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陣溫暖感動,正待說話,祈然卻已放開了我,揉了揉我的頭髮,嘆息道:“罷了,我也總歸知道你是閒不住的。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多半沒有危險,就一起過來吧!”
我開心地大力點頭,任由他拽着我飛騰到衛聆風和步殺身邊。
場上的戰局呈膠着之狀,傅君漠身邊只有三千不到的守軍,圍攻他們的祁軍卻有三萬之多。雖不是如天甲奇兵那般的精銳之師,卻也令出如山,進退有度。本來,如此懸殊的力量差,是絕無任何懸念的。可是,與其說是這些祁國士兵消極怠工、不緩不慢,不如說他們是小心翼翼、緊盯目標。我望了眼被士兵團團圍護的傅君漠,腦中靈光閃過,幡然醒悟,知道定是祈然和這些士兵說了,主帥要捉活的。
我忍不住便想大笑,別人或許會以爲祈然要將鑰國太子抓回去嚴刑拷問,或是羞辱利用。我們四人卻是相當清楚,衛聆風所謂的三陣殺降,指的便是無論降與不降,傅君漠、尹子恆、蕭逸飛三人都要在陣前被斬殺。可憐這些鑰國士兵,包括傅君漠,卻還因爲這點破綻,而心存僥倖,唯恐抓不住那一線生機。
交戰呼喝聲此起彼伏,時而還夾雜着粗重帶呻吟的喘息聲。血濺落在地上的滴答聲,便被徹底淹沒了,唯有滿地的鮮紅,猙獰的血色,在形象演繹着這個象聲詞。血肉橫飛,斷肢殘體,讓我忍不住嘆息這亂世人命的卑賤。
不過傷悲秋是一回事,我的神思還是牢牢牽繫在戰場上。所以當海面那幾艘豎着鑰國旗幟,外形有些狼狽,明顯是突圍而來的戰船,緩緩向這邊駛來時,我還是一眼就望見了。
傅君漠與那三千士兵本是臨河而站戰,河面地勢並不寬廣,踏腳處粘溼礙行,而且不利反撲,往往衝鋒不成被逼退回去,就會有幾十人落入水中,被早準備在一旁的弓箭手亂箭射死。淮河岸沿一時紅豔似火,美麗異常,偏還帶着濃烈的血腥味。血慢慢融入水中,瀰漫向四方,連淮河周圍那密密麻麻幾人身高的蘆葦都被鮮血浸了個通透。
可是即便如此,傅君漠他們卻還是固執地堅守在河邊,除非包圍圈縮小至危急安全,纔會不顧一切地反撲。支撐他們苦戰到這一刻而毅力不倒的,便是這幾艘鑰國戰船。
是以,當船槳破水,風帆獵獵的聲音傳入他們耳中時,所有人都忍不住歡呼了起來。連傅君漠臉上也閃過劫後餘生的喜悅,隨後望向我及我們的目光卻是冰寒憎恨徹骨。
祁國的士兵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敵軍嚇呆了。他們壓根就沒想過這些已如砧板上魚肉任人宰割的敗軍,會有逃生的可能。是以只一瞬間的遲緩,包圍圈收縮終於晚了一步,鑰國太子與近兩千名殘兵便帶着歡呼和得意登上了鑰國戰船。
祈然一直淺笑地看着傅君漠登船、下令、起航,甚至射箭還擊,戰船緩緩離岸,直到底下衆人惶恐不安的詢問聲傳來,祈然的笑容不由更甚,右手舉起,“啾——”一聲尖銳聲響,紅光閃耀天際。
他擡頭望向那紅霞如煙火的信號彈,淡淡道:“當希望變成了絕望,當天堂終成了地獄,被那種滅頂的恐懼和失望吞噬時,會是什麼感覺呢?傅君漠!”
話音未落,那些被鮮血浸染卻只是隨風輕擺的蘆葦忽然大面積動了起來,一艘艘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小型戰船,彷彿憑空出現般,從蘆葦間魚貫而出。
耳中傳來玄天熟悉的聲音:“他奶奶的,憋死老子了,你們這羣沒用的賊廝鳥,若再不出來,老子可要先宰了你們王八太子了!”
我忍不住好笑,看着那些雖不如鑰國戰船龐大,卻小巧靈便,在淺水域左衝右突勢不可擋的戰艇——風火,自豪與難以置信的矛盾感覺油然而生。這真的……是我設計的戰船嗎?
在現代這一年,我明知自己要回來,更知道回來了便總有一天要與冰凌、尹鑰兩國了清恩怨,是以經常思索着如何能幫上祈然和衛聆風的忙。
行軍佈陣嗎?我自知不是這塊料。運籌帷幄?算了吧,有這兩兄弟在,何時輪得到我?
於是最終我便想到了戰船,當初畫給衛聆風的唐朝戰船,無論樓船、艨艟或是海顎都只具其形不達其神。所以,我便在那無事可做的一年天天泡在書中,翻查了各種資料圖稿,當然也是因爲我突發奇想的某種私心……但確實讓我找到了幾種更適合天和大陸的戰船設計草圖。
而此刻出現在淮河岸沿的小型戰船風火,就是我留給衛聆風的圖稿之一。風火船身蒙有黑牛皮和輕薄金屬,船頭包上攻堅的利刃,船體又是用最爲堅固卻密度最輕的鈞木所制。這種鈞木盛產於原汀國,最適合造船,卻因其難以大量栽種而異常珍貴。天和大陸中普通的戰船,別說是樓船和麪前的攻擊戰船,即便是艨艟,也要比風火大上一倍,是以爲了節省資源,鈞木多隻用來做船主心骨,而絕不可能用來製作船的本體。再加上,風火的驅動並非是人爲划槳,而是特製的水中螺旋槳,所以,無論速度、攻擊力都不是眼前這幾艘本就千瘡百孔的攻擊戰船可以比擬的。
思索間,玄天已經下令祁國水軍進攻。幾十艘風火左衝右突,時而用船頭撞擊敵船,時而投出大石,射出弩箭,卻在鑰國士兵惱羞成怒拼力反撲前從容遁走。它們的行動如靈蛇般迅捷,它們的攻擊如刀尖般鋒利,它們的決斷卻如晴空般明快果決。
不得不說,玄天表面上看來咋咋呼呼,有勇無謀。可是骨子裡卻對戰爭有着天生的熱血和敏銳。這樣的人,平日裡爽朗粗獷,戰時卻威儀四射,明明該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絕世名將,卻因其斂去的光芒,往往讓人不自覺忽視。雖說是金子總能發光,卻還是不得不很佩服衛聆風這個伯樂,居然能如此早的相中這匹千里馬,更善用他。
鑰國的戰船在一艘艘減少,風火的勢頭卻是越來越銳不可當。畢竟這不是火藥盛行的現代,只需一個炮彈就能擊毀幾艘戰艇。許是他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原本四散奔逃的船隻開始慢慢靠攏,牢牢護住中間那一艘主船。那架勢,明顯在說,即便犧牲了所有人,也要護着太子安全離開。
“居然被他逃脫了。”祈然略帶無奈地搖頭看着在血路中倉惶逃去的鑰國主船。那些四分五裂的戰船,旗幟搭拉,船體傾斜。船上士兵更是死的死傷得傷,河面上遍佈被周圍弓箭手射殺的浮屍,鮮血越加洶涌猖獗,幾乎融浸了眼前的整片淮河支流。
只是,儘管如此,那艘形狀破爛的主船還是在這些屍體浮木的掩護下,逃出了重重包圍。恰逢此時風起,大船揚帆啓航,即便以風火的神速,仍是差了他半截,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脫離弓箭手射程之外,安然離去。
我見祈然右手再度舉起,知道他終於還是要發動第二道埋伏了。生油入水,火海漫天,那恐怕便不只是搏命廝殺,而是又一場人間煉獄。想阻止,卻又覺力不從心,縱虎歸山,後患無窮,這一點我清楚得很,更何況於我們或者無關緊要,對衛聆風來說,傅君漠活着終將成爲一個極大的隱患。
手頹然放了下來,我嘆息一聲,等待那紅光再度閃耀天空。眼前卻忽然有疾如風、快愈閃電的一片黑影閃過,轉瞬間,驚呼之聲充滿了河裡河外。我定睛看去,只見那艘早出了射程外的戰船上,四個士兵心口一分不偏地插着四支箭頹然倒地。而桅杆上,那原本迎風鼓脹的灰白船帆,此刻卻彷彿預示着它主人的命運般,漫天垂落。
我心口重重跳了一拍,回頭看去只見步殺拿着那把長弓“應日”,從容地縱身後退幾步,退到人人都以爲他自覺射殺無望了,他卻猛然停頓下來。線條分明的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堅毅的沉着,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灑然笑容,彎弓搭箭,一弦八箭,目標直指前方戰船。
胸口有血脈噴張的激動在蒸騰,回首望向護在面色慘白的傅君漠面前,全身瑟瑟的士兵,卻是在步殺冰寒的氣機鎖定下腳不能邁,刀不能舉。弦響箭發,黑影比絃聲更早地掠過我身邊,衝着那逃命般倉惶疾駛的戰船呼嘯而去。
百步穿楊,例無虛發。我覺得我的雙手在顫抖,全身那異樣的豪邁張揚,彷彿已回到了無遊組縱橫馳騁的年代,那般連全身細胞也能感受到自由之風輕吟而顫抖的時光。
傅君漠也在顫抖,儘管隔了那麼遠,我還是能清楚感受到。因爲他身邊已經沒有能守護他的士兵了,而他的雙手雙腳,卻因爲步殺精神力的牽引而移不動一下,只能裸地面對那冰寒的驚天一箭,面對生死懸於一線的恐懼絕望。
“譁——”巨響,劃破長空,彷彿裂開風勢,奪天地氣機的不是一支普通的鐵箭,而是那把氣吞山河,力壓千鈞的神刀汲血。手中無刀,心中有刀,於他來說手中是否握有神兵利器已經無關緊要了。凝精神爲利劍,化真氣爲長刀,這便是步殺……此刻的境界。
箭尖及體直穿,明明聽不到鐵刃入肉的聲音,看不到寒冰真氣暴漲的星芒,心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那肉眼難見的寒芒,甚至掩蓋了噴涌而出的鮮血,至陽卻偏偏至寒。
傅君漠那重逾百斤的身體,竟被一支細箭拖着生生後退了十幾米,他眼中的驚惶、不甘、難以置信統統都沉寂那銀光中,只餘一抹絕望的死寂。
“砰——!”那聲船帆裂帛、船桅倒塌的巨響,終於將衆人從震驚中拉扯了回來。然而,還是沒有人歡呼,沒有人驚叫,甚至連祁國的衆將也是一臉驚駭的慘白,只覺今生今世即便是死,也不能與此人爲敵。
三陣殺降,第一陣,傅君漠,死!
我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看向那黑衣黑髮的冷顏男子,依舊淡漠的神情,依舊涼薄的氣息,彷彿剛剛的驚天動地並非他所爲,或者他覺自己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與祈然相視一笑,沒有半分阻止,沒有一絲不協調,在他迎面走來的時候,伸手;在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擊掌。清脆勁節的聲音響徹天地,明快默契的笑容沁融淮河。
這一刻,所有人都彷彿被這種清朗的氣息感染了,面露微笑;這一刻,那種不羈,那種瀟灑,終於還是深深刻入每個人腦海中,席捲滌盪。
衛聆風靜靜地看着夕陽餘暉中的我們,眼中露出淡淡的笑容,隨即……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