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的如流水一般飛快,彷彿晨起梳洗打扮,中午飲茶小憩,傍晚卸妝安睡,宮裡的日子便這樣漫無邊際的重複着,一刻也不落下。
紫禁城各處的宮堂殿宇,琉璃花瓦已然褪去一層皚皚白雪,披上了明黃色的華貴金衣,柔光緩緩,暖日微微,斜斜照耀在飛檐走壁,勾心鬥角之上,金光熠熠,光華閃閃。
陽春三月,草木爭春,積雪已經消融,流淌在御花園各處涓涓細流之中,桃花濃豔,梨花潔白,各自婀娜綻放,爭芳吐芬,互不相讓。
全妃自是一枝獨秀,恩寵深濃,自打上次被皇后訓斥,被罰俸祿,焚燒佛經,跪拜懺悔,但仍然聖眷綿長,君恩濃厚,寵愛非旁人可比。
箏貴人身懷有孕,已是四月有餘,腹部高高隆起,身嬌體貴,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然而箏貴人懷孕至今,長春宮內外並不安生平靜,甚至比小產過的睦貴人身子還嬌弱,反而時常腹痛難忍,頭暈目眩,身子懶怠,四肢痠痛,百般不適。
太后也時常前往加以囑咐探望,又賞賜了如阿膠、蜜棗、人蔘名貴滋補固胎藥品,因着朝堂上英夷屢屢進貢鴉片,南方各省官員藏污納垢,六宮之中箏貴人一胎險些滑落,道光不免心力交瘁,上火不已。
皇后親命黃貞顯、江從祿、李桂珅細心調理箏貴人,直至母子二人平安生產完畢。
這一日,天氣晴好,全妃邀着和妃、恬嬪、定貴人一同前去長春宮看望箏貴人。剛走到殿門外,長春宮首領太監崔萬海忙屈膝行禮,道:“奴才請全主兒安,請恬主兒安、請定小主安,主兒聖安,萬事如意。”
全妃笑道:“你家主兒身子如何?”
崔萬海躬着身子,道:“奴才多謝主兒,主兒有孕以來,身子百般不適,時常腹痛難忍,失眠多夢,渾身不爽,四體疲倦。”
寶鐲嘴角也漲了水泡,道:“主兒都瘦了一圈,眼下才五個月,便這般遭罪。”
全妃揚了灑金手絹,笑道:“怎會呢,箏小主是頭胎,身子不爽也是有的。”
定貴人笑道:“還是進去瞧瞧妹妹。”
此時箏貴人躺在大紅色百子千孫繡花葫蘆如意棉被的牀榻上,雙目微合,神思倦怠,容色淡淡,穿一件月白色翠枝芸紋珍珠紐子寢衣,髮髻隨意披肩鬆散,只簪了幾多蜜色絨花,越發姿色豐豔,美不勝收。
寶鐲、翠霞忙攙扶起箏貴人,斜斜靠在櫻花色鵝毛羽軟枕旁,笑道:“姐姐們來了,妹妹有失遠迎。”
全妃一把按住她白皙細嫩的手臂,笑道:“你爲皇家身懷龍裔,身子嬌貴,趕緊躺下,萬不可着涼了。”
箏貴人耳畔的一對兒翠色銀杏葉耳環,銀光閃閃,笑道:“妹妹貌醜,倒讓姐姐見笑了。”
全妃笑道:“妹妹說哪兒話,眼下妹妹五個月了,不月之間,妹妹便生了,姐姐望着妹妹生一位阿哥,皇上的百年江山也有所指望。”
恬嬪穿一件淡紫色菊花千瓣繡彩霞旗服,細細打量着長春宮內外陳設,規矩整齊,佈置華麗,不禁嘖舌,便笑道:“皇上頗喜妹妹,長春宮大方華貴,富麗雅觀,妹妹又得皇上恩眷,真是春意福長。”
箏貴人含笑道:“姐姐說笑了,姐姐伺候聖駕久遠,皇上更加心疼姐姐。”
全妃看着軟牀上懸掛各色的香包,香囊,隱隱約約有一種獨特的奇香,不覺好奇,道:“吾聞妹妹的軟榻上有一股清香,倒不知是何香,如此清心沁肺。”
定貴人也道:“我也覺鼻尖上有一股清香散而不去,不濃不淡,香滑綿軟,聞人慾醉。”
箏貴人神色之中有一分得意與矜傲,撫摸着身側的碧色翡翠花玉如意,笑道:“姐姐果是好鼻子,妹妹軟牀上懸掛的香包、香囊是主兒賞,裡頭裝着靜心凝神,安固胎氣的草藥,連妹妹身上蓋的被子都是主兒特意傳內務府送來,那被子也極輕柔,裡頭摻着鵝羽鴨絨,既暖和又舒適。”
定貴人眼神中多了一縷失落,便道:“皇后主兒心意當真是好。”
全妃理了理衣領上的翠色如意花穗子,笑道:“妹妹好福氣,吾瞧着連睦貴人有娠之時,皇后都不曾這般上心,可見皇上、皇后對妹妹有多珍重。”
全妃見四下無人,掩了掩面,低聲道:“妹妹若是一朝產子,皇上便會晉封妹妹爲嬪位,掌一宮主位,到時也好母憑子貴,名正言順。”
箏貴人微微點頭,道:“多謝姐姐金口,如此福澤庇佑,妹妹定爲皇上誕下阿哥。”
恬嬪撇了撇嘴,笑道:“妹妹說得是,生下來也要瞧合不合皇上心意,要是像大阿哥那般……”
全妃瞪了一眼,便笑道:“恬姐姐一向快人快語,妹妹不要見笑,妹妹珍重,姐姐便回了。”
出了長春宮,恬嬪揚着帕子,道:“瞧她張狂做派,嘖嘖。”
定貴人微笑道:“人家肚子爭氣,你我伺候最久,卻沒這般好福氣。”
全妃回了承乾宮,獨自坐在炕上看書,芝蘭端來一杯熱茶,笑道:“主兒回來,許是累了,不如進一口茶,暖暖身子。”
全妃放下書,道:“吾瞧箏貴人極爲金貴,連宮內擺設都是一等一的名貴,吾是妃位,到底忝居高位,膝下無所生養。”
正說着話,趙得海引着張平遠進殿請脈,張平遠一身青布棉袍,劍眉舒展,英氣襲人,屈膝行禮,道:“奴才請主兒安,主兒聖安,萬事如意。”
全妃笑道:“張太醫請起回話。”
芝蘭忙從衣袖上抽出一塊素色繡花手帕,搭在全妃白皙細嫩的皓腕之上,張平遠跪在炕下,細細把脈,笑道:“回主兒,主兒身子康健,一切無恙。”
全妃神色一暗,只撫摸着平坦的小腹,道:“有勞太醫了,看賞。”
芝蘭從描花繪柳的妝奩盒子下取出一錠銀子,塞在張平遠衣袖裡,笑道:“主兒賞的,快拿着吧。”
張平遠拱手道:“奴才多謝主兒賞賜。”
全妃撫了撫鬢髮上懸着的一支鳳穿芍藥點金翠珍珠步搖,笑道:“今兒去了趟長春宮,箏貴人一胎似乎不太安生,吾心存疑惑,還請太醫告知一二。”
張平遠道:“回主兒,小主一胎非奴才伺候,從前伺候小主是李桂珅,皇后主兒慈憫馭下,親自指了黃御醫爲小主把脈。”
全妃微微點頭,道:“吾聞箏貴人牀榻上懸的各色繡花香包、香囊、香味很是奇特,獨獨有一股奇香,吾不識草藥,還請太醫指教一二。”
芝蘭從牀榻上解下幾枚繡花如意香囊,那香囊繡工精巧,陣線均勻,裡頭裝着輕飄飄的曬乾草藥,清香宜人,心肺舒暢。
全妃理着衣袖上的芙蓉繡花枝葉圖案,低眉一笑,道:“年前箏小主有娠,皇后命內務府司衣局的繡娘縫紉,說是摻了安胎靜氣的草藥,有助懷孕。”
張平遠解來金色絲線,從香囊裡倒出一把細碎草藥,仔細嗅聞。
半晌,才如數家珍一般,道:“回主兒,裡頭有紫蘇、沉香、檀香、丁香、紫薇、艾葉、茱萸、竹茹、海棠、菟絲子、益母、附子、莪術。”
全妃道:“果真是安胎固氣,靜心凝神的草藥。”
張平遠又細細聞了一遍,神色有些沉重,皺眉道:“還有幾味草藥,只是檀香、沉香、丁香、茱萸的香味濃厚馥郁遮蓋住了此香的獨特氣味。”
全妃心中陡然一驚,道:“張太醫深得信任,又與芝蘭是姑舅姐弟,裡頭到底有何?”
張平遠皺眉蹙額,斬釘截鐵,道:“似乎有麝香、紅花、蘇合香一類。”
全妃卻道:“這些倒都是好藥,聽聞檀香靜氣,麝香凝神,茱萸固胎,沉香開胸,都是一等一的草藥。”
張平遠鎮靜道:“小主說得是,此香包應是太醫所配,香味清淡,令人神清。”
全妃急切道:“吾身子無恙,何時能有娠?自入宮以來,便是吾伺候最多,卻始終不見動靜。”
張平遠躬了身,道:“主兒身子偏弱,奴才從之前的脈案來瞧,自道光三年,主兒便患上了寒溼下注、經帶不調病狀。而又反覆受風着涼,導致病症時好時壞,畏寒畏熱。”
全妃心頭一惱,含淚帶笑,道:“說來,吾身子是不濟,前年吾曾患受涼之症,直至隔年二月還未康健,月信也時有時斷。”
張平遠垂眉道:“主兒身子太過柔弱,便是下紅之症,更要耐心調理,仔細照看,由到冬日,手腳發涼,氣血虛虧,更是大病。”
全妃臉色急切,頭上的玲瓏翠花嵌寶藍步搖一閃一亮,道:“那吾身子該如何調理?麻煩太醫仔細告知。”
張平時一聲淺笑,道:“奴才這就回太醫院商酌探討,爲主兒調配方子,”
全妃放下了心,便和婉一笑,道:“有勞太醫了,吾身子素隨額娘,百般生病,不知何種草藥調配更好?”
張平遠思索片刻,便斟酌道:“奴才會添藿香一錢五分、蘇梗二錢、桔梗二錢、香附二錢、殼砂二錢、枳殼一錢五分、茯苓二錢、梔子二錢、莪術二錢、丹蔘一錢、黨蔘二錢加以調配。這些草藥性本甘甜溫和,最宜女子服用。”
全妃撫着胸口上的一串珠玉,嘆了一口氣,沉聲道:“便有勞太醫辛苦,吾多謝張太醫囑託,日後但請太醫常來爲吾調理身子,吾定感激不盡。”
芝蘭送走了張平遠,全妃靜靜沉思半晌,四隻鑲銀掐絲珠翠護甲滑着紅漆木桌几,道:“吾身子這般柔弱,如何懷得上孩子?”
芝蘭滿面愁容,道:“主兒身子倒是無恙,只是下紅血虧之症,倒極難調理。”
全妃神色清豔,便笑了笑,道:“有子無子便是命中之事,若是有了,自是歡喜,若是沒有,也不必悲天憫人。”
主僕二人相視一笑,四隻手緊緊握住。
過了幾日,已是人間四月天,桃李櫻花彷彿在一夜之間吐盡芬芳,妖嬈鬥豔,御花園裡春色正濃,景色秀美,令人流連忘返,輾轉其中。
近日來天氣漸漸暖和,越來越有悶熱之兆,皇后便免了清早的晨昏定省,只命到了傍晚時分,諸位嬪妃齊聚儲秀宮議事,小坐即可。如此一來,衆妃也不必晨起請安問好,也不落口口抱怨,聲聲憤怒。
皇后端然坐於紫檀香木雕彩刻花鳳座上,笑容依舊,端方溫和。
衆妃依次而坐,鶯燕相歡,妃嬪笑語,好不熱鬧。
只聽皇后笑道:“聽說皇上要晉珍貴人爲珍嬪,掌一宮主位,冊封之禮定在了這個月的十二,吾命人瞧了瞧,正是黃道吉日,珍貴人伺候皇上已久,也該晉一晉,以示皇上情深,天家威嚴。”
珍貴人盈盈行禮,聲如燕囀,道:“多謝主兒,奴才一定盡心伺候皇上,盡力侍奉主兒。”
和妃冷笑道:“珍貴人當真是個有心人,懂得知恩圖報。”
珍貴人媚眼如絲,脣齒如櫻,笑道:“姐姐謬讚了,妹妹侍奉皇后主兒甘之如飴。”
皇后頭上的翡翠珠玉嵌鳳尾垂下的紫水晶流蘇,玲瓏清碎,搖搖欲墜,冷聲道:“有這會子閒話功夫,不如仔細教導宮中奴才,連內務府的銀兩都敢剋扣。”
和妃滿臉通紅,一時垂睫低頭,不敢說話。
全妃微微抿了一口清茶,道:“姐姐好歹也是妃位,又是阿哥生母,怎得卻約束不了奴才,平白叫人笑話。”
祥嬪輕笑一聲,悠然撫着衣裳的花紋,道:“皇后主兒莫要動怒,奴才認爲主位不濟事,下人更是該打。”
和妃這才舔着臉,笑道:“回主兒,剋扣宮例的下人,奴才已經發落了,掌嘴二十。”
祥嬪杏眼流轉,顧盼神飛,道:“姐姐糊塗了,掌嘴二十豈能震懾人心,合該杖打二十以儆效尤。”
全妃揚了蜜色繡花枝葉手絹,也道:“是了,連主位的銀子都敢剋扣,分明是瞧姐姐軟弱。”
皇后淡淡一笑,指着和妃,道:“既軟弱又不中用,合該受皇上厭惡。”
皇后轉過臉來,笑道:“箏妹妹眼下快五個月了,也是胎氣最穩之時,妹妹好生保養,也好爲皇上誕下阿哥。”
箏貴人一臉得意矜傲,也不起身謝恩,只低垂秀目,微微頷首,道:“多謝皇后主兒關心,皇后主兒無微不至,奴才心懷感激。”
恬嬪含着笑,道:“奴才瞧妹妹氣色上好,可見胎兒平穩了。”
皇后眉心一散,朗然笑道:“前兒內務府送來兩大海碗墨金色東海錦鯉和一大海碗鳳尾金魚,供吾鞠養賞樂,吾瞧着錦鯉色澤鮮亮,鳳尾金魚成色名貴,一時也養不了這麼多隻,便賞給妹妹,妹妹閒暇之餘怡情悅性,身心安泰。”
王嬤嬤、寶銀、翠雯便端來青花色海藻紋深碗,裡頭遊弋着數十隻顏色亮澤,活潑可愛的各色錦鯉、鳳尾。
王嬤嬤笑道:“箏小主身份嬌貴,定要多挑選幾隻,金魚沾了小主福氣,更能活波亂跳,供小主賞玩。”
箏貴人眉梢頓生麗色清婉,微一揚臉,身後的寶鐲、翠霞便挑選了十幾只金鱗錦背,紅斑綠斕的金魚。
和妃、祥嬪、珍貴人、定貴人一衆嬪妃也挑選了幾隻。
皇后凝眸一定,道:“怎得全妃妹妹不喜金魚麼?”
全妃撫了撫腦後的一塊翠色芙蓉花密紋扁方,清冷一笑,道:“多謝皇后主兒好意,奴才不是不喜,而是金魚浮動翻滾,腥臭交加,鞠養宮中甚爲不妥,反倒污了內殿清香。”
皇后含笑點頭,道:“妹妹果真見解奇特,心思巧妙,其實吾與妹妹不過是圖個樂子,未必在乎諸多細節。”
皇后看了看天色,道:“時辰不早了,妹妹們也都累了,聽說這幾日京城一帶會有雷雨,跪安伺候吧。”
一衆嬪妃出了儲秀宮,已是酉時三刻,天色濃黑,鉛雲低沉,便乘坐肩輿各自回宮了。
繁木森森,樹葉蔥密,空氣裡依稀有着草木茂盛之時散發出的清甜氣息,月色如煙,遮天蔽日的樹蔭垂落成一道濃重蓊鬱的墨綠色,模糊了衆人視線。
長春宮離儲秀宮並不算遠,只是要路過一片藤蔓低迴,茂盛繁雜的宮廷小徑。箏貴人坐在四人擡的肩輿之上,身側的寶鐲和幾個丫鬟捧着幾盆海碗,裡頭遊動的金魚歡快翻躍,競相嬉水。
箏貴人環顧四周,皺眉道:“這兒到了夜,陰森森的,倒叫人害怕。”
身後肩輿之上坐着恬嬪也道:“快點走,天黑路滑,萬一傷了妹妹,可是不好。”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一聲悠長綿軟的貓叫聲,清晰幽幽地落入衆人耳朵中,在清冷寂靜的夜晚之中格外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恬嬪驚訝一聲,緊緊攥住手裡的繡花手絹,驚恐道:“有夜貓!有夜貓!快走!”
不過眨眼一瞬間,樹梢藤蔓之上此起彼伏的貓叫一聲接着一聲淒厲可怖的響了起來,隱約可見伏在琉璃花瓦牆頭上的數十隻灰黑相間,形態醜陋的夜貓頓時弓背豎毛,低聲喵喵,露出一雙幽藍髮亮的鬼眼。
突然一隻黑色灰毛,肥碩健壯的夜貓從牆頭上直躍而下,狠狠撲向寶鐲手裡捧的一碗墨金色東海錦鯉,那夜貓爪子極爲鋒利,重重撓在了寶鐲的手臂上,一碗錦鯉被抓得摔地粉碎,那夜貓速度地叼了幾隻鯉魚,飛躍而上。
驟然聞得四周有一股子魚腥味兒,碗裡的鯉魚撲棱了幾下,牆頭上十幾只夜貓一躍飛撲而來,箏貴人躲閃不及,又驚悚交加,那兩隻夜貓呲嘴嘹牙,凌厲殺來,穩穩撞在平坦的小腹上。
四周宮女太監亂成一團,箏貴人恐懼交集,飛撲過來的利爪把衣裳劃破條條破碎,登時嚇得彎腰,手裡捂着小腹,痠軟不已,下體流血不止,冷汗涔涔而下。
恬嬪的丫鬟蛹兒捧的海碗,也被夜貓撲個粉碎,臉上劃了幾道血傷。箏貴人揪心喊痛,臉色慘白,聞訊過來的宮中禁衛拔出長劍朝夜貓砍去,只聽一聲淒厲的慘叫和骨骼震碎之音恐怖襲來,瀰漫着魚腥和貓血的腥臭氣味。
崔萬海驚魂未定,厲聲喊道:“箏小主流血了!快去請太醫!”
幾隻夜貓寒毛冷豎,叼了地上打碎海碗裡的鳳尾金魚和錦鯉,落荒而逃,揚長而去。
這一夜,各宮驚動,連已睡下的太后都不免穿戴齊整來長春宮看望箏貴人,一時間,六宮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道光在養心殿召幸了全妃,身體纏綿之後,只餘下彼此相依相抱的溫存力氣,嫣紅色牡丹花帷帳垂下的錦繡流蘇,灼灼耀眼,熠熠生輝,大紅色的如意棉被繡着龍飛鳳舞暗紋的吉祥圖案,紅燭高照,靜謐溫暖。
全妃從後面抱住道光的雙肩,炙熱的嘴脣貼在絲滑的寢衣上,鼻孔溢出難得的呼吸急促,纏綿悱惻。
道光側過身子,親吻道:“你怎還不睡呢?”
全妃絲髮輕散,酒靨彎彎,愁嘆道:“奴才所承雨露最多,卻遲遲未有動靜,奴才無顏侍奉皇上。”
道光從睡意迷迷中醒來,道:“吾與你在兒女情份上雖是緣淺,可你也入宮三年了,也該有一位阿哥公主了,吾只盼着箏貴人一胎順順暢暢,穩穩當當,朕好做皇阿瑪呢。”
忽然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隱約有着低低的人聲,踏破了養心殿的周遭沉靜。
全妃心上一躁,揚了揚聲,道:“是誰在外頭?”
李長安並不敢敲門打擾,只氣喘吁吁,聲音都變了腔調,道:“是奴才,皇上,箏小主小產了!”
道光幾乎怔住,簡直不敢相信,坐立起身子,拼命似的叫喊,道:“好端端的怎會小產?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長安也摸不着頭腦,只在殿外嚇得跪地叩首,道:“奴才也不知,皇后與太后的鳳駕已到長春宮了。”
全妃親自服侍爲道光穿上衣裳,急切道:“現在不是怪罪之時,奴才陪皇上一起去吧。”
道光緊緊握住全妃的手,氣勢洶洶離開了養心殿。
未走到殿內,便聽得西六宮的長街上傳來一陣陣女人的淒厲叫聲,伴隨着羊角宮燈的燭火和微風婆娑起舞的摩擦聲,此起彼伏,慌亂一片,不忍卒聞。
太后焦急地坐在細榻之上,手裡不斷捻動着藏傳瑪瑙蜜蠟佛珠,皇后則站立一旁,臉上肅然,一衆太醫只低低伏地叩首,太后撇了一眼,道:“吾不過剛剛睡下,便聽有人來報,說箏貴人不好,便趕緊穿衣,一看究竟。”
太后並不疾言厲色,長春宮幾個貼身宮女奴才早已冷汗淋淋,抽泣不止,道:“箏小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訓斥着,道光攜着全妃匆忙趕到,全妃猶自衣衫不齊,珠翠零散,許是事發突然尚未梳洗,髮髻上懸着的苓花鑲金碧玉寶釵將落未落,姿色清雅,素淨天然。
皇后向道光福身請安,又與全妃行了禮,懺悔道:“都是奴才教導無方,夜來霜露溼冷,又遇上夜貓衝撞,還請皇上降罪。”
道光來不及加以盤問,宮人進進出出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端進去在端出來,已是腥紅一攤,血味濃烈,全妃忙捂住口鼻,連連作嘔。
太后神色一凝,道:“全妃無礙吧。”
全妃臉色一平,內心卻翻滾着血腥之味,屈膝道:“多謝太后關心,奴才無礙。”
箏貴人的叫聲越發淒厲,令人聽後骨肉酥麻,渾身驚悚,太后急得額頭上浮起一層細膩汗珠,道:“皇帝,箏貴人是夜貓衝撞了,才見紅的,且她不到六個月,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道光神色驟然一怒,一腳踹在了伏地而跪的崔萬海身上,道光氣怒夾雜,力氣極大,崔萬海經不住一踹,已是全身癱軟,拼命哭訴磕頭,懇求饒命。
道光大怒,道:“都是怎麼伺候得小主,平白無故哪兒來得夜貓?若是箏貴人一胎有個好歹,長春宮一概宮女太監一律發落。”
道光顯然憤怒到了極點,全妃忙揉胸按背,低聲訴求,道:“皇上珍貴龍體,萬不可動怒,箏妹妹得皇上聖恩眷顧,定會逢凶化吉,保住此胎。”
道光稍稍平息,全妃又端來一碗紅棗茶,殷勤侍奉飲下。箏貴人一聲比一聲淒厲,如皮肉綻開,筋脈割裂一樣疼痛不堪,越發六神無主,毛骨悚然。
道光臉色陰沉難看,再也顧不上了,一個箭步便要衝進帷帳裡,皇后立馬按住道光的手臂,語氣堅決,道:“回皇上,箏貴人一胎極爲不好,且產房血腥污穢,渾濁腥臭,皇上千尊萬貴,玉足金貴,斷斷不可步入,以免沾染不祥之兆。”
道光還是聽了皇后的話,靜靜退在一側。
李桂珅連滾帶爬地出了帷帳之外,聲音顫顫,如同細蚊,只磕頭碰腦,道:“回皇上,奴才無用,不能保小主一胎,還請皇上降罪。”
殿內空氣一時凝住,彷彿有窒息之感,太后深深嘆了一口氣,道:“李太醫也是盡力了,皇帝不要責罰,皇帝節哀吧。”
皇后與全妃也屈膝低首,道:“請皇上節哀。”
道光似乎是不能夠相信,只默然搖頭,眼睛裡含了一滴晶瑩的淚水,無奈地走出來長春宮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