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青低着頭,四阿哥只當人是臉皮薄,就此揭過。
但過後,四阿哥卻發現自己似乎領悟錯了。手上雖說多了件姑娘家親手雕刻的物什,可這人卻是半月不見。至於小路子那兒,傳來消息,只說禾青似乎很忙。
四阿哥默然。
就這麼忙活着,禾青迎來了在京城裡頭一個年三十。皇上封了筆,偷着閒陪着太后聽了一齣戲,去了後宮貴妃處轉了一圈,現今回來準備夜裡的宴席。皇上伸着手,讓宮女理好衣飾。禾青站在一旁,只聽樑九功尖聲奉承,“皇上今日襯的是越發身姿挺拔,”
“誒,”皇上擺手,卻看着禾青,“你個老東西說話怪好聽的,還是讓小姑娘說說。”
樑九功聽皇上嫌棄厭煩他了,不由得臉上顯得很是委屈,逡了禾青一眼,引得皇上咳了兩聲。禾青忍不住抿脣,有作着一副難爲模樣,捂着嘴角偷笑,“君子當如此。皇上英姿,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禾青委婉,卻又打趣奉承着。
皇上似模似樣的摸着腰帶,他如今正值中年,是身子最好的時候。禾青避開面子上的,誇他精神好,面上好,聞着便更是心悅。樑九功見此,酸溜溜的一嘆,默默的給皇上拿起鶴氅,皇上說了兩句,臨走前,給了禾青一個小香袋,“前幾日總聽你幾個姊妹念着,今晚你就跟着去頑,明日記着不要怠慢了差事。”
禾青墊了墊,是金塊。這可比偶爾的金葉子金貴多了,“謝皇上。”
送了皇上走,禾青帶着人把殿裡裡外又收拾一番,走之前拿出早有準備好的小錢,上下賞了一番,又尋了魏珠等討了紅包,這才高高興興的去了廚房。想想這夜果真不是她當差,禾青知道肯定是她們中間早就說好的,遂念頭一轉去了膳房。
幾個宮女,有京城的,有蒙古,有南方的,四處都有,口味不同。聽聞還要叫旁的姑姑等人,禾青心頭算着今夜怕是極熱鬧,性子會開些,加之難得能懈怠歇息的日子,禾青找人給了錢,叫人買了好酒回來。這會子過去了,催一催。再去討點酒釀丸子之類的,熱乎乎吃着,盡是想着禾青也覺得好的不能再好了。
禾青臨走了又催了一聲,她打算夜裡一起吃鍋子,熱騰騰的還暖胃。
前頭不需要自己,禾青興致很高,回到自己寢間還主動的到處打理一遍,只管等人過來就好了。禾青抱了好幾壺的酒,在屋裡頭溫火煮了兩壺。秀裳是打頭來的,除了幾個值夜的,一過來就搶着要吃禾青溫煮的酒。暖和的滾在心頭,也不太醉人,禾青勸着幾人吃幾口,免得在邊上看着怪稀罕的,也不盡興。
姜侍奉來的時候,禾青張羅着起了鍋子,菜餚一一擺上。
禾青嘴饞,先忍不住夾了羊肉下鍋,“不說了不說了,我今兒特意去了膳房,叫了好多吃的,我可饞壞了。”
姜侍奉敲了禾青額頭一下,“下多點,本姑娘也要吃。”
“好好好。”禾青討好的應和着。
姜侍奉拉着秀裳,秋谷,更有幾個姑姑竟也來着了。禾青見此,把盤子裡的肉都下了,喊了人再去拿兩盤來。還沒吃,禾青就感覺眼下鍋子裡的都不夠自己吃的闊達,幾下把羊肉捲了上來,讓人分過去,自己先開了幾口,很是鮮。幾個姑姑都是與禾青偶見,雖不是極熟絡,但相交面子不錯,如今湊在一起還帶了小物什來,戴姑姑後來竟也來了,拿了一壺酒過來。
這麼一湊合,禾青房裡竟是張羅了三大桌子。皇上各司的宮女,門外還有幾個蘇拉小太監。便是還有些太后太妃的,禾青見了,也算是頭回相識,互相敬了一杯。
回到自個兒的座位,戴姑姑正坐在旁邊。禾青一怔,姜侍奉起身,拉着在禾青邊上坐下,一大桌子的宮女擠着很是熱鬧。禾青抿着戴姑姑帶來的酒,不同她的溫酒,是個冷冽的。*辣的滾在喉裡,一道道的燒着到了心口上,禾青倒了一氣,“這酒好辣!”
辣的都要嗆出淚來了。
禾青一張臉扭在了一團,戴姑姑看着笑得不行。
酒令子,說小段子,頑葉牌,一個個歡聲笑語。這邊兒的道那個宮女和太監私底下吃了對食,那邊兒的道後頭有個心高氣傲的包衣奴才如何遭罪。禾青坐在旁邊,聽了許多不曾聽聞的話兒,只覺得又有趣,又好笑。
轉了一圈,禾青坐着又給拉着輪了兩回酒令子。連着幾杯下去,還吃了不曾溫煮的烈酒,燒的不行,趕緊走開。禾青把窗櫺打開,撲面而來的一股冷氣進着喉裡,頓時清醒了許多。幾個值夜的宮女就要走了,禾青倚着窗口道了別。秀裳等跟着送出去的,前一會兒還醉醺醺的嫌外頭冷,後一瞬竟這麼在院子裡頑起雪堆,間或幾個雪球飛過,很是熱鬧。
雪壓青松,紅梅嬌豔,綴着紅白斑駁,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禾青看着有些癡了,宮女鬧哄哄的,禾青聽着也不嫌躁。
禾青撐着下巴,一手摸着滾燙的臉頰。眼神盯着前頭,卻更像是看着遠方,晃晃悠悠的看不仔細。戴姑姑捧着茶過來,“醒醒酒。”
煮開的茶水,繚繞着冷氣,渺渺如煙。禾青兩手捧着,回頭看着姜侍奉一臉通紅的正和幾個姑姑說着話,臉上似哭似笑,一陣一陣的。這樣失態,禾青沒的勾起了笑,“戴姑姑想什麼?”
“我在想,新一年,該如何好?”戴姑姑輕聲。
禾青瞭然的勾脣,“今年如何,明年也當如何。”
戴姑姑挪眼,看着禾青,眼裡意味深長,“你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去年她在武府,今年她在宮中,如何能一樣?
禾青看着外頭廊道,一處一處掛着的紅燈籠,點點火光般,襯着上頭一些猜謎字畫,喜慶卻又亮得心裡頭驀地一軟。禾青不應,戴姑姑也不惱,反而笑了起來,“四爺不久就要成親了,這也算是阿哥頭一個了!”
不說太子爺,便是三阿哥都沒有也還沒有娶福晉呢。如今四阿哥大婚,宮中上下只怕又要熱鬧許久,到時候宮中來往的,還有一個四福晉了。聽聞,這還是爲了孝懿仁皇后說好的婚事,但不想皇后終究無幸看到這般光景。
可這些,歡喜也就是皇上和四阿哥,與她而言也沒什麼不同。或者說,越發的要自己謹言慎行,不得出挑了。屋裡頭的那些半成品,禾青也一盡的扔去。
禾青倒頭吃了一口滾茶,回了一口熱氣,“恭喜皇上了。”
戴姑姑伸手,拉着禾青,緊了緊,“你這一路過來,已然和四爺最親了。雖說後來無幾,入宮後亦平平。可你想你這樣進宮來,除了跟了阿哥還能有什麼出路?一輩子跟着皇上,像我一樣老死宮中無人送終?”
戴姑姑也不怕忌諱,直言死字。禾青扭眉,想擺開戴姑姑的手,“我還沒想這些。”
“以前看你是個懂事的,如今怎麼沒明白呢?皇上如今這般,就是最好的了。若是進宮,你當吃了多少苦頭也不見得好。皇上是個明君,太后最厭惡那些狐媚的。趁着四爺現今稀罕親近你點,你若還不知好歹,你當以爲你當真能安身?”
只要禾青抓住機會,藉着皇上給的臉面,自己又是在旗人。便是沒有孃家顧着,自己爭口氣得個小阿哥,側福晉那也是可想的。
戴姑姑如此挑明,禾青卻如鯁在喉,很難釋懷。
若是真的跟了四爺,只怕她,以後也難見雙親家人了。可即便不如此,她出宮之日,可能期盼等之?
念及此處,往日家人美滿歡樂的日子就在心頭,禾青心中悲痛,雙淚流下,糊了眼下。
戴姑姑一嘆。
不是她逼,可禾青這麼耽誤了,又能如何?女子再難,但到底能夠生兒育女,就是極好的了。如今禾青有機會能如此,日後有人爲自己養老送終,也是一樁美事。看太皇太后走了,蘇姑姑再得皇上敬之,可到底那就是一個奴才。
再壞,也沒得一把年紀給人一張破席捲出去,送了野狗好。
若是成了,她自然幫着走動,尋個好的奴才跟過去,禾青安安分分的,也好。
禾青低聲泣泣,等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半夜。爆竹聲響了一陣又一陣,禾青聞着聲只覺得鬧哄哄的,等躺會兒精神了,套上大氅打開房門。漆黑的夜色,小路子和小德子端着盤子,正在拾撿她們吃了許久的桌凳。踩着雪地嘎吱響,在震耳炮竹聲中,禾青擡頭被大紅的花團璀璨的簇着一團,燦然花開。
還有月餘,武禾青便滿十二。這個時候,母親應和阿瑪一同想着大姐姐泠紅的婚事,還有大哥二哥,只怕也已經去娶了新嬌娘,至於太太,身子也好起來了。
唯獨她,揪着大氅,手指發白。
‘嘭’
天色又是璀璨一亮,禾青擡頭一看,前頭鬧哄哄的又是一陣。
康熙,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