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二點,日期跳成了11月24日。
0:34分,府太藍穿着一身單薄病號服,手背上是一抹乾涸了的血跡,站在醫院大樓門口,茫茫然地看着夜空與路燈。
去哪裡?要幹什麼?
過了幾秒,他忍不住笑起來了——因爲他忽然意識到,如果此時此刻眼前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後可以使全人類瞬間消失,那麼他會按得不假思索,輕輕鬆鬆。
“……這不就是漫畫裡,邪惡大反派的起源故事嗎?”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不知道爲什麼,覺得一旦把自己放入大反派的位置,就更好笑了。
會這麼做的,根本不是反派嘛。
如果有一個人,可以讓人類下一秒忽然消失,無知無覺,無痛無苦,這纔是最大的慈悲。
上小學時,老師都會問大家長大了想做什麼,府太藍也不例外回答過這一個問題。
只是無論他現在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自己當年的答案了。
他那個時候,還以爲人生是屬於自己的。
腦袋輕飄飄的,好像僅靠一絲神智系在脖子上,從這一線神智裡,傳來了身上傷口的鈍痛。
止痛藥或者菸捲,哪個都可以——
府太藍下意識地拍了幾下身子,纔想起來,自己離開病房時只有手機和身上這一件病號服,什麼都沒帶。
“……主管。”
他轉過身,後背寸寸開裂。他看見芮米時,他就不動了,後背彷彿在裂出半條峽谷時凝固住了。
“要來監視我嗎?”過了兩秒,府太藍問道。
芮米吸了口氣。
“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來龍去脈。我只是聽命行事。”
她穿過大廳,將一隻揹包和一個袋子遞過來。“我只是上個班而已,我也不想被捲進這種……這種仇恨裡。”
“只是上個班?”府太藍笑了,“八成很輕鬆吧。”
芮米聳聳肩,伸開手掌,露出一根皺巴巴的菸捲。
她掏出打火機,在府太藍叼着菸捲、低下頭時,爲他打亮了火。
火光映亮眼底那一刻,他幾乎快要相信芮米的善意了。
府太藍深深吸了一口菸捲,讓白煙繚繞着從肺中瀰漫舒張,漸漸溫熱起血液——那一個永遠在腦海深處翻攪着、令人不安的龐然黑影,被止痛藥與菸捲的效力一起,重新按下深深水底。
黑影掙扎着沉下去,一個微笑浮上來。
“主管,你下一步想要怎麼辦?”芮米問道。
“不知道。”
“摩根家勢力很大。”芮米謹慎地說,“儘管我不知道他要你去拿什麼……但無論是什麼,暫時配合一下,忍過去也就算了。沒有必要硬碰硬。”
比起敵意鮮明,擺明車馬地監視跟蹤,更有效的辦法,當然是給府太藍送去一個“朋友”。
“只要你配合,我想他不會吝嗇於給你提供支持。”芮米打量着他的神色,說:“再優秀的獵人,有了家派後援力量,也……”
“你說得對,”府太藍打斷了她,“我去上個廁所。”
他將揹包甩在肩上,把裝着換洗衣物的袋子遞給芮米,說:“你幫我拿着。”
芮米盯着它,又定定看了府太藍幾秒,彷彿在看一個精神瘋狂的病患——但她終於還是接過了袋子。
“你現在傷勢很重,”她低聲說。
府太藍衝她一笑,白霧氤氳着纏繞在脣齒之間,咬不住,逃散了。
“不要跟來噢。”
芮米緊緊皺着眉頭,欲言又止。
就算她猜到了府太藍要幹什麼,她也無法阻止——除非把府太藍捆上再囚禁起來——他之所以被稱爲“天才獵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這一點。
府太藍走進洗手間隔間裡,從身後拉上了門。
又推開了。
再次拉上,門板“砰”一聲合攏;他第二次推開門,又第三次關上它。
這一次,他頓了幾秒鐘。
他最後深吸一口菸捲,彷彿想吸進來一點清明和平靜。
府太藍將它扔在地上,腳跟踩上一轉,碾滅了火星——徐徐吐出一道白煙,他第三次推開了同一扇門。
……他的運氣不錯。
只要將任意一扇門連續開合三次,間隔不超過十秒,他就可以打開通路,出入巢穴——這是一個叫人防不勝防的通路,尤其是“門”並不僅限於房間門。冰箱門,車門,衣櫃門,凡是帶着一個門字,又能容下府太藍的東西,都可以在開合三次之後,成爲他逃離人世的路。
通路,就是一個獵人最大的天賦。
他甚至還可以在打開通路後,選擇要不要進去。
據說第一次打開通路時,他只有三歲;那時府太藍只怔怔地站在門後,一手裡還握着糖果。
“爸,”
他看着代替了客廳的天空與馬路,和馬路對面那一個筆直靜立、披着黃雨衣的人,儘管迷惑無措,卻還不懂害怕。“爸,你來,爸!這裡有人!”
那時府漢是什麼反應呢?
他已經不記得了。
想必是一把就甩上了門,把他抱遠了吧?
一定反覆告誡他,不要再連續開關門了吧?
即使是府漢,也不可能讓他三歲的孩子進巢穴。
他只是把這件事牢牢記住了,或許在心裡琢磨了很多次。
他只是在他們窮困潦倒、難以爲繼時,在兒子十二歲時,試探着向府太藍提出了一個建議。
在十二歲之前,府太藍住過最久的地方,也只有兩年。
不管什麼工作,府漢也做不滿六個月。他總覺得自己人才出衆,做些銷售、客服之類的工作,實在是太過屈才,未來一定有屬於他的商業藍圖,在等着他大展手腳。
他帶着一個拖油瓶兒子,輾轉在一個個出租屋裡,每到無論如何再也拖不下去房租時,就不得不倉促搬家。有一次,他帶着府太藍住進了一個朋友家裡,父子二人一起擠在沙發上,睡了一個多月。
每天清晨,當那一家女主人早早起牀、進廚房做早飯時,府太藍都會被一股難言的羞恥與不安牢牢攥住,出不了聲,也動不了,只能假裝睡熟了。
自己不應該存在於這裡纔對。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應該存在於世上何處。
仔細一想,十七年來,府太藍所認識的唯一一個幾乎不變的、最接近於“家”的地方,好像只有巢穴了。
……走吧。
他邁步走出隔間,在門外等着他的,依然是一個醫院洗手間。
府太藍沒有要自尋死路的意思——畢竟府漢的清白與性命,如今正維繫在他身上。
巢穴中的“聖路易斯醫院”,是人流量最大的落腳地之一;從府太藍所在的黑摩爾市區域打開通路後,成功落進“聖路易斯醫院”的機率是很大的——當然,也不能少了一點運氣。
他走出洗手間,穿過大廳,走向一樓護士臺。
空空蕩蕩的護士站裡,沒有一個人影;等候廳中倒是坐着一個包裹着頭巾、不住用眼睛溜他的居民。
十五歲那一年,府太藍有一次險些死在巢穴裡了。
假如有人告訴他,其實他那一年就已經死了,後來兩年只是一場醒不過來的沉重夢境,府太藍其實也不會吃驚的——他根本不懂,爲什麼自己仍然能活着。
兩年多以前那一天,他也是像此時此刻一樣,踉踉蹌蹌走進了“聖路易斯醫院”大廳。
心臟在手掌裡一下一下地跳,每跳一下,後背就濺出一片血;血雨淅淅瀝瀝,在身後流成一條小河。
“你這裡……好歹也是醫院吧?”
十五歲的府太藍,趴伏在護士站臺面上,以氣聲斷斷續續地說。“是醫院……就該給人治病救傷……對不對?救、救救我。”
十七歲的府太藍,假裝沒有聽見身後那一個居民站起來,悄悄往他身後走來的細微聲響,對護士臺說:“我需要住院。”
在他低聲把話說完後,當年與現在,都從空無一人的護士站裡,響起了一個細小的聲音。
“欸呀,你傷得很重啊。”
府太藍“嗯”了一聲。
“你是不是兩年前來過一次?”那個細小聲音問道。
“是。”
“看來你對我們的治療很滿意?所以才離開了人世間的醫院,特地來到我們醫院看病?”
“……是。”
“那你知道,我們醫院收取什麼事物作爲住院費嗎?”
“我知道。”
細小聲音似乎滿意了。
“那太好了。記住,你住院以後,後悔也沒有用了噢。就讓你……唔,就讓你住到26號早上吧,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