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束透過糊着高麗紙的窗戶, 灑在牀前的四腳花梨木圓桌上。窗櫺上月白色的高麗紙上還畫着交頸鴛鴦的圖案,好像自己嫁過來還是昨天的事情。
屋子裡一片安靜,只能聽見湘月低低的抽泣聲。
紀瑾瑜悠悠轉醒, 不由心中苦笑:她原本以爲憑藉着自己前世嫺熟的游泳技巧, 就算不能保證自己平安無虞, 但是也至少不會真的被水淹到。剛落水的一瞬間, 她還慶幸呢, 這麼幹淨的水涼冰冰的直沁到她心裡去,好像一個夏天的暑氣都被滌盪的乾乾淨淨。
可是很快,她就意識到, 畢竟十多年沒下過水,手腳真的生疏了不少。不僅如此, 雙腳還被裙子纏住了。她心裡害怕極了, 越是掙扎越是下沉的快。她只能盼着船上她安排好的人能看出自己的不妥, 早些跳下來救自己。湖水漸漸沒過她頭頂的時候,她想, 若是就這樣能回到前世也不錯。可是當她聽到湘月的哭泣、陽春的大喊,才意識到她不能就這樣死了,這裡還有她牽掛的人……
“四奶奶,您醒了!”,湘月這一喊, 一羣人圍了上來。
紀瑾瑜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去, 才發現陽春、踏月、四個喜字輩的小丫頭都在, 不僅如此, 連龐升旺的娘子也來了。衆人見她醒了, 都是放下心來的表情。湘月頂着一雙腫似紅桃的眼睛,踏月更是淚流滿面, 就連平時老成持重的陽春也紅了眼圈道:“我的奶奶,你終於醒了,你若是再不醒,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紀瑾瑜見了只覺得心中無比欣慰,這纔是與她休慼相關的人,她是衆人的主心骨。踏月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湘月伴着她也有兩年了;四喜年齡小是後來買的,卻也很是聽話,各有長處。龐升旺娘子原來便是紀府的管事娘子,常常接觸;陽春雖然相處的時間最短,卻是一直在顧氏身邊做大丫鬟,是顧氏精心爲紀瑾瑜挑選的。
紀瑾瑜環顧屋內一圈,沒有一個是薛家的人!
紀瑾瑜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放鬆,這裡不是久居之地,自己窩在此處沒有什麼,這些人卻要跟着自己在薛家受委屈。紀瑾瑜此刻想得通透,就說道:“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大家快些散了吧!”
衆人聽到這話,面面相覷,紛紛露出爲難的表情來。
這是怎麼了?
紀瑾瑜一愣,突然有種不好的猜測,便問道:“院門被鎖上了?”
陽春點點頭,道:“湘月要回紀府報信,太太不讓。大夫來瞧我之後,太太便要我們哪裡也不許去,在這裡守着您,其中三奶奶來瞧過您一次。”
紀瑾瑜一聽,只覺得氣血上涌,氣得直哆嗦,她咬着牙關說:“去跟他們說,我醒了!”
湘月道了聲“是”,便去了。
龐升旺娘子也知道薛家這樣做欺人太甚,但是她也只能勸道:“奶奶別生氣,原是我們關心則亂。太太也是怕我們亂傳話,到時候反爲不美。”
“你不用勸我!”紀瑾瑜喘着氣說道:“我出了事,原本就該讓我們家知道。就算是湘月不會說話,大可以派個人跟着過去。不論怎樣,也沒有將人鎖起來的道理,她們這樣做,不過是沒將咱們放在眼裡,欺負咱們罷了。”
紀瑾瑜心中一片清明,她萬萬沒有想到,西平侯夫人陳氏竟然會這麼做。若是自己不幸,死在了這裡,她家中也無人知曉,這些人還不是任由薛府拿捏!
想到此處,紀瑾瑜之覺得脊背發涼。
湘月回來後告訴紀瑾瑜,守門的婆子聽說紀瑾瑜醒了,就開了院門。
陽春示意衆人散了,讓紀瑾瑜歇歇。
龐升旺娘子跟踏月說了幾句話,纔不放心地走了。喜雲、喜月兩個去明堂外的走廊下站着,喜雨、喜雪便去了小廚房讓竈上的人準備晚膳。
不大一會,便聽見許多人的腳步聲,是西平侯夫人陳氏跟薛博文走了進來。
“好孩子,你受苦了!”,西平侯夫人面帶悲慼,拉着紀瑾瑜的手說道。
“母親怎麼親自過來了?表妹在哪裡呢?”
西平侯夫人陳氏聽紀瑾瑜提到陳婉,便立馬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提她做什麼!你放心,如今他做下這種事,我一定不會委屈了你,定然要你舅舅家給你一個交代纔是!”
什麼交代!難不成打殺了陳婉?不過是訓斥幾句罷了。
“謝謝母親!”
紀瑾瑜沒有說什麼,讓陳氏很滿意地點點頭。
“兒媳還有一事。”
陳氏聽了便道:“你說!”
“這件事情,皆是由一個手鐲引起。按說不過是個物件,表妹既然喜歡,我就是送給她也無妨,只是這是家傳之物,並不好送人。還請母親做主,跟表妹討了這鐲子來!”
西平侯夫人陳氏拍了拍紀瑾瑜的手道:“既然是你的東西,她自然是要還回來,怎麼能拿了人家的東西不還呢,你放心,我這就讓人取來送給你。”
紀瑾瑜感激地點了點頭。
西平侯夫人略坐了坐就走了。紀瑾瑜卻感覺到西平侯夫人態度很是奇怪,雖說往日也不親密,但是對自己這個旺夫旺子、八字極佳的兒媳還是很滿意的,怎麼今天怎麼生疏?
紀瑾瑜不由朝薛博文望去:“你跟母親說了什麼?”
薛博文卻是漲紅了臉,不敢與紀瑾瑜對視。
紀瑾瑜心中一涼,已經猜到七八分。
“到底說了什麼?”
薛博文眼神閃爍道:“你知道,母親向來不喜歡婉表妹,母親逼着要舅母將表妹送到庵堂裡做姑子。表妹雖然不好,卻也沒有大罪過,不該受到此等懲罰。所以,我就將昨晚表妹逼迫我、你解救我的事情對母親說了!”
“你!”紀瑾瑜指着他,氣得肝膽俱怒。
薛博文連忙道:“你別生氣,你是母親親手挑選的媳婦,八字又好,母親定然不會責罰你的!”
陳氏向來不喜陳婉,經過昨晚的事情,應該會更喜歡自己纔是,怎麼反而這般冷淡!
紀瑾瑜對薛博文怒目而視:“除此之外,你還說了什麼?”
“母親得知你落了水,嚇得不清,我怕母親嚇壞了,就說你…”,薛博文說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好半天才道:“……說你落水是故意的,暈厥也是裝的……”
所以,當湘月吵嚷着要回紀府的時候,西平侯夫人便當自己是無理取鬧,故意要將事情嚷出去,故意要讓陳家、薛家難堪。所以才下令鎖了自己的人,就是要等着自己裝不下去醒過來的時候,所以才薛家纔沒有人看視自己。
紀瑾瑜看着薛博文直想破口大罵,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躺在牀上恨恨地望着薛博文。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薛博文臨陣倒戈!
紀瑾瑜呀紀瑾瑜,你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人!
薛博文被她盯得不自在,硬着頭皮解釋道:“我並不知道你不會鳧水,只以爲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天衣無縫呢!沒想到你是真的淹着了!”
說完,他又埋怨道:“你既然不會鳧水,何必落水呢!你答應我會處理好的,結果不但沒有處理好,還鬧得家宅不寧。母親也知道了這件事,你真是……當初你就不該答應我!”
紀瑾瑜盯着薛博文,胸中氣血翻涌:“你若是後悔了,我現在就陪你去上房,將昨天的事情跟大夥說說!當初求我的是你,爲了你的事情,害我落了水,你安然無恙,還將我賣了,我沒有怨你,你反倒埋怨起我來了,你……”
紀瑾瑜又急又氣又說了好大一通話,便有些體力不支,累的倒在枕頭上。
陽春道:“四奶奶,快別說了,喝口水吧!”
湘月見紀瑾瑜累成這樣,心疼的緊,不客氣的話就像倒豆子一般蹦了出來:“四爺,明明是你自己被表小姐捏住了短處,怎麼反倒怪我們姑娘?昨天晚上,藏了你汗巾子要嚷嚷出去的人是誰?上趕着逼着要給你做小老婆的人又是誰?四爺不怨她,反倒怨氣我們姑娘,真真是好沒道理!昨天晚上是誰讓弄墨來請我們姑娘的?又是誰說一定會給我姑娘報酬的?分明是四爺是吃了果子忘了樹,硬了翅膀忘了娘,過河便拆橋,出爾反爾,出賣了咱們姑娘!自己就是個忘恩負義之徒,反而怪我們姑娘!真是連我這種丫鬟,也替我們姑娘不值!”
陽春也說道:“四爺,憑良心說一句,自打我們奶奶嫁過來,可做過一件不對的事情?事事還不是爲你考慮?爺倒好,不說體諒姑娘一番苦心,反倒幫着別人作踐咱們姑娘!我們紀家雖說沒有你薛家顯貴,但是也不能任由你們這樣?”
直罵的薛博文無言以對,只跺腳望着紀瑾瑜道:“你……你還不快管管你的人!”
紀瑾瑜這才明白,薛博文此人不僅只有一幅臭皮囊,而且面對別人的指責皆是無可奈何的。不同的是,面對自己的時候,他纔敢呼來喝去。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自己的一再退讓,纔會讓他認爲自己軟弱可欺?
一輩子可長着呢!
這樣的人,毫無擔當,耳根子又軟,自己莫非一定要跟此人耗一輩子子?紀瑾瑜自認自己還沒有聖母到用自己的一輩子去成全別人!
你既無情,我也無意,如今你連最起碼的體面都不留給我了,那我何必爲你遮掩?
紀瑾瑜看了被罵的惱羞成怒的薛博文一眼,對着兩人說道:“你們下去吧!”
陽春嘆了口氣,湘月卻氣得一跺腳:“姑娘,到如今你還幫着他?你到底怕什麼,顧慮什麼?”
“去吧!”紀瑾瑜衝她們柔聲說道。
“唉……”,兩人長嘆一聲,出了門。
紀瑾瑜慢悠悠地說道:“你打算裝到什麼時候?一輩子嗎?”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讓薛博文膽戰心驚,他驚恐地望着紀瑾瑜,強自鎮定道:“什麼裝不裝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我朝夕相對,你瞞得了別人,卻怎麼瞞得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