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太子爺受傷回宮,似炸毛的狸奴一般,讓張懷誠守了一夜,天明時還發着高熱罵人,嚇得東宮人人自危。
怎麼轉眼就……傻了?
來福頸後寒毛倒豎,心疼他中蠱又受傷,卻也小心翼翼,不知該如何勸說……
“在琢磨什麼?”李肇突然開口,把來福公公嚇了一跳。
“爺……”
“聾了?”
“……”
來福不敢吱聲了。
畢竟中蠱之人不止會莫名發情,還極易發怒。
好在,不過須臾間,太子又恢復如常。
“走,隨孤去端王府走走……”
來福滿臉驚訝,“殿下,天兒還沒黑呢……”
話一出口,他便知說錯了話,趕忙賠着笑,輕輕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李肇皁靴踏過金磚,袍角灑脫。
“孤今日從大門進去。”
來福咧着嘴笑。
李肇意識到自己的話暴露了什麼,眉梢微微一挑,擡腳就朝來福的屁股上踹去。
“就你多嘴!”
來福揉着屁股跳起來,臉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正門好,走正門好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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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綏的馬車剛駛入王府,便聽人說太子殿下來了,正在書房裡,跟王爺說話。
她神色平靜,仿若這是尋常事。
薛月沉卻驚訝得合不攏嘴。
“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太子殿下竟會登門拜訪?”
薛綏輕聲說道:“王妃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
薛月沉笑着瞥她一眼,“六妹妹射覆奪魁,爲端王府添了光彩,姐姐可得去找王爺,好好誇讚一番,爲妹妹討賞……”
薛綏微微赧然,淺笑不語。
二人攜手往後院走。
聽到有小廝問安,擡眼望去,前面走來兩人。
一個李桓,一個李肇,兩人神情輕鬆愉悅,相談甚歡,幾個隨從遠遠跟在後面,離了老遠。
薛月沉盈盈下拜。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王爺。”
薛綏見狀,也跟着行禮。
李肇神色冷淡,沒什麼耐心的免禮,那疏離的表情,在薛綏看來,就四個字——形同陌路。
李桓伸手托起薛月沉,卻是笑着望向薛綏,溫聲提醒。
“平安,以後該學着改口了……”
薛綏眯了眯眼,“姐,夫?”
兩個字在舌尖繞了繞,很是生澀。
然而,薛月沉臉上的笑意還沒有落下,李桓便輕笑一聲,鬆開她的手,微微側身,目光專注地看向薛綏。
“別學你大姐那般拘謹,私下裡隨意一些,喚我夫君便是。”
一句話,如是冷水潑入油鍋。
薛綏皮厚心大,心知他的用意,神色安然的一笑,只當沒聽見。薛月沉卻像是被人灼燒了胸口一般,猛地攥緊帕子,顯得侷促不安。
李肇忽然一聲涼笑。
“不打擾皇兄擁香弄玉,孤告退了!”
言罷,他轉身離去。
晚霞餘暉投下的頎長影子,好似一把淬了堅冰的利劍,直直地劈開了殘陽,越去越遠——
薛綏垂目,看着石縫裡掙扎出來的野草,忽然覺得後頸泛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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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便是蕭正源問斬之日。
天不見亮,刑場周圍便聚集了大批百姓,爭着搶着佔據一個好位置,以便看清斬首時最精彩的那一瞬間。
都說京城繁華,一個牌匾掉下來都能砸中九個官吏,但蕭正源這種位高權重的人,與尋常百姓還是有極大的距離。何況蕭家是名門望族,在朝中權勢滔天,富貴至極……
可想而知,這斬刑多麼引人興奮。
在距刑場不遠的大牢裡,蕭正源頹喪地靠牆而坐,垂着頭,面容憔悴,等待着他人生的最後一頓斷頭飯。
牢房裡,散發着一股腐臭之氣。
他肩膀上被大長公主扎出來的傷,入獄次日雖曾包紮,但後來傷口惡化,卻沒人過問,如今囚衣上的血漬,早已乾涸成了黑紫色……
起初他還心存僥倖,等着蕭家來營救……
後來他發現,竟沒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連他的母親都沒有出現——許是如此,牢頭也不再對他客氣,不僅剋扣他的飯菜,還時常惡語相向,稍有不順心,便拳腳相加。
他終於明白,蕭家已然徹底拋棄了他。
“蕭正源……”
牢頭粗聲粗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蕭正源沒有擡頭,也沒有應聲。
哐當!
牢門打開了。
蕭正源猛地一震。
平常送飯,是不用開鎖的。牢房有一個小門,推開就能塞入飯碗。簡單粗糙,堪比豬食。
他詫異地望過去,便對上一雙關切的眼睛。
來人正是平樂。
她裹着一張青布頭巾,打扮得如同尋常婢子一般,手中拎着一個普通食盒,邁了進來。
“動作快點,只有一刻鐘的工夫。”
牢頭催促道,把牢門鎖上了。
蕭正源望着平樂走進來,目光裡散發出求生的慾望,“平,平樂?你是來救我的嗎?”
平樂沒有回答。
她慢慢蹲下身子,將食盒裡的酒菜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早已腐敗的稻草上……
“三兄……”
蕭正源是她的表哥,可平樂從小便這麼叫他,就好似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兄妹似的。
“你吃點東西吧……”
“原來,你是來給我送行的?”蕭正源明白了,冷冷盯着她明顯喬裝過的打扮,冷笑。
平樂氣苦,“這次蕭家當真是陰溝裡翻船,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得不捨車保帥……”
“原來我是個車……該死的車!”
平樂的身體因憤怒而繃緊,絲毫沒有注意到蕭正源的臉色,只是哽咽一般發泄自己的怒火。
“從小便聽大舅說,蕭家的兒郎,個個挺如松柏,要折也要折在烈火中,你怎就折在了爛泥裡……”
“我怎會折在爛泥裡?”
一番話聽下來,蕭正源已是怒火中燒。
“平樂,平樂公主,這話該是我來問你纔對。我落到這般田地,究竟是爲了什麼?”
平樂不禁一愣。
三兄向來對她關懷備至,從未這般陰陽怪氣地與她說話。此刻,他眉頭緊鎖,眼中噴火,模樣甚是可怕。
“三兄……我知你對我最好……我還記得十歲那年,你說過的,要爲我建一座金屋……”
她吶吶出聲,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卻只聽見蕭正源嘶聲痛斥。
“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做派,若不是爲了攀附皇室高位,你以爲會有那麼多人費盡心思討好你?”
“三兄?”平樂震驚不已,“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誰?”蕭正源表情猙獰可怖。
“我不怪你,我他孃的還能怪誰?”
平樂驚恐萬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怎麼能怪我呢?”
蕭正源近乎癲狂地怒吼道:“若不是你野心勃勃,貪得無厭,我何至於此?”
“若不是你心胸狹隘,拈酸吃醋,非要置文嘉母女於死地,怎會被東宮盯上,招來這滅頂之災,逼得蕭家不得不拿我出來頂罪?”
蕭正源絕望而憤怒的表情,像烙印一樣,刻在平樂的眼瞳裡。
她也很是激動,“三兄,你放心,我定會爲你復仇。我發誓,定要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蕭正源發出一串淒厲的笑聲。
“我是蕭家的替罪羊,更是你的替罪羊。平樂,你給我記住,我是因你而死,不是文嘉,也不是李肇,是你!是你害死了我!”
平樂淚如雨下,哭喊道:“不是我,三兄,怪只怪命運弄人……”
“放屁!”蕭正源身上的鐵鏈劇烈晃動,他拼盡全力掙扎着,想要撲向平樂。
平樂嚇得尖叫一聲,驚恐地連連後退。
“就是你,是你這個毒婦,你害我至此卻不聞不問,你蛇蠍心腸,不得好死……”
蕭正源用盡全身力氣,伸出雙手,掐向她的脖頸。
平樂拼命往後躲……
最終,蕭正源體力不支,撲倒在她面前。
平樂踉蹌着爬起來,拼命拍打牢門。
牢頭慢悠悠地走過來。
“時辰還沒到呢……”
平樂一邊拍打着門框,一邊喊。
“快開門,快開門啊!”
牢頭沒有認出她是平樂公主,不滿地嘟囔:“早就說過了,死刑犯沒什麼可探望的,戾氣太重,平白無故惹一身晦氣……”
邁出大牢,平樂屏住呼吸,頭也不回,一口氣從陰暗的甬道衝向大門。青竹趕忙追上來,大聲呼喊着她。平樂仿若此刻才如夢初醒,一頭栽倒在青竹懷裡,而後放聲痛哭,哭聲中滿是悲痛。
背後,是蕭正源歇斯底里的吼聲。
“我恨你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和姑母……毒婦,毒婦!”
“你們纔是該死的人……”
平樂泣不成聲。
她說不出來心裡的悲苦。
她感覺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卻無法找回。
牢中的蕭正源,已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疼愛她的三兄,仿若化作了猙獰惡鬼,張牙舞爪地向她討債。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這雙手沾染過無數人命,但她從來不曾愧疚。
在她眼中,那些人低賤、卑微,如同螻蟻一般。
人踩死一隻螞蟻,會爲螞蟻傷心嗎?不會的。哪怕飛瀑流泉之下堆滿累累白骨,她也只當作是消遣,是玩樂。
小時候她肆意欺凌薛六,就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根本就不會有愧疚和憐憫。
唯獨今日……
三兄用最惡毒的言語,戳中了她的軟肋。
她以爲的真心,原來不是真心。
就像陸佑安離開她那天一樣,無情、決絕。爲何她珍視的人,會看低她,鄙夷她?看她時,就像在看一隻臭不可聞的臭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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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
烈日高懸。
蕭正源跪在刑場,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脖頸和手腕上,磨破了他一身養尊處優的肌膚,滲出絲絲血跡……
平樂混在喧鬧的人羣之中,眼睜睜看着劊子手的刀光,映亮蕭正源被亂髮遮掩的臉。
“時辰到——”
“斬!”
監斬官是薛慶治和謝延展。
二人幾乎未作對視,便拋出了行刑令。
劊子手用力噴出一口烈酒,手臂高高舉起,那刀身映着烈日,明晃晃的刺眼……
平樂眯起眼睛。
看着那刀落下,血珠飛濺而出……
仿若濺在她的心口,慢慢暈成一團濃稠腥紅的恨意……
“三兄,你好走。”
她在心中默默喃喃,“你的仇,我來報。”
一陣清風拂過,伴隨着周遭百姓鋪天蓋地的叫好聲,翻卷刑場上的獵獵旗幡,彷彿在爲這一場殺戮而歡呼。
東面一座氣勢恢宏的角樓上,薛綏靜靜地立在樓臺邊,身側是雙手抱胸的搖光,在幽幽淺嘆。
“總算是了結了。”
“好戲纔剛開場呢。”薛綏微微揚起下巴,手撫靈羽的羽毛,低頭說了兩句話,慢慢鬆手,放飛了信鴿……
搖光問:“十三,你可快活?”
薛綏看白影掠過屋檐,飛向遠方。
慢慢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快活。但還不夠——”
李肇:薛平安,你知道蒼蠅不叮什麼嗎?
薛綏:不叮狗?
李肇:爲何?
薛綏:因爲愛不度舔狗,事(s)能通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