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入目的,是一頭耀眼的……銀髮。恩?銀髮?
我驚愕地看着那個滿頭銀髮的女子,低着頭,走出石屋,手上還抱着一個毛茸茸的白色小狗。
她彷彿是走出門外才忽然感覺到我們的存在,我離的她最近,她擡起頭來,一雙夜幕星辰般閃亮引人的眼睛,落到我身上,微微閃過詫異,柔聲問道:“小姑娘,你是怎麼進來這裡的?”
“我……我……”我張大了嘴無意識地說着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腦中只反反覆覆得迴盪着一句話:天哪!這……這真是人間女子嗎?!
她的眉眼,她雪玉般的肌膚,她天鵝絨般優美的頸項,她隨風輕舞的銀髮……我狼狽退後一步,困難地嚥了下口水,當真是很丟人啊!也不過是……第一次見到比祈然更震撼人心的如斯容顏而已。
恩?我眨了眨眼,又看清眼前女子幾分,不由愕然。這副容顏,好眼熟,真的……相當眼熟。
太后!我的腦中猛然閃過一個絕色的女子面容,對了!可不正是象極衛聆風宮裡的那個老妖婆嗎?只是,眼前這個女子雖滿頭銀髮,面容卻似極了少女;而且,渾身上下都瀰漫着一種全然不似人間女子的出塵氣質,清澈澄淨。
想到這裡,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衛聆風,一看之下,猛然驚呆了。
衛聆風的目光象是着魔般糾結在那銀髮女子身上,白皙的面容此刻慘然無光。他原本幽深的雙眼,望不到底,此刻,我卻能清楚看到那其中洶涌的是什麼?
喜悅?懷念?悲痛?傷感?……那是理該在任何人眼中閃現的感情,卻絕不會是……衛聆風。
銀髮女子彷彿此刻才發現我以外的人,清晨露水般閃亮純淨地目光一一掃過衆人,帶着微微的疑惑和不解,然後,落到了衛聆風身上。
她渾身猛地一震,那種震動不是輕微的、無意識的,而象是等待了千年之久,纔等到了這個時刻一般。
她的眼中,忽然凝聚起了淚水,一步一步走到衛聆風面前,仿如冰雪雕刻成的雙手緩緩舉起,撫上衛聆風面頰,喃喃道:“逸天,逸天,你終於還是來找我了是不是?”
“逸天,你不會再丟下我了,是不是?”
雖然只是非常非常細微的一下,我卻能感覺到,衛聆風的身體的確輕顫了一下。他的聲音平靜和緩,與平日並沒有什麼,可是總覺得,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說:“母后,是我,我是軒兒。”
我猛地瞪大了眼,身邊祈然的輕顫,象是空氣波動般明晰。
衛聆風……叫她母后,母……後,她竟然是衛聆風的母親。也是……祈然的,親生母親。
銀髮女子一怔,神色從狂喜轉爲失落,然後是些微的迷惘,直到終於咀嚼完了衛聆風那句話,眼中慢慢亮起狂焰般的光芒。她專注地看着衛聆風,銀髮被風吹起,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卻也不管,只喃喃道:“軒兒,你真是軒兒?”
衛聆風擡手撥開她眼前的銀髮,一字一頓地開口:“冬日遊,似水雲雪落滿頭,莫是誰家少年不知愁,縱無心,跌入雲泥,相看笑不休。”
衛聆風的語調平靜無波,我卻只覺那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是從他口中吐出的,而是心中。我彷彿能看到,在那個久遠的世界,鵝毛般的大雪撲簌而下,一對恩愛的年輕夫婦帶着年幼的孩子,在雪地中玩耍,孩子不小心滑倒,跌了滿臉的泥雪,年輕的夫婦相視而笑。
“軒兒……軒兒……你真的是軒兒?”眼淚一滴一滴從銀髮女子的眼中掉落,她捧住衛聆風的臉,彷彿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一遍遍觸摸,一分分感受,良久才喃喃道,“他不是告訴我,軒兒在當時就死了嗎?他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爲什麼……?”
銀髮女子象是忽然被什麼糾纏住了,不斷呢喃,不斷呢喃,神色越來越迷失混亂,忽地便放開衛聆風捧着頭大叫起來:“逸天呢?逸天在哪?我的孩子在哪?……啊……還我孩子?!我……”
我微微皺起了眉,總覺得,她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
銀髮女子忽然停止了喊叫,身子緩緩軟倒下去,靠入衛聆風懷中。很明顯,是衛聆風打暈了她。
“她叫冷琢夕。”衛聆風蹲下身去,將那銀髮女子安置在草坪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然後,他擡起頭來,一雙斂去所有情緒的幽深眼眸望向祈然,深沉地道:“祈然,我在告訴你,我和你的母親,叫冷琢夕。”
祈然緊緊皺着眉,望着躺在地上的陌生女子,神色數變,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茫然無神:“我……完全沒有印象。”
地上的銀髮女子緩緩醒轉過來,她一眼望見上頭的衛聆風,眼中落下淚珠,神色卻冷靜了下來,目光輕轉,掃了一遍我們幾個,才問道:“軒兒,你們是怎麼進到這個別有洞天的?”
衛聆風扶着她起來,緩步走到我們身邊,在石凳上坐下來。
我心中有些奇怪,如果說她既是衛聆風的母親,也是祈然的母親,爲什麼……看到衛聆風會有如此大的反應,對着祈然卻象是陌生人一般呢?
衛聆風指了指身後的通道,隨即回首道:“母后,以後去朕的宮殿居住可好?”
冷琢夕眼中露出迷惘之色:“這個通道不是封死的嗎?娘每次進去都只看到一面石壁,怎麼如今又能進來了?”
我心中微動,已經想到,定是我們破除了機關,那個石室沉到地下,所以道路便通了。當然,如今這氛圍可不是解釋這些的時候。
衛聆風卻不答,只將剛剛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冷琢夕臉上越加迷茫,喃喃道:“軒兒的宮殿?那裡有云雪嗎?軒兒……我……娘不要跟他們住在一起……”她的臉上忽然露出恐慌的神色,拽緊了衛聆風的衣袖,顫抖不已,“娘絕對不跟他們住在一起,他們……他們讓逸天留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母后,別怕!”衛聆風抱住冷琢夕柔聲安撫,神色是處變不驚的淡漠,“朕會在你屋子周圍種滿雲雪,母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朕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母后。”
“母后……”衛聆風在冷琢夕面前緩緩跪了下去,柔聲道,“以後,都讓軒兒來照顧你,好嗎?”我有些震驚地看着這樣的衛聆風,無法猜透那張溫和含笑的面容下,隱藏的是怎樣的心情。
冷琢夕這才點了點頭,露出個歡快地笑容,如孩童般拊掌道:“好啊!娘知道軒兒最愛吃骨頭了,娘日日都給你煲湯喝。”
“哈哈……恩哼……”我慌忙捂住嘴,可是轉頭看了眼在冷琢夕腳邊搖頭晃腦的小狗,想起剛剛冷琢夕好象喊他……軒兒來着,“軒兒……哈哈……”
衛聆風懊惱地回頭瞥了我一眼,滿含警告。卻在看到我的笑容時,閃過一抹輕柔卻又無奈至極的淺笑。
我慌忙撇過頭,臉藏在祈然身後,雙肩抖動個不停,憋笑憋得甚是辛苦。
祈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嘴角含笑,卻掩不住眼底深處的沉鬱之色。
“母后,這個人你還記得嗎?”衛聆風回過神,對着冷琢夕溫和開口,手指指向祈然。
冷琢夕有些疑惑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衛聆風所指的少年身上,仔細看了半晌,眼中閃過異色,嘆道:“好漂亮的孩子!”
祈然微微蹙眉,臉上卻是一片漠然,只是我不知,他心底會否有那麼一點點失落呢?那個人,畢竟是他的母親,卻對他,沒有半點特殊的感覺。
然後,衛聆風開口了,平靜淡然、擲地有聲:“他叫……蕭祈然。”
“蕭……祈然?”冷琢夕皺起了秀麗的雙眉,眯起眼凝視着他,喃喃重複,“你姓蕭……和逸天一樣的姓呢……祈然……祈……然……”
忽然,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瞳孔猛然收縮了擴張,擴張了又收縮,一遍一遍,象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眼前的這一切是真的。
她放下手,張了張脣,抿起,又張開,奪人心魄的雙眼,如天高如海深,完全無法望到底。她終於開口,聲音輕柔卻顫抖:“你是……然兒?”
冷琢夕緩緩站起身來,單手捂住胸口,另一手指着祈然,又顫聲重複了一遍:“當真是然兒?”
祈然的身體,晃了晃,我看到他臉上的淡漠終於還是慢慢褪去,化爲無可隱藏的迷惘,還有與生俱來的……孺慕之思。
冷琢夕雙眼含淚,指向祈然的手微微攤開,晶瑩如透明雪花般的手靜靜曝露在縷縷陽光下,她輕柔地再喚了一聲:“然兒……”
祈然仿似着魔一般,向着那雙手,向着那個……名爲他母親的人,一步步走去,走到她面前。
“你真的是然兒……?”冷琢夕走前一步,靠近祈然,手緩緩撫上他面頰,聲音仍是輕柔顫抖,眼中神光依然幽深難見。
祈然的面色微微轉爲柔和,看着眼前之人,緩慢卻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真的是然兒。”冷琢夕撫在祈然面上的手一點點,一點點滑下,低垂的銀絲遮住了她面容,看不到神色,只是不斷重複地呢喃,“真的是然兒。那麼……”
“祈——!!”步殺忽然驚惶地大叫,“小心……!”
我來不及想步殺到底在喊些什麼,卻已經看到被風吹散的銀絲後,那張猙獰絕豔的臉。
“你就去死吧!!”一聲尖利絕望的喉叫,刺穿了我的耳膜。
那張冰雕玉砌般的手中,握着一把細長的匕首,閃着耀目的寒光,沒有半分猶豫地扎入了……祈然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