死
怎麼能殺親生父親呢親生呢父親不可以罪罪罪孽
太好了又可以再殺他一次這次要給他希望再讓他恐懼美味再殺殺再
“對……對不起……布莉。”
腦海中無數震耳叫聲,霎然落成一片寂靜雪白。
布莉安娜腳下失去力氣,慢慢坐在地上。
她很想趴下去,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像小孩子用後背倚着父母一樣,靠在韋西萊身上。
爸爸沒有睜開眼睛,好像很難睜開,很費勁的樣子。
不睜開眼睛,也是很好的。
她也想閉上眼睛,不再看這一個疲憊的人世了。
過了似乎很長一段時間,布莉安娜一片空白的頭腦裡,才逐漸又生髮起了念頭。
咦?
這是他想要活命的手段嗎?他想借此感動自己,來留他一命?
以韋西萊擅於計算的本性來說,用上懷柔之計是極有可能的。
但有一點,卻又讓它顯得如此不現實。
韋西萊起碼得先意識到,自己行爲上或許有錯,纔會想到用道歉來換她的心軟——不過據布莉安娜多年觀察來看,他不認爲自己有錯。
布莉安娜就像是肌體上越長越大的瘤子;醜陋,變異,完全不該是這麼一回事,卻偏偏還要頑固地連着自己血肉,不肯消失。
想切除瘤子的人,怎麼會覺得自己有錯?怎麼會對瘤子道歉?
雖然想是這麼想的,她卻只能小聲問道:“你爲什麼會道歉?”
爸爸卻又不說話了。那一縷遊絲般的殘餘生命力,似乎正在漸漸飄遠,不知是否還會回來。
布莉安娜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感覺他應該死透了。在她即將要放棄起身的時候,爸爸卻忽然嘶啞地開了口:“對不起。”
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她不知道自己那時做了什麼,有什麼反應。她可能尖叫了,也可能沒有;可能哭了,也可能無動於衷,或正在發笑。
等布莉安娜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輕輕地說:“……沒關係。”
“我……我要死了?”
“是的。”
就算現在叫人來,仍能救下他一命,布莉安娜也不打算動。
你看,邏輯是這樣的:
唯有韋西萊死去,而且是在明確知道他自己將會死去、再無希望的情況下死去,他的“對不起”纔有意義。
她怎麼能讓“被救”這種可能,玷污了他的“對不起”呢,是不是是不是
死亡纔是最真摯最純淨的道歉
“我不怪你……”
“哦。”
“我希望……你能恢復……能快樂。”
她又安靜了一會兒。
恢復?快樂?他說的是這兩個詞嗎?恢復是指“恢復原狀”?
快樂呢?他知道自己的快樂,是莫蘭道吧?
布莉安娜茫然地點點頭,並不認爲她真的聽懂了。這句話的意義,對她而言抽象難解。
韋西萊沉默了下去。
布莉安娜“喂”了一聲,伸出手,停頓一兩秒,才小心地推了推他。“已經死了嗎?”
他的鼻子裡流出一聲悶哼。
“誰?”他好像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你是……誰?”
“是我呀,爸爸。”她低下頭,說:“我是布莉安娜。”
韋西萊喉頭滾了滾,咳了半聲,便嗆了回去。“布莉……你要贏……”
“我會的,”布莉安娜下意識地說完,才反應過來。“巢穴統治遊戲?”
韋西萊氣若游絲地說:“拿……拿走……傳言……”
啊,對喔。剛纔一時太過激動,就下手把他殺了,都沒想好該怎麼在爸爸死後拿走傳言。
幸好爸爸還沒有死透,還可以說話。
“那你說啊,”布莉安娜催促道,“說那一句話啊。”
韋西萊昏昏沉沉,半晌只模糊地“嗯?”了一聲,好像連語言的意義也聽不懂了。
意識已經渙散了吧。還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爸爸?喏,跟我重複這句話,‘我有一個傳言告訴你’。”
他說了,布莉安娜纔會相信,韋西萊是真心想讓她贏。
若是真心讓她贏,那剛纔也一定是真心道歉的,對吧?
爸爸張開嘴,舌頭微微一顫。“我……我有一個……傳言,告訴你。”
布莉安娜渾身都在打戰;她也不明白爲什麼。汗毛立起來了,她又想哭,又想笑。
“我聽見了一個傳言,”布莉安娜聽見自己溫柔地回答道。
交接對話完成了;下一秒,她就感覺自己的舌頭往旁邊一滑,在面頰上頂起一個鼓包。
傳言收回來了。
韋西萊不再說話了。他似乎完成了身爲人父的最後一個任務,徹底靜寂下去;再不會與女兒說一句話,再不會看女兒一眼了。
“謝謝你,爸爸。”
布莉安娜慢慢站起身,抹去了臉上涼涼的眼淚。
四件僞像,已成功回收三件。只需再把府太藍身上的鑰匙拿回來,她在統治遊戲中的進度就毫不受損了。
等真正禿鷲進入人世後,甚至還可以讓它繼續假扮韋西萊,繼續利用他的資源……想必他那老婆也是願意的吧?
府太藍被她電擊之後,仍舊倒在角落一張翻倒的椅子旁,至今一動未動,看來即使沒死,也去了八成的命。
既然他已被統治遊戲除名,那麼在拿回鑰匙後,就饒他一命吧。
她現在很寬容。
那畢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理解過自己的孩子
幾分鐘的共鳴對她來說也是一生
一生
一生
布莉安娜停下了腳。
她歪過頭,盯着地上的府太藍,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剛纔用電棍擊倒他時,房間裡仍飄着不少白煙;所以布莉安娜也說不清楚,他倒下時究竟是一個什麼朝向,什麼姿勢,什麼模樣……
他的面孔,是埋在椅子陰影裡的嗎?
剛纔是有一條手臂,搭在腦袋旁邊的嗎?
倒下時,他看的是哪個方向來着?
布莉安娜使勁回憶一會兒,除了他確實是倒在牆邊這一點,什麼也不敢肯定。
她四下看了看。
韋西萊用過的那一件壓縮僞像,不知被她踢去了哪裡;可能滾進什麼傢俱底下了,附近哪兒也沒看見。
她又轉過身,看見了府太藍。
少年倚坐在牆角處,看着她,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還好你及時警惕起來了,姐姐。”
他看着布莉安娜,近乎溫柔地說:“只差兩步距離而已……其實我也不希望後半生一想起你,就是你被壓縮成真空包的樣子。”
布莉安娜的眼睛慢慢睜大了。
彷彿上下眼皮並不受她控制,正在逐漸上退下移,要在後腦勺相聚一樣……她自己也知道,格林正在露出越來越多的眼球。
他受的電擊沒有我想象得那麼重嗎竟然這麼快就醒過來了不他其實早就醒了
他利用爸爸最後遺言的機會找到了那個壓縮僞像嗎運氣真好太巧了
糟了糟了這可有點不好辦距離對了有攻擊距離
布莉安娜急速後退幾步,盯着他,心臟砰砰地跳。
“別怕,如果你進入了攻擊範圍,我早就下手了。不是說了嘛,還差兩步。”
府太藍左手裡握着一把槍——不,不對。它看起來有點像是槍,但“扳機”卻在後背上,他的右手正虛虛浮在“扳機”上,似乎隨時準備好往下按了。
“雖然威力挺大,但是你看,這個玩意使用起來很彆扭。”
府太藍微微垂了一點槍口,右手按住“扳機”、使勁往上一拉,地上電棍頓時啪啪一響,在扭曲的雪白電光後,被壓成了一團黑乎乎看不出形狀的東西。
“要兩隻手握着,還得這麼一拉,再按回去……怪不得他剛纔壓縮了錢包,卻沒來得及壓縮打火機。”
自己手上可以用於攻擊的,就剩一個黑方了。
但跟“武器”比起來,黑方更接近於一個陷阱。
她要把它拿出來,在手中翻轉到正確方向後,找到“人物輸入面”,給出指令……這一系列動作不等做完,恐怕自己早已被府太藍壓成一個肉球。
“好吧,你想怎麼樣?”
布莉安娜舉起雙手,投降似的說:“你打算殺了我嗎?”
府太藍歪過頭,打量了她一會兒。
“不是應該立刻反擊我嗎?你身上有三個目標僞像呢。是因爲你身上的三件僞像,都不適合攻擊用吧?唔,那個黑方看起來確實需要提前設置好……”
布莉安娜咬着牙沒出聲。
“雖然我不想殺你,但要說下不了手,也不至於。”
府太藍輕輕地皺起眉毛。“只不過你今夜沒有死……這就很奇怪了。你身上的東西不適合攻擊,我也做好準備要殺了你了,但你依然活過了今晚……”
他以爲自己仍留了預備手段?
所以纔沒有貿然動手?
可是就連布莉安娜自己,也不知道此刻還有什麼能救下她。不,既然她能活下來,她一定打出了一張府太藍無法拒絕的牌……
就在這時,從安全室大廳裡忽然響起了長長的鳴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