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殺緩緩轉過身來,黑眸中充盈着淡淡的疑惑和迷惘,看着眼前女子梨花帶雨的小臉,心中不禁微微一軟。他抿了抿脣,頭痛着自己的措辭:“我……不喜歡……”
腦中倏忽間閃過那兩張熟悉的面容,垂眸間彷彿能看到銀沙鋪瀉的山谷中三人翻騰舞劍的身影,自然流轉的默契,彷彿能聽到清潤澄澈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着:心若自由,身沐長風;無遊天下,不離不棄。
他忽然淡淡笑了起來,嘴角那抹幾可稱之爲幸福的笑容,讓橙兒驚呆了。可是那目光,卻穿透她看向了遙遠的時空。良久才積聚到她身上,連一向冰冷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帶着微微的歉意,低聲道:“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橙兒咬着蒼白的下脣,看着那堅毅冷漠的背影,帶了幾分期盼和釋然離自己越來越遠,眼淚在眼眶中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她雙手捏皺汗溼了自己的衣衫裙帶,才艱難哽咽地開口,聲音在谷中迴盪:“步殺,我幫你……我帶你混進城去!”
“蘇姑娘,蘇姑娘……”小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原本與我和心洛坐在一起的蘇婉柔站起身來,走到門口道:“我在這,發生什麼事了?”
小月福了福,眼中閃過興奮之色,脆聲道:“馬瑩燕馬姑娘在城外求見,說是來探望蘇姑娘你的,太子讓我來通傳一聲。”
馬瑩燕?那不是……橙兒?我心裡緊了緊,面上卻不露聲色,溫笑地看蘇婉柔臉露驚喜,向我歉然道:“冰依,對不住,我今日有事不能陪你了。”
“無礙的。”我笑笑,眼看着她出去,卻掩不住心裡的緊張。離約定營救的日子,只有一天了,是不是……祈然他們開始行動了?
利用手機短信盲打的方法傳遞信息固然是保險,卻無法確保我的記憶是否出錯,所以不能傳達太多信息。
只有那五個字,祈然能明白嗎?能……作出應對嗎?
“小姐……”心洛壓低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少主他們明天便會行動了,我們必須在明日午時前將水路的閘門打開,裡應外合,逃出去。”
我皺眉點了點頭,道:“可我現在內力全失,絕也被傅君漠奪走了,如何逃得出去?”
心洛秀氣的眉也跟着皺起,沉吟了半晌道:“小姐莫急,今晚我把太子引到這裡。小姐你儘量拖住他,我去把化功丸的解藥和絕偷回來。”
我一想起要面對傅君漠就忍不住打了個抖,但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傅君漠來到我房中的時候,夕陽最後一點餘暉也已經褪去了。房中燭火影影綽綽,映在他陰鬱暗沉又略顯憔悴的臉上。
“你要見我?”他開口就問。
我愣了一下,隨即只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指着對面的圓桌,道,“太子請坐。”
他臉色緩了緩,在我面前坐了下來,端過茶杯飲盡,又自行斟上,良久才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啊?”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忙拼命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乾笑道,“問這個做什麼?”
“你慌張什麼?”他皺眉看着我,目光掠過我看向牀邊竹篩中凌亂堆放的針線布料,沉思了半晌,忽然眼中光芒一亮,猛地拽過我手腕,啞聲問道,“你說你……懷孕了,是撒謊?!”
我大驚,臉色瞬時白了個徹底,心跳的嘭嘭聲就在耳邊,彷彿隨時都會從胸口跳出來。
“果然……”他的臉上露出恍然得意又無比憤恨的笑容,忽然左手就着桌沿大力一推,圓桌便撞着我的腳平平滑了出去。
我還來不及呻吟膝蓋的疼痛,手腕上灼熱地一緊,已然被狠狠拖入他懷中。
沉沉張揚陰狠的聲音透過緊貼的衣衫傳遞到我耳中:“本太子就在奇怪,雖然你見血時曾有嘔吐的反應。可是,關在水牢裡那麼久,又遭鞭打,下散,孩子竟還保得住。且不說,本太子與你親熱時,也沒見你有噁心的反應。最奇怪的是,一個即將作母親的人,怎麼可能完全沒有爲孩子縫製衣物的念頭?”
拜託!那是你們古人的習俗,幹嘛扯到我身上。我一邊在心裡暗罵,一邊掙扎,可是箍住我的雙臂如鐵鉗般,紋絲不動。
吐在臉上的氣息慢慢變得混濁熾熱,緊緊環抱住我的雙手,緩緩移動,一手緊扣住我的腰,一手移向我襟口。
我駭然憤怒地推出兩人距離,罵道:“你幹什麼?不怕蕭逸飛殺了你嗎?”
傅君漠雙眼深沉的可怕,一把抓住我掙扎的雙手扣到身後,冷笑道:“蕭逸飛早已離開了隱翼,如何殺我?他不是想要你懷的孩子嗎?本太子給他一個就是了……”
說完,單手扣住我後頸,滾燙的脣眼看就要貼上來。
一道輕若罔聞的破空之聲,傅君漠忽然象被針扎到般猛地放開我跳起來,一臉陰狠地望着窗外大喝道:“誰?!”
窗外黑影閃過,傅君漠眼中凌厲的兇光一閃,向屋外留守的幾人揮手道:“還不快追!”
臨走前,他深深地瞪了我一眼,雙眉緊皺,卻還是狼狽離去。
我不由好笑,又覺迷惘,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救我的人是誰?
“小姐——!”心洛興奮的聲音響在門口。我擡起頭,脣啓,無聲地問:“得手了?”
他的臉上漾開一個稚氣得意的笑容,眼神明顯傳遞着勝利的訊息。
我深吸過一口氣,接過絕小心戴在右腕,又將解藥吞下,感受着體內源源恢復的內息,一遍遍對自己說:不要慌,成敗……就在明天!
清晨卯時,天只有矇矇亮,我和心洛兩人躡手躡腳地潛出關押我的水遺閣。看守的人被心洛下藥迷倒了,路上好幾次差點被守夜的士兵發現,所幸最終都有驚無險。
城外響起了震天的鼓聲,我知道又一波攻城開始了。傅君漠這幾日攻城的頻率和強度明顯比從前高了很多。但相信只要挺過這一陣,祁國的形勢就會漸漸轉危爲安了。
“小姐,前面就是水路閘門。因爲常年水勢湍急,所以守衛的人並不多。等下我去將那些守衛引開,小姐你就趁機把水放入城中,再把閘門打開,相信少主的人不久就能潛進來了。”
我點點頭,看着心洛離去的背影,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隱翼城是一個地勢相當古怪的城池。首先,由於它地處山坳之上,比普通的城池又高了十幾丈,端的是易守難攻。但城池所在山坳卻偏巧在淮河最大的支路上,是以雖然大部分水被引到入斷脈,卻還是有相當湍急的一條支流,經水閘出口流入隱翼城中,添做護城河。
而今日心洛要我做的,就是將水路通道中四方閘門都打開,把原本彙集到水路的支流引向城中。這原本是爲了水澇時期防止水流過於湍急衝毀城池而準備的。導入城中的水量雖大,卻不致於引起洪災,又能拖緩水速。
我淌着經由閘口縮減已然成涓流的地下水道,來到鐵閘門前。四周靜悄悄的,本該站立守衛在四周的士兵一個也沒有,想是被心洛解決了。
我閉起眼,穩住水中搖晃的身體,深深呼吸。真氣運轉十二週天,耳目豁然開放清明,聞不到呼吸,聽不到心跳,我卻能清楚感受到四周至少有不下二十個內外兼修的高手,靜靜潛伏着。
想必,這就是所謂的靈覺吧。
我笑了,笑得極端苦澀。雖然早就習慣了鉤心鬥角,爾虞我詐,可是當欺騙和被欺騙的對象是自己信任愛護的朋友親人時,那種苦澀的滋味還是難以言喻的。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水下單腳輕點,內息全速運行。忽然如鬼魅般在四方閘門前動了起來。
然而,我所做的卻並非將左右閘門打開,而是將原本用來出水的閘口徹底封死,卻將前方閘門弄鬆。封完左右兩邊後,我趁潛伏在周圍的人未反應過來,用最快的速度衝回來路上。
“砰——”地一聲,水路最後一道閘門也被我拴上封死。我聽到了鐵門後男子粗獷憤恨的叫罵聲,水流轟鳴聲,再不敢停留,沒命地往外衝去。
跑了很遠,光亮一點點在眼前擴大,新鮮的空氣如甘露般鑽進我口鼻間,身後終於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着是滾滾水聲奔騰呼嘯而來。
我長舒過一口氣,左繞右轉將自己埋入慌亂的人羣中。計劃終於成功了,這點水雖來勢洶猛,卻不足以沖毀百姓民居。但開通一條能讓祈然他們進入的水路,卻綽綽有餘了。現在要擔心的是如何隱藏自己,直到祈然來救。
正想着,周圍的人羣忽然一臉恐慌的四散開去。我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夏日烏雲般的軍隊猛然映入眼簾,整齊朝我這個方向行進。我心中一驚,正待轉身跟着逃離,一道讓我心驚膽戰的清稚嗓音傳入耳中,生生阻止了我的動作。
“小姐。”心洛在軍隊的前方停下來,整整幾萬人的軍隊,隨着他的腳步整齊停頓。
心洛不可信——這五個字,就是我利用手機,傳達給祈然他們的信息。
他臉上帶着燦爛的笑容,眼中卻冰寒的徹骨。只見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手上握着我在小遲手中見過的軍刺,聲音比叮咚的流水更清澈動聽:“小姐,我們還真是小看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裙襬下方滴着水,水漬一路沿伸到他面前。我說:“心洛,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心洛冷笑,“小姐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明明答應過不會再拋下你,卻還是不負責任地離開,真的對不起。”我看到他微微蒼白的小臉,顫抖的雙手,心中一痛,繼續說道,“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因爲你的眼睛,金銀雙色實在太過耀目。我見過洛楓的眼睛,你的跟他是一模一樣的。所以,我猜……小遲定然不只受傷,而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