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莉安娜頓了幾秒,按下通話鍵。
當她以一種完全平靜的語氣,“喂?”了一聲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笑。
……咦?
她擡起手,發現面頰上浮起了微笑的丘陵。
好奇怪……她的手指尖落進張開的幽黑嘴角里,牙齒輕輕一咬,咬回去了未響起的一聲笑。
電話那頭靜了靜。
有時候,不能被五感捕捉、撲動在混沌曖昧下、在文字語言之間逃離遊走的東西,卻不知怎麼,依然能被人感知到——
比如現在,布莉安娜簡直像是親眼看見一樣,感覺到府太藍是在電話接通那一刻,剛要說話,卻忽然止住了的。
怎麼了?爲什麼突然不說話了呢?
啊哦,自己也沒有說話嘛。
“府太藍?”
“……你醒着。”
府太藍輕而含混的嗓音,在夜幕下,貼着她的耳朵響起來。不是一個猜測,是一個陳述。
“爲什麼你醒着呢?”府太藍低聲說,“現在快凌晨五點了。Prima都早已經上牀睡覺了。可你接起電話時,既平靜又清醒,沒有被我吵醒的倦意,也沒有突然接到我電話的詫異。”
他頓了頓。
“剛纔有人忽然叫那三個警衛馬上去找主管,這一點就已經讓我警覺了。”
他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一樣,問道:“……那個主管是獵人嗎?還是他已經跟你聊過了?我混進來的手法,你們知道了?”
布莉安娜拿開手機,深深吸一口氣,重新把電話按回耳朵上。
“你這小孩真煩人。原本我還以爲,可以搶佔一點先機。”
既然府太藍通過她接起電話時那短短一個單詞就察覺到了不對,自己再假裝也沒有必要了。
府太藍好像接過了班似的,輕輕笑了起來:“謝謝誇獎。你們到底在怕什麼啊?真是的,我這麼小心,還是一進來就被發現了。”
如果現在她馬上發出警告,就會讓莊園立刻進入一級警戒狀態:主樓內每一層樓都會降下防彈門,徹底阻斷樓層之間的連通;主樓牆外會亮起一圈激光網,將任何一隻敢靠近的飛蟲完全汽化。
至於韋西萊,自然會第一時間進入安全室。
安全室甚至有一個獨立的備用供氧系統;因爲他擔心一旦出現危險,連其他地方流進來的空氣都不安全。
……真夠可笑的。
布莉安娜像是一隻玩毛線球的貓一樣,在腦海中撥弄了幾下“示警”這個念頭,看着它骨碌碌滾進了角落裡,就懶得再碰了。
“你要怎麼樣?”她問道。
“你爲什麼會問這種話?”
府太藍聲音裡像是含着煙霧似的——不,他好像真的剛抽了一口什麼。“你發現我的存在了,優勢完全在你那邊。把整個莊園動員起來,用上一切能用的手段來抓我……想必會很壯觀吧?幹嘛要問這種……好像你被逼得沒辦法了一樣的問題?”
布莉安娜發現,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此一問。
好像下意識地就問出來了。
啊……不,她知道的。她隱約知道答案的,她只是還想對自己撒一陣子的謊。
“我不必發佈警告……畢竟韋先生那個人,事後如果知道你潛伏進來,那麼就算我及時抓住了你,他也不會褒獎我盡忠職守。他只會責問我們爲什麼會讓你潛伏進來。”
這幾句全是真話,雖然不是主要原因。
“要找到你,還用不着讓整個莊園都進入警戒狀態。”
她按下靜音,對面前的頭狼問道:“他在哪裡?”
頭狼一聲不出,轉身就走向了黑夜;浮動在半空裡的、府太藍的氣味,漸漸消散於它身邊。
布莉安娜快步跟了上去。
電話中,府太藍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太乾淨,令布莉安娜突然意識到,他年紀確實還太小了。
“那我等你來找我噢。”府太藍小聲地笑了一聲,下一秒,掛斷了電話。
他在哪裡?這麼有把握,不會被抓到?
就算布莉安娜不發佈警告,她依然可以在不驚醒韋西萊的前提下,讓安全中心撒出人手去——無人機、警衛犬、僞像……等等可以用上的手段,更是不知有多少。
要是他仍然在安全中心樓內,那就更簡單了。
她沒有叫府太藍好過的打算。
“喂?格林秘書?”安全主管在第一聲鈴聲響起,就立刻接起了電話。“你說得不錯,剛回來的三個人中,有一個叫羅威爾的警衛不見了。”
“立刻封閉安全中心所在的那一整棟樓,”
布莉安娜跟着頭狼,越走越快,已經能看出它即將要去的是什麼地方了。“我馬上要到了。潛入者就在那棟樓裡。除了讓我現在進去之外,不要再放任何人出入。”
頭狼對於氣味位置的把握,精確得不會差出半米;它認定了府太藍仍然在安全中心樓內,他就不可能藏在別的地方。
“等我進去之後,除非抓到他,否則誰都不能離開,包括你我。”布莉安娜又強調了一遍;她已經快要大步奔至側樓門口了。
“我知道了,”安全主管答道。
“我將馬上給你副手去電話。”
她把醜話說在了前頭,“爲了避免你也被頂替,我會告訴她,側樓已經進入封鎖狀態,你本人同樣不被允許離開安全中心。”
府太藍的電話與安全主管的電話之間,相隔不過十幾秒,他應該還沒能對安全主管下手;但是不能不防着一點——畢竟她還不知道,府太藍是否能在身份之間自由切換。
“沒問題。”安全主管說。
一個府太藍,至少不能同時僞裝成兩個人。
只需要分別警告主管和副手,讓他們封鎖側樓、監視彼此,就暫時不必擔心府太藍渾水摸魚。
她走向大門之前,最後向頭狼確認了一遍。“目標就在這裡面?”
“是的,府太藍就在地下一層安全中心,右手第一條過道,第三個房間裡。”頭狼頓了頓,忽然一笑。“噢,不。他移動了……他現在去了大廳旁的過道。怎麼樣,讓我跟你一起進去吧?畢竟是這麼大一棟樓……有我的氣味定位,不管他躲在哪裡,一下子就能找到噢?”
“絕對不能允許該生物進入人類正在使用的建築物內”,是妥善利用頭狼的第一條守則。
布莉安娜考慮了幾秒。
遙遙地,她已經聽見了樓內傳來了進入封鎖狀態時的緊急警報聲。
布莉安娜一轉身走向大門,朝身後扔下一句:“來吧。”
好像腦海中有一條穩定的、搭建着人類常識的神經,隨着這句話,“啪”地一下斷了。
……我早就不該被束縛到現在的呀,爸爸。
***
有時候,人真是不得不感謝命運裡一些細微好運。
即使原計劃受阻了,他不能再用一個電話騙出格林秘書、再頂替他的身份了,府太藍也得承認,眼下情況還不算最壞的。
比如說,格林秘書出於某種隱秘的、含混的理由,即使發現了他,也沒有響起通告全莊園的警報——韋西萊萬一藏進他肯定用上了銅牆鐵壁的老鼠洞裡,就算府太藍對自己有信心,揪出他也一定很麻煩;更何況,韋西萊絕不能活過今夜。
因爲命運註定了。
這已是府太藍今晚的第二份好運了。
第一個好運氣,是當有人來通知三個警衛去見安全主管時,三人已經分散開了——“羅威爾”是第一個接到通知的。
這份好運並非全無來由:因爲府太藍根本不知道羅威爾的職務是什麼,該幹什麼,也無意頂替他去工作;當通知的人找上他時,他正好在尋找安全中心負責人的辦公室。
也就是說,在那三個警衛之中,“羅威爾”是離安全主管最近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第一個接到通知的人。
……莫非那三人已受到懷疑了?
府太藍那時點了點頭,面色神色一點不變,朝通知他的女職員一笑:“需不需要我代你去叫他們?他們剛纔好像去廁所抽菸了。”
那女職員果然一皺眉頭:“怎麼去廁所抽菸?那你跟我一起來吧,你進去叫人,我在門口等。”
要在路上找個機會並不難。
安全中心裡的人各司其職,沒有人在走廊和房間裡徘徊巡查,也沒人聽見女職員喉嚨裡一聲悶叫。
他一向對大姐姐很溫柔,所以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打暈她時,是否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又或許是生怕自己放輕了動作,所以下手尤其狠?
不過,不管她能暈過去多久,自己的動作都要加快了啊。
雖然情況完全不同,但是府太藍也忽然理解了一路走一路丟下屍體的連環殺手,爲什麼會被警察逐漸縮小包圍圈了。
他老老實實地去找到另外兩個警衛,讓他們去見安全主管;還跟安全主管說了一會兒話,告訴他,自己沒能找到那個叫“羅威爾”的警衛。
“果然……”
安全主管是一個頭發已稀疏了、模樣仍算精幹的中年人。他瞥了一眼府太藍,臉都緊繃着,說:“我明白了。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問他們兩個。”
果然?
他好像對於“羅威爾”的失蹤,不怎麼吃驚啊。
難道說,對方已經猜到他是用什麼手法混進來的了嗎?
“好的,”
府太藍掏出了衣兜裡的手,不再碰觸嘴人偶了,衝另兩個警衛一點頭,離開了負責人辦公室。
他回到洗手間裡,站在昏迷的女職員身旁,把“駕照”甩了九下,恢復成府太藍的身份,給格林打了個電話——格林那一聲“喂”,就讓一切疑惑落地了。
真是的,就不能多給他幾分鐘嗎?
原本還打算頂替成安全主管的身份,把格林叫出來呢……
果然世事不肯爲他順順利利。
府太藍嘆了一口氣。
格林是虛張聲勢嗎?好像不對。
格林肯定仍有底牌……對方畢竟是韋西萊的人,資源、錢財和僞像都取之不盡。
要是在明知有潛入者、且知道潛入者是誰的情況下,依然只能靠人力傻找的話——那,那也太傻了嘛。
爲了以防萬一,他得做一點準備才行。
不過,這也就意味着,他必須以自己本來面目走進安全中心裡……
府太藍權衡一會兒,感覺時間已不多了,終於一咬牙,將皺巴巴的帽子從衣兜裡掏出來重新戴上;他深吸一口氣,邁步出門。
他就這樣走進了警衛職員來來往往的安全中心裡,一步步順着過道往前走;在不知道走到第幾步時,有人就遠遠地看見他了,餘光裡那一張臉上,浮起了模糊的疑惑。
第三個好運,似乎不能算是完全的好運。
就在府太藍被人注意到的同一時間,大廳裡驀然轉起一陣一陣紅色信號光——警報聲在那一刻,使無數人的注意力都擡向了半空裡;有短短片刻,再也沒有人去看戴帽子的少年。
“……從現在起,禁止出入……再重複一次,本樓進入封鎖狀態……”
不好的地方是,被關起來了,搞不好馬上要被甕中捉鱉。
格林果然知道我的位置——他怎麼知道的?
不管怎麼說,他馬上就要到了吧?
格林來得比他預料得還要快。
“府太藍!”
遙遙一聲斷喝,定住了府太藍的腳步。他轉過頭時,身旁前不久纔跟他一起坐車回來的警衛之一——似乎叫傑西?——輕輕抽了一口冷氣。
格林秘書站在大廳裡,衝他擡起了槍口。
在格林身旁,一頭巨型狼似的巢穴生物,正搖擺着頭顱,聞嗅着周圍空氣;它的頭轉到哪兒,哪裡的人就一個激靈,急忙往後縮。
……就是那個東西,確定了他的位置嗎?
“抱歉了,”格林秘書近乎平靜地說。
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對準府太藍的面孔,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