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看準的位置時,張崇斌發現四周竟然空無一人。定下神來,他仔細觀察,周圍焚香瀰漫,肅靜無聲,前方是兩道幽邃的迴廊,這令張崇斌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不小心進入了外人不應來的“禁區”,因爲這據說有着上千個殿堂的宮殿,並不是所有景觀屋室都對外開放。雖是初來乍到,但布達拉宮的紅宮是歷代喇嘛的靈塔和各類佛堂、經堂,且所處位置越高越爲殊勝隱秘的宮規戒律,張崇斌還是有所耳聞的。他知道,任何地方,宗教戒律往往都是森嚴的,西藏尤甚,那些破了禁忌的俗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都極可能會遭到意想不到的嚴厲懲罰。想到這兒,張崇斌轉身要走,可又一想,那身影分明是引導自己來到此地,也許隱世老者就在這附近,如果此時能見到老人家,正好可以向他求證那謎圖的真正含義……一時間,張崇斌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在張崇斌猶豫不決之際,某個地方似乎傳來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張崇斌循聲望去,除了靜立於迴廊邊上的根根紅色圓柱,並未發現任何人的蹤跡。但是憑着感覺,張崇斌知道這發出聲音的地方離他所處的位置不會很遠。在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之後,張崇斌朝着預判的方向疾走出十幾步。到了近前,他發現那回廊側面竟有一處佛堂,佛堂的正面有一扇虛掩着的紅木門。張崇斌登上石階來到門前,見門口沒有禁戒的告示,於是他伸出手臂輕輕地推開了這扇門……
“奇怪,裡面竟然沒有人!”
張崇斌環顧四周,那看起來像是就着一個巖洞四周鑿空修建起來的紅宮佛堂,讓他有些驚奇。從那被煙火薰得漆黑的洞壁,還有其上的那些顏色黯淡的壁畫可以看出,這個佛堂存在的時間相當久。佛堂的四周,是一些神態各異,面容端莊的世俗人物和一尊釋迦牟尼塑像。但張崇斌的注意力並不在此,他圍繞着佛堂仔細地巡視着,尋找那個引他進來的熟悉的“身影”……
當張崇斌找了將近一週,把臉轉向進來的門口時,他一下子怔住了……只見一位身披紫紅色袈裟,腳蹬喇嘛靴的年輕喇嘛佇立在門口,他手握佛珠兩手合十,正面帶微笑地看着張崇斌……
在這種親和安逸的神情注視下,張崇斌胸膛裡那顆一時上躥下跳的心竟漸漸復歸了平靜,他慢慢走上前去,雙手合十問候道:“扎西德勒。”
“唵、嘛、呢、叭、咪、吽。”年輕喇嘛低誦了一句六字真言。
也許是因不懂藏語,也許是潛意識裡對自己冒昧的行爲有所不安,張崇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山高人絕行,宗靈度休死。”年輕喇嘛這時突然又用漢語說出一句話來。
這一瞬間,張崇斌似乎出現了幻覺,恍惚間眼前的喇嘛不見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隱世老者!他下意識地擡起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睛仔細望去……逆光中,門口站立的人仍是那位年輕的喇嘛!
“你是……您認識那位老者?”反應過來後,張崇斌脫口問道。
年輕喇嘛卻笑道:“我已等你多時了,請跟我來。”說完,他邁步朝佛堂深處走去。張崇斌幾乎不假思索就跟了上去。在這個神秘陌生的地方與一位神秘的陌生人同行,張崇斌竟然沒有任何緊張的感覺,也沒有絲毫防備的意識。他以爲年輕喇嘛是要帶自己去見隱世老者。
兩個人順着一條蜿蜒下行的坡道輕步行進,藉着洞壁的燈光,可以看見兩側長長的巖壁上畫有各種人物的壁畫。途中,張崇斌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法王禪定修行之處。”年輕喇嘛回道。
在走過一段陡峭的盤旋木製樓梯後,穿過一道狹窄的暗門,二人來到了一間佈置時輪壇城的密室,密室靠牆的一側,有一排轉經筒。年輕喇嘛來到轉經筒處停住腳步,慢慢擡起手來順時針撥動着那一排轉經筒……
張崇斌隨着走了過去,也按照同樣的方向撥動着轉經筒……
這時,年輕喇嘛轉過身來,看着張崇斌說道:“崇斌,你以後要做的事情很多,今天你終於來到這裡,是要讓你知道一些事情,這會對你有幫助的。”
“那老人家在哪裡呢?”張崇斌問道。
年輕喇嘛未作回答,只是笑而不語……
“你怎麼會認識我?”張崇斌左右環視一下後,有些困惑地問道。
“以後你會明白的。崇斌,看這‘時輪金剛曼荼羅’,”年輕喇嘛指着擺放在屋子中間的三層立體時輪壇城說道,“它是一種符號,既代表人體,也代表宇宙。時輪金剛的要義對時間尤爲看重,你可以把時間想象成一個不停旋轉的輪子,它每分每秒、一年四季都在轉動。這個輪子創造出五光十色的天地萬物,同時又將它們一個個粉碎,不留痕跡。記住,這是外時輪,而人體是個小宇宙,具有與外時輪完全對應的時輪系統,也就是內時輪。”
張崇斌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在他看來,年輕喇嘛方纔所言,與《易經》所闡釋的“天人合一”的道理是相通的。
看到張崇斌沒有理解上的障礙,年輕喇嘛似有深意地笑了笑,又道:“以後,你還會重溫我剛纔說的這些。”說完,他原地轉了一圈,自言自語道:“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這裡曾經是片汪洋,我們的腳下是座火山,下面深處,有巨大的洞穴。”
“火山!還有洞穴?!”張崇斌驚歎道。青藏高原在遠古時代曾被海洋覆蓋,這已是從當地的古化石研究中得以確認的事實。天地的巨大變遷所帶來的自然界改頭換面的造化雖然令人驚奇,但現在真正讓張崇斌感到吃驚的是,這座神聖的宮殿竟然是建造在一個火山口上!
對於張崇斌的驚歎,年輕喇嘛只是鎮定地看着,一言不語地看着……
在這樣一個幽暗的密室裡,被一個陌生人如此盯着看,這讓張崇斌有了異樣的感覺,但那不是防患什麼危險的警覺,而是一種心靈觸動——“這個喇嘛,我和他以前曾經認識嗎?”張崇斌不由地自問道。
這時,年輕喇嘛慢慢轉過身去,他走到一面掛有繡織曼荼羅唐卡的牆壁前,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着那織錦唐卡,嘴裡喃喃吟道:“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話到這裡,他將頭微微低下,兩手合十,嘴裡快速地念起咒語……
張崇斌聽不懂這咒語的寓意,只在一旁靜默地看着……
唸完咒語,年輕喇嘛轉過頭來說道:“崇斌,請閉上眼睛,我沒讓你睜開眼睛,千萬別睜開。”
看着年輕喇嘛誠懇祥和的目光,張崇斌的身心在這一刻完全放鬆下來,如被催眠,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自然微合閉上……突然,似乎在一股力量的推動下,張崇斌的身子猛地朝前傾倒,他感覺眼前陡然一黑,隨即一種失重感襲身而來……在這一瞬間,張崇斌差點睜開眼睛,但他馬上想起年輕喇嘛方纔囑咐過的話,於是剋制住要睜眼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強烈衝動,只將自己的手向前伸去……突然,他碰到一隻溫暖的手。
在這手的牽引下,張崇斌腳步輕飄地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張崇斌感覺眼前漸漸有了光感,這個時候,耳畔傳來一個聲音:“睜開眼睛吧。”
3宮殿下的秘密隧道
張崇斌停下了腳步,將眼睛睜開……這一刻,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條看不到進口和出口的地下隧道中,而剛纔的密室已不見蹤影。憑着站立的身位,張崇斌大致判斷出此行來去的方位。定下神來,張崇斌又察覺到隧道里出奇的沉靜,腳下是漆黑的石階,而周邊石壁竟泛着幽暗的綠光。
這時,年輕喇嘛來到一處牆壁凹處抽出一隻火把,點燃後給了張崇斌,然後又顧自朝前方斜下的石階走去……張崇斌舉着火把緊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朝兩側牆壁看去。在明火的照耀下,張崇斌驚奇地發現,這地下隧道根本就不是一條自然的坑道,或者說這可能曾經是條天然坑道但後來被人有意“裝修”過了,因爲隧道兩側光滑的如同打磨過的牆壁之上刻畫了各種精美奇異的圖案,圖案的內容足以令世人大開眼界!此前,張崇斌幾乎算是走遍了祖國大江南北,但他在國內任何地方都未見過這樣的石刻。這些圖案有些是巨大的人像,有些是對稱的幾何圖形,甚至還有類似現代的機械設備結構圖……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象這幽暗的地下竟然會有這麼一條“藝術長廊”。
“大師,請問這是什麼地方?”張崇斌禁不住問道。
“宮殿的地下。”年輕喇嘛回道。
“那這隧道是誰修建的?它通向哪裡?”張崇斌再問。
年輕喇嘛轉頭看着張崇斌笑了笑,沒有回答,扭頭又繼續朝前走去……
藉着火把的光亮,張崇斌望着年輕喇嘛輕靈移動的背影,恍惚間心頭一動,但又無由釋然,於是將注意力收回,繼續關注起周圍的環境。走着走着,張崇斌感覺到前面的路越來越開闊,而且穹頂的巖壁也越來越高,在燃燒的火光中漸漸看不到邊際了。他們二人大約走了百米遠,終於來到了隧道的盡頭。雖然隧道走到頭了,但張崇斌卻依然看不到出口在何方,因爲眼前是一片看不清深淺也看不到盡頭的一潭如墨般的黑色湖水,這讓張崇斌又想起了自己在“赤土仙人洞”的遭遇。不過,仔細看過,這回來到的地方,地下的湖水不是流動的,火光映照到的水面絲毫不見漣漪波盪,整個地下湖就像是一潭死水。
“崇斌,剛纔走過的隧道是遠古火山運動留下的。這下面的隧道不止一條,我今天就帶你走這一條。你剛纔看見了那些圖畫,那是有心的智者給具緣慧至的信徒留下的。”年輕喇嘛輕輕說道。
“有心的智者……”張崇斌自言自語道。
“累世的修行牽動了緣分,智慧的心性指明瞭方向。睡醒的人容易忘記夢裡的記憶,只是,晝光照射過的眼睛往往看不到光亮背後的世界。”年輕喇嘛又喃喃說道。
張崇斌似懂非懂地聆聽着,沒有開口說什麼,他希望年輕喇嘛能這樣繼續說下去。
年輕喇嘛似乎聽到張崇斌的心聲,他指着面前黝黑的水面又道:“崇斌,知道這湖水會流向哪裡嗎?”
“這水能流向何方?”張崇斌有些納悶,他實在看不出這潭死水能流到哪裡。
“湖水會流到距離此地四十里的雅魯藏布江。這裡看不到它的流向,如果進去,到那裡面,就會發現一些奇妙的事情。”年輕喇嘛望着看不到盡頭的前方說道。
“哦?奇妙的事情?”張崇斌的好奇心又冒了出來。
“是的,以前曾有人嘗試過這樣的體驗。”年輕喇嘛說道。
“那到底是怎樣的體驗?”張崇斌問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人乘木筏划進去的,進去數裡,裡面是更爲開闊的湖面,四周看不見巖壁,也看不見巖頂。但是,他迷失了方向……”年輕喇嘛說到這裡,停頓下來。
“那他最後怎麼樣,安全回來了嗎?”張崇斌追問道。
“他回來了,只是,他以爲自己已經死去。”年輕喇嘛淡然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人怎麼會判斷不出生死呢?”張崇斌隨口說道。
“若是死亡降臨,你自己又會如何分辨自己是生是死呢?”年輕喇嘛突然轉過頭來,看着張崇斌的眼睛問道。
這一問,竟讓張崇斌一時語塞。
“是啊,判斷別人的生死,那是一目瞭然;而自己若是死了,那到底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呢……死,也是種活法。”此時,張崇斌想起了姥姥託夢給他的那句話。倘若如此,那死去的人很可能會以爲自己是剛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也說不定。想到這些,張崇斌擡頭望向空冥的前方,不禁悵然地嘆了口氣,心中默默想到的是:“生與死,自己依舊沒看透,就如那幽暗的隧道,烏黑孤寂、深不見底的潭水。”
“生不知死,生又何惜?死又何嘆?哎……”年輕喇嘛也感嘆一句道。
聞聽此言,張崇斌渾身不由地一震……
年輕喇嘛接着說道:“穿越了黑暗,重回到光明,那個人確實還是活着回來了。只不過,他全身地從遠離這宮殿的一個陸上湖面浮出。”
“竟然會是這樣!”張崇斌慨嘆道。
“這段奇妙的經歷,讓此人日後修行日益精進,現在,他已到達了他曾想去的那個地方。崇斌,這個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來的。記住今天的經歷吧,它會在以後讓你明白一些事情。”年輕喇嘛意味深長地說道。說完,他轉身朝來時的路返回上行,張崇斌默默地跟在後面……
“崇斌……崇斌……”張崇斌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是祁兵!”恍然間,張崇斌感覺眼前騰起一團霧氣,團霧氣由濃漸淡,緩緩散去……頓時,他感覺整個人猶如從一夢中醒來,待定神看清楚眼前的物景後,張崇斌發現自己此時正靜立在一個佛堂的門口。
佛堂的紅門敞開着,張崇斌探身向裡面看去,只見佛堂內陳設着很多吐蕃時期特色的藝術珍品,四周是一些神態各異面容端莊的世俗人物塑像,其中可以認出的人物有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此外還有一尊釋迦牟尼塑像,周圍依然沒有一個遊客,也不見任何僧人喇嘛。
“此處不像是遊客可以自由進出參觀的地方,也許,這是一處宗教禁地。”心念一閃,張崇斌連忙退身出來,沿着來時的路徑匆匆往回走……在走到迴廊盡頭的拐角處,張崇斌突然停在腳步,他再次回頭望了一眼……然後轉過身循着祁兵的聲音快速走下臺階。
祁兵看見疾步而來的張崇斌,迎上前去開口說道:“崇斌,你也太無組織無紀律了吧,我找了你好半天,你怎麼跑那去了?”
張崇斌看了下表,說道:“回頭我再跟你細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二人走在下行的石階路上,此時不知是從宮殿內,還是從外面的商店裡,傳來一首藏歌。伴着那悠揚的旋律,歌詞句句撩動着張崇斌的心……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爲修來世,只爲在途中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