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府太藍開槍——
一顆接一顆子彈,突然頂破了眼球,從眼眶骨裡激衝出去,射進無垠黑暗裡。
咦?
發生什麼事了?
自己難道又要死一次嗎?
一想到上次的死亡,她被不知多少居民圍在中央,無窮無盡地往前爬那一幕,就又浮現在了布莉安娜腦海裡。
然後,它們都化作了實體。
好多好多居民,尖聲大笑着,痛哭着,聲音長長地喊着無數個名字,從她的天靈蓋、後腦勺裡綻脫出來;它們遊着,走着,跌撞着,窸窣爬行着,與子彈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別走啊,布莉安娜叫道。別留下我一個人。
長着莫蘭道面孔的居民,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像被她的醜陋燙着了——它一臉厭惡,扭頭就跑。它的胳膊和腿都高高地、不規則地晃盪在空氣裡,彷彿四根飄帶,一眨眼就不見了。
你爲什麼這樣看我?你要去哪裡?你爲什麼不再看我?
布莉安娜只想嚎叫痛哭起來,但是——但是——
……她哪有眼睛和淚腺呢?
她眨了眨不存在的眼睛。
對啊,她早就不知道自己的上半身和頭顱,如今是什麼樣子了。
自從把上半身沒入格林的屍身裡以後,她甚至再也沒有感受過自己的臉……
既然連自己是否還有頭顱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會有無數居民,一個接一個地擠裂她的頭顱出生?
怎麼回事……
布莉安娜使勁睜大眼睛,卻無法再像從前一樣,透過格林的眼睛看見人世了。
發生什麼了?
格林不會是壞了吧?還是她從格林身體裡掉出來了?
不、不……冷靜一下,她並沒有完全從格林體內脫落。
儘管眼前一片漆黑,觸感也像是被死死包進了塑料膜裡,但努力去聽的話,還能隱約聽見一些遙遠的、模糊的聲響……
不斷有人嚎叫,但都只有短短半聲,就被掐斷了。
重物接連倒地的悶響。
血肉被烤焦的臭味也聞見了……
有人正在說話;聲音輕快柔潤,或許因爲浸滿了血。
“……沒孩子的想想貓狗。Happy thoughts……別怪我沒提醒,要一直閉着眼睛噢。”
府太藍。
是府太藍——他用了什麼僞像吧?
他提醒衆人不要睜眼,又讓他們只想一些高興的事,再加上自己剛纔體驗到的一幕幕……
布莉安娜一下子明白了。
念頭可以化作實體,衝破人的頭顱?他手上竟有這樣的僞像?
這麼多人,說殺就全殺掉了……?
就算布莉安娜不在意人命,可府太藍不還是個人嗎?
她一直覺得,那少年言行舉止,總像浮在一層霧氣以外,跟人世隔着一層;所以殺起人時,既不猶豫,也不後悔吧?
啊呀,這麼說來……豈不是幸好她死過一次?
她既不是人,也不算是居民;儘管僞像依然在她的身上產生了效果,卻也因爲她早就死了,而沒能完全發揮作用——唯一後果,就是讓她從格林身上“鬆脫”了。
幸好,幸好,幸好上州區莊園不在巢穴覆蓋範圍之內。
所以就算她一時沒抓穩,也不至於一路跌回巢穴裡去;她依然勉強地“卡”在了格林身體裡。
只要慢慢調整一下……像調整衣服那樣,把格林的身體重新套好,她就能再次站起來。
府太藍八成以爲她早就死了,不可能預見到她“復活”。只要從旁邊死屍身上找一把槍,什麼天才獵人,也——
“怎麼會這樣啊,”
府太藍似乎已把自己當成了安全中心裡唯一一個活人,正輕輕嘟囔了一句:“該不會韋西萊原來是被我殺掉的吧?”
布莉安娜在黑暗裡凝固了一會兒。
……咦?
咦咦咦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什麼意思?他什麼意思?他的意思難道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這句話難道還能有其他理解方式嗎?有嗎有嗎沒有吧?
布莉安娜假裝自己可以深呼吸,冷靜了一下。太激動的話,搞不好會腳下一滑,滑到居民那一邊去。
不對啊這種時候怎麼可能冷靜得了啊不要強人所難了
府太藍的意思根本就是他知道韋西萊會死可是他爲什麼會知道韋西萊會死啊是有某種預告了未來的僞像嗎
她也好想看看那個未來預告仔細想想一切都很合理韋西萊已經集齊四件目標僞像離遊戲結束很近很近了性命危險正是前所未有的嚴重所以他纔會是那副戰戰兢兢的德行嘛死了不出奇
韋西萊註定要死了
爸爸原來已經死了
等等,還是應該在府太藍身上搞清楚……但是這個人太奸猾,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地把真相告訴她……
“噢,找到了。”
府太藍的聲音,冷不丁在身旁響了起來。
布莉安娜思緒一頓。
她突然慶幸起來,幸好她還沒來得及把格林的身體套好;她不必擔心一不小心動了動,結果被府太藍髮現。
“……死了?”
府太藍似乎在她身邊蹲了下來,不知用一個什麼東西,戳了戳格林的臉。
就像小孩子用樹枝在戳路邊的死鳥。
這種小孩到底是誰養出來的不行的話還是殺了吧
“好奇怪……”府太藍嘀咕了一聲。
他在奇怪什麼,布莉安娜很清楚。
旁人的死法,都是腦中念頭化作實體後,把頭顱擠得爆裂而死;可是格林自然沒有這個風險——他早死了,一個念頭都不會有。
在布莉安娜沒有“套好”他的時候,他就會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一個死人。
一個雖然確實死了,但頭顱完整的死人,死狀自然與安全中心格格不入。 “是真的死了嗎?”
他似乎又湊近了一點,布莉安娜感覺到,有一隻手壓在格林胸膛上,正在感受心跳。過了好一陣子,府太藍纔算有點不情願似的,接受了格林的死。
“真的死了啊……唔,那麼26日給我打電話的就不是你了。”
他知道未來他果然知道未來那麼韋西萊是真的死了什麼時候——
“……欸?”
府太藍似乎忽然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只輕輕一笑。
接下來一兩分鐘,因爲格林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所以布莉安娜只能靠身邊的窸窣雜響,來猜測府太藍的行動——他似乎在格林身上翻找了一會兒,不知道找什麼,卻沒找到,還責怪了格林一句不體貼。
然後,他又把手放在格林眼皮上,似乎把眼皮扒開了。
只不過扒開眼皮,也依然是黑暗。
有一陣子,周圍什麼動靜都沒有。
她以爲府太藍走了;可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聽見了他遠去的腳步。
布莉安娜忍着焦躁,慢慢地在格林體內挪,一點點重回正位。
等她終於重新把格林套回一半、黑暗也淺亮模糊了的時候,她不由悚然一驚——府太藍依然站在格林身邊,正靜靜地,一聲不出地看着她。
他發現了?
不,不,自己還沒完全穿好格林……此刻的格林,仍舊是一具死屍。
府太藍輕輕笑了一笑。
即使是布莉安娜,也不由恍了一恍神。
他笑起來那一刻,彷彿雲開霧散,星月當空。
……但那副模樣,與他嘴裡說出來的話一樣,都是謊言罷了。
府太藍看了看手中一張卡片,緊接着,轉身走了。
布莉安娜看着他一步步走遠,聽見他跟頭狼說了一聲“拜”,聽見門被打開……
府太藍一消失,就像地獄蓋子被忽然打開了,安全中心裡霎時間撲滿了濃郁溼重的血腥與焦臭;似乎竟還有沒死的人,嗚嗚咽咽,牙關打戰。
又等了一會兒,確保他不會殺一個回馬槍了,布莉安娜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府太藍的目標,很顯然是莊園主樓裡的韋西萊;但是她沒有第一時間示警叫人。
她一步步跨過地上高高低低的屍體,走到監視屏幕前。
剛纔府太藍似乎也走到監視屏幕這裡了,還給莊園裡保鏢打了電話……他那時說的是,“格林秘書”馬上要過去了,對吧?
這麼說來,他剛纔是用那個頂替身份的僞像,把他自己變成了喬治·格林?
因爲她現在狀態實在不好定義,就算僞像生效了,在她身上的效果也無法預測;布莉安娜沒法肯定,格林的身份是不是已經被奪走了。
她一個屏幕接着一個屏幕地看過去,沒過多久,就在屏幕上找到了府太藍。
就算身份已不再是府太藍,她依舊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爲根本不可能——她根本不可能認不出來的啊。
布莉安娜死死盯着屏幕。
布莉安娜張開雙脣。
布莉安娜以爲自己即將要笑出聲來了。
安全中心裡一直大張着嘴巴的,明明是頭狼;但是長長的、曲折的、衝撞着一切的狼嗥,卻是從布莉安娜喉嚨裡響起來的。
她似乎確實笑了,她不知道;聲音撕裂了空氣,也要撕裂喉嚨,震得格林耳膜都在瑟瑟發抖。
餘光裡的頭狼一動不動,像黑洞似的,凝視着她。
“有人看見了嗎?”布莉安娜指着屏幕,大聲笑道:“有人看見了嗎?有人看見了嗎?”
沒人回答她。
屏幕上是莊園主樓裡一條走廊,一個年輕女人的背影,正腳步輕盈地往前走。
“那是我啊,那是我啊,那是我啊!”
布莉安娜無法自抑地仰頭笑起來,雙手按住眼睛。
就算是自己的背影,自己很少看得見的背影,也是自己,也能一眼就認出來——奇不奇怪?
正輕快地往前走着,彷彿一切都還沒發生,彷彿人生依舊通往莫蘭道的那一個年輕女人——
是布莉安娜。
府太藍這一次借用的身份,是布莉安娜。
他自己知道嗎?
布莉安娜從水霧模糊的視野裡,緊盯着屏幕。
過了幾秒,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韋西萊的電話。
他似乎正睡得沉,響了好幾聲才接起來。當他接起電話時,布莉安娜還能隱約聽見,賈克琳在他身邊不高興地抱怨了一句。
“爸爸,”她柔和地叫了一聲。
擅自管他叫爸爸,韋西萊自然不會高興。
但是在他有機會訓斥自己之前,布莉安娜又開口了。
“爸爸,禿鷲剛剛進入人世了。”
“……什麼?真的嗎?”韋西萊的聲音一下子清醒了,燃燒起了生機和希望似的。
那是當然的,他一直希望禿鷲能變成自己,代替自己吸引走所有風險。
“是真的,流言生效了,禿鷲進入人世了。我剛纔先試了一下,發現它確實可以變成自己的替身。”
布莉安娜舔了一下乾燥嘴脣。
“……它變成了另一個布莉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