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一年的春天隨着大阿哥徹底失寵而顯得越發乾燥炎熱,京中大旱無雨,一連數月不曾降下甘霖,滴雨未下,清明剛過,還是晴日高照,一片厚雲都沒有。
天氣燥熱,明朗日光,沉寂了圓明園的檐角宮闕,讓人愁緒不已,心意閒閒。皇后喚了全貴妃、祥妃、靜妃說話閒聊。
全貴妃剛滿七個月,而祥妃卻滿八個月身孕,只見她身子笨重,緊緊攙扶着丫鬟的手,花顏色月,霧鬘淨鬟,畫着濃豔的妝色,卻也掩蓋不了渾身的草藥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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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貴妃身子也漸重,她穿了一件蓮青色繡花衣裙,花袖下繡着枝葉蔓蔓,藤蘿連連。但見她輕擡秀首,一張玉面竟是光淨十足,氣色微紅,言笑晏晏,卻不知多虧蔘湯吊着氣血,才能展顏一笑,溫婉如常。
彼時皇后正在繡案上刺繡作畫,她一手穿針引線,一手描山繪水,含笑道:“王嬤嬤、翠雯、翠芸,快拿鵝毛軟墊墊上,萬不可着了涼,在把竹竿子撂下,仔細撲了風。”
全貴妃笑盈盈坐下,立刻便有翠雯端了茶,道:“貴妃主兒,這是齊雲瓜片,不傷胎兒,主兒特意吩咐了。”
全貴妃撫着肚子,笑道:“多謝皇后主兒了。”
靜妃笑意妍妍,湊到皇后跟前,揚了揚手絹,笑道:“主兒這一幅《萬國山水》刺花勻稱,繡工精細,熠熠生輝,栩栩如生,奴才瞧那繡花山色,湖光秋水,彷彿江南煙雨,一肌一容,都是驚豔動人。”
皇后低首臨描,定睛細看,勾勒的翠枝疊葉,繡得分毫不差,道:“吾閒來無事,這幅《萬國山水》是從前於潛邸之時,吾繡了一半,多年了竟也耽擱了,那繡線金繩顏色也不如新,多半舊了。”
祥妃撐着腰肢,嬌豔垂首,道:“主兒今兒興致倒好,若是奴才,哪兒有閒情逸致刺繡紋花,還是主兒心思細膩。”
皇后並未回話,只專心繪繡。但聽廊下的畫眉和雲雀鶯歌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沉沉靜寂,擾了燥熱煩悶。
全貴妃撫摸着肚子,琅琅一笑,道:“皇上喜歡在勤政殿廊下養些鳥雀,主兒也喜歡,可見主兒與皇上心意相映。”
皇后這才擡手放繡,微閉雙眼,立刻有王嬤嬤、翠雯爲皇后淨手揉眼。
王嬤嬤道:“回貴妃主兒,主兒想着春日寂靜,鳥雀蟲鳴,多添春意,這才吩咐備下了。”
皇后微睜雙眼,定了定烏澄的雙眸,道:“微雨衆卉新,一雷驚蟄始,春天到了,鳥雀喜歡枝頭叫春,何況人呢。”
祥妃玲瓏一笑,撫着胸口作勢吐了幾口,道:“奴才失儀,倒見笑了,不過奴才夜來是難受,小阿哥總踢奴才肚子。”
靜妃心頭微微一顫,忙柔柔一笑,道:“祥妃滿八個月了,瞧說的話,想來這一胎是阿哥了。”
祥妃嬌聲媚笑,髻上垂的一串豔色珠子,柔光一漾,道:“是啊,御醫濟世,妙手仁心,靜妹妹也知,姐姐盼着再生一位公主,也像貴妃的三公主、四公主一般,親姐熱妹有個伴兒,多好啊!”
還是王嬤嬤笑了笑,道:“呦,祥主兒真有福氣,這一胎生下來,可是皇上登基的第一位貴子呢。”
靜妃清冽的眸光微有一剜,揚了揚繡色絹子,道:“貴子嘛,是年年都有,能不能養大真是兩說,祥妃也有福氣,三把孕了,別再討皇上厭。”
祥妃臉色瞬然一冷,道:“閉緊你的嘴,也不怕忌諱,年年倒是都有,夭折的唯有你肚子下的。”
皇后剛端起茶盞,便皺了眉頭,停在手裡,肅然道:“好了,青天白日說這些沒影子話,也不怕犯了忌諱。”
祥妃、靜妃忙福了一禮,垂頭道:“嗻,奴才知罪。”
全貴妃溫然相望,撥着小凳上妍豔芬芳的牡丹花瓣,道:“說來許久未見和妃了。”
翠雯取過小銀剪子,挨個修剪花枝,灑了滴滴清水在花葉上,笑道:“回主兒,和主兒正在北院山村伺候大阿哥呢。”
全貴妃脣色一凝,便道:“大阿哥怎麼了?且是病了?”
皇后愁容滿現,掩袖拭了拭淚,道:“貴妃尚在安胎,吾便沒着人曉諭六宮,前兒皇上申飭了大阿哥,踢了好幾腳,那孩子長了病,喝了湯藥也不中用。”
祥妃臉色緋紅如流霞,輕笑一聲,道:“真是可憐,從小不得寵愛,臨死了也不消停。”
皇后聽着話瞬間扎心,沉了沉臉色,美目一橫,不再說話。
四人正說着話,忽然陸忠海急匆匆走了進來,他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忙施了一禮,道:“皇后主兒聖安,三位主兒聖安。”
王嬤嬤沉下臉,道:“何事這般毛燥,也不怕驚了貴妃主兒、祥主兒胎氣。”
陸忠海伸袖擦了把汗,道:“回主兒,北院山村來傳話,大阿哥病重,怕是不成了。”
皇后霍然起身,她起得太快,氣色翻滾瞬時頭暈,身子也晃了一晃,幸好翠芸緊緊扶住,便道:“何時之事?皇上知道麼?”
陸忠海道:“回主兒,北院山村的人不敢叨擾皇上清安,先來稟主兒的。”
王嬤嬤當下便道:“糊塗!先來稟主兒有何用?皇上下旨,不許主兒接近大阿哥。”
全貴妃憂色淋淋,扶着芝蘭的手,起了身子,沉靜道:“皇子病危,先着人通知御前,由皇上做主,再通知內務府備下棺材,皇上若是探視大阿哥,也就答允了主兒探視。”
皇后心頭亂顫,手忙腳亂,一迭聲地吩咐,道:“還不就貴妃所言,快去御前。”
祥妃、靜妃見皇后垂淚不已,忙上前安慰,皇后只和婉吩咐陸忠海、王嬤嬤一一將她們送回。
大阿哥被痛罵斥責之後,道光便着人將他的一應吃食、穿戴衣裳丟了別有洞天,攆到最遠的北院山村居住。
皇后趕到北院山村之時,福晉太監都跪在地下,嚶嚶哭泣着。
大阿哥嫡福晉烏樑罕氏正陪在牀前,烏樑罕氏見了皇后進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道:“皇額娘聖安,萬事如意。”
皇后扶着王嬤嬤的手,急道:“你快回話,大阿哥怎樣了?”
烏樑罕氏福了一禮,抽噎道:“回皇額娘,御醫說大爺熬不過今晚,也就……也就……”
皇后思子心切,情急之下扯了扯烏樑罕氏袖子,只見烏樑罕氏撲通下跪,磕頭哭訴,道:“回皇額娘,御醫說大爺也就前半夜後半夜。”
王嬤嬤心中一沉,斥責道:“胡說!大阿哥這麼年輕,皇上踢了一腳,怎會這麼快沒了?”
烏樑罕氏說不上兩句,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皇后素知大阿哥體質,且着御醫瞧了大阿哥傷勢,心下便也猜着了,道:“陸忠海,去着郝進喜備下棺材,你額娘呢?”
烏樑罕氏伏頭痛哭,並未答話,只聽張德祿道:“回主兒,和主兒去了御前請皇上來。”
皇后別過了臉,掏出素色手絹擦了擦淚,低聲道:“好了,知道了。”
皇后看着牀上奄奄一息的大阿哥,忙取過絹子替他仔細擦了又擦臉。
大阿哥動了動身子,忽然睜開了眼,直瞪瞪的望着帳頂,放聲道:“額娘,額娘!”
皇后聽他哀怨呼喊,一時動了柔柔心腸,忙拉住大阿哥的手,垂淚喚了一喚,道:“奕緯、奕緯,皇額娘在這兒,皇額娘在這兒。”
皇后、王嬤嬤喚了幾聲,也不見大阿哥說話。
王嬤嬤翻了翻大阿哥眼皮,道:“主兒,大阿哥怕是嚥氣了。”
皇后怒色哭容,喝斥道:“不許渾說!大阿哥不過二十五歲,怎會如此命薄。”
但見大阿哥顴骨高聳,兩眼深凹,急促喘息,過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道:“皇額娘,皇額娘……,我……我快死了,我額娘呢。”
皇后到底撫養了大阿哥十多年,她懷抱着大阿哥,心緒哀痛,淚如雨下,緊緊攥住他的手,道:“奕緯不許渾說,皇額娘在這兒,你額娘……”
大阿哥一時急切,緊緊攥着被子,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咳道:“額娘……額娘……烏樑……”
大阿哥拼命張大了嘴,未等說到罕字,瞳孔便漸漸渙散,永遠閉上了眼。
王嬤嬤摸了摸大阿哥的鼻息,跪了地,磕頭道:“主兒節哀,大阿哥嚥氣了。”
皇后慢慢鬆開了手,仰面朝天,那一行行淚水蜿蜒流下。
道光十一年四月十二未時,皇長子奕緯薨,年二十四歲。
道光痛失兒子,伏棺哭泣,淚如泉涌,傷心欲絕,大悲之下降了諭旨,葬在端憫長公主墓地近處。
夜來微熱,濃鉛烏雲遮住明月清輝,連昏暗的星光也不可見。隱志郡王薨逝,六宮、圓明園中一律懸掛素色角燈、素色挽布,連數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大半。圓明園漆黑的夜晚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悽風苦雨般的啼哭,連平日的金碧輝煌,綠柳如茵也成了死氣沉沉的暗色。
皇后、和妃早已哭昏了多次,萬事不能料理,和妃更是兩眼怔怔,瘋瘋傻傻,灌進各類湯藥也無濟於事。
出殯喪事幸有太后、慧禛公主、瑞親王、惠郡王一力主持,事無鉅細親自過問,無不周到,無不體面。
太后、綿愷、慧禛公主進勤政殿向道光稟報喪儀之時,道光正橫躺在暖閣的炕上,碧綺、碧繡正垂手立在一側,沉默不言。
四月春光燦爛,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子,像一層鍍金的光華。
道光聽得有人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擡了擡沉重的眼皮,嘶啞着喉嚨,道:“皇額娘來了,快坐下。”
道光轉過了臉,露出幾日未颳得鬍渣,他神色倦怠,雙眼微紅,瘦骨嶙峋,十分憔悴。
太后心頭一沉,不由生了三分哀憫,轉了低柔的語聲,道:“皇帝身子不好,萬勿傷心,喪儀之事由綿愷主持,你且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擇日便風光下葬。”
道光眼圈底下一片霜紅,他點了頭道:“有勞皇額娘安排了。”
綿愷行了一禮,勸慰道:“皇上珍重龍體,一切事宜但憑皇上做主。”
道光神色從容,只是將胸前的一塊翠色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摸,道:“皇額娘還記得麼,當年兒子還是智親王,開府多年卻未得子,直至和妃爲兒子誕育奕緯,皇考這才舒心開懷,賜予奕緯一塊翠色玉佩。”
道光苦笑一聲,太后明眸善睞,便道:“吾記得,到底你辜負了先帝的一片心意。”
道光眉目之間沉默與疲倦,緩緩道:“兒子無能,親手害了奕緯,他是吾的兒子,身爲父親怎能害死兒子呢。”
慧禛公主只得柔聲,道:“皇兄萬勿動氣,龍體要緊,如今國事不安,皇兄振作精神,不可輕縱大意,但請皇兄主持大局。”
太后以手覆額,垂淚不斷,道:“世上最傷心之事,莫過白髮人送黑髮人,事已至此,還請寬心。”
道光眼中一酸,眼淚含着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哽咽不已,只聽緩緩一訴,道:“兒子遵旨,兒子傳內務府、禮部、戶部爲奕緯風光下葬,並寬宥生母輝發那拉氏一族。”
太后微微頷首,溫和一笑,道:“皇帝此舉甚好,既安撫人心,又免得落人口舌,如此天下也不會過分指摘了。”
還是慧禛公主輕嘆一聲,有無盡凝聚的酸澀愁在嘆息的尾音,道:“說來,還是辜負了那孩子。”
這一夜六宮嬪妃輪流在圓明園殿中守喪,皇后累得疲倦竟然昏了過去,王嬤嬤、黃貞顯、趙永年、趙汝梅忙替皇后懸針請脈,這才漸漸甦醒。
全貴妃跪得久了,身子也是支撐不住,忙向太后請旨回了坦坦蕩蕩,才走到小路上,卻見風露涼宵之中,一位披着素青色雲紋錦緞的玲瓏女子,神色悽婉,玉容上露出盈盈笑意。
全貴妃不覺心頭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彤貴人你怎麼來了?聽說皇上下諭,免了你日夜守喪之禮,可見皇上十分憐惜。”
彤貴人挽着秀髮,未簪繡飾,便沿着羊腸小道,攜手並行,道:“皇上厚愛,但奴才過於招搖,反而開罪了其餘小主,也惹得六宮不快。”
全貴妃月份漸大,走路也是隨人緊緊攙扶,她鬆了鬆紫紅色緞帶,道:“妹妹這般年輕,想得倒是周全,說來你與隱志郡王不過見上一面,卻能如此知禮,也算難得。”
彤貴人瞥一眼四周,道:“姐姐謹言,聽御前人說皇上爲着傷心,寬宥了輝發那拉氏一族,還親手下葬,葬於端憫長公主、二阿哥、三阿哥地宮之處,可見皇上仁心。”
全貴妃眼眸一轉,輕哼一聲,道:“從前活着都沒這般上心,盡心教導,如今歿了,鬧這些虛事有何用?”
彤貴人忽然凝眸,擺手一笑,道:“姐姐怎說這種話,若傳到御前,定是一頓受褫。”
全貴妃蓮步慢慢,與她挽了手走得近些,道:“皇上近來總翻你牌子,這是好事,珍惜時日,儘早爲皇上誕育阿哥。”
彤貴人櫻脣微張,含羞帶笑,道:“姐姐見笑了,說來姐姐纔是皇上所愛之人,姐姐入宮多年,這一胎定爲皇上誕育阿哥,也好紓解皇上心中之痛。”
全貴妃捋着鬢邊頭髮,笑道:“吾倒盼望誕育阿哥,大阿哥突然歿了,皇上定是十分傷心,若吾一胎一舉得子,那便是皇上長子。”
彤貴人凝眸一笑,低聲道:“姐姐有福,定是福慧無窮,聽說前兒些日子,皇上召見了欽天監監正,監正所言,紫微星閃爍光芒,折射湛靜齋、武陵春色一帶,武陵春色乃靜妃所居,靜妃無福生養,而湛靜齋姐姐有娠八月,可見姐姐一胎,定是福兆。”
全貴妃自嘲笑了笑,撫着鬢下香腮,道:“妹妹說笑,定是那監正花言巧語,哄騙皇上。歷來怪力亂神之說,且不足爲信,可見傳言極虛。”
彤貴人笑色紅潤,露出糯白細牙,笑道:“不論虛實如何,皇上信了,旁人誰信都無用。”
全貴妃恍雅一笑,道:“祥妃懷孕之子,彷彿聽說也是阿哥,祥妃比吾早有娠半月,她這一胎,若是搶先生育,皇上不知如何歡喜。”
彤貴人一雙眼藏着殷色光澤,撇了撇櫻瓣小口,道:“她也配!祥妃心計那麼深,生下孩子,也是不討喜歡的貨。”
芝蘭上前一步,笑道:“奴才聽說,劉常在與祥妃走得近,劉常在也格外奉承祥妃。”
彤貴人挑起的脣勾勒一朵笑紋,道:“喜歡巴結是了,劉常在出身低,長得也是妖妖調調。”
幾個相顧無言,只靜靜結伴同行,這樣炎熱的夜裡,隱隱約約有鳥雀蟲鳴的啼囀夾雜在悲嚎哭聲之中,對着圓明園楊柳煙色,梨花月冷,無端惹人悲傷哀懷。
轉過一日靈前哭喪,過了辰時三刻,便哭得累了。皇后、全貴妃、祥妃、靜妃一一入殿歇了腳,鏤月開雲殿中人雖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渾身縞素,白服銀飾,一片哀慼。
皇后着人往勤政殿添了話傳膳,不過半個時辰,道光便過來了,他連日舉哀,雙眼通紅,神色也是憔悴了不少。
皇后、全貴妃見道光進殿,忙領着衆人行禮如儀,道光只微微頷首,道:“都起身吧。”
祥妃拖着肚子,婉聲道:“皇上連日疲倦,未免哀思傷身,萬勿動了肝火,有傷龍體。”
道光頷了首,拍拍祥妃肩膀,笑道:“你快要臨盆,萬勿過分傷心,免得傷了胎兒。”
時至晌午午膳,道光向太后問了安,太后陪着慧禛公主、瑞親王在天然圖畫用了,便吩咐了下來,自行進膳。
道光心頭上火,便由着全貴妃、祥妃、靜妃、彤貴人到偏殿御香十里侍奉進膳。
李長安傳了幾聲,一時素菜膳食端了上來,全貴妃淨手,靜妃試毒,祥妃佈菜,玲貴人添飯,彤貴人舀湯,定貴人漱口,伺候的人雖多,但一絲咳嗽聲也不聞,格外安靜。
道光眼色一擡,不覺道:“皇后也倦了,坐下來與朕一同用膳。”
皇后眉色暗淡,素衣樸裳,十分清倦,忙端了一碗湯,遞到跟前,道:“回皇上,奴才心頭有火,怕是進不了這麼多,別傳了。”
道光撫着皇后溫熱的手背,道:“皇后身子不好,萬不可傷心抑鬱,累了鳳體,皇額娘也是十分惦記。”
彤貴人添了一碗湯,遞到皇后跟前,道:“主兒,您體虛氣弱,進口湯養養神。”
皇后秀眉溫靜,抿了口湯,道:“回皇上,貴妃、祥妃有娠八月,也是辛苦了一天,不如傳張桌子也進宴吧。”
全貴妃一手扶着腰,一手攙着芝蘭的手,爲道光添了一勺竹筍雞湯,緩聲道:“回皇上,皇后主兒,奴才伺候不覺得累。”
道光遞過眼色,指手吩咐全貴妃、祥妃坐了下首,道:“順喜,再添兩雙碗筷,貴妃有娠胃口弱,便格外挑剔,吩咐御膳房,再傳兩道菜,必要精緻一些。”
全貴妃、祥妃忙屈膝行了一禮,道:“多謝皇上,多謝皇后主兒。”
靜妃先是添了一碗蓮心湯,遞與道光眼下,彤貴人伸了金絲鑲花筷子夾了幾塊火腿,夾了幾筷豆腐花,玲貴人用如意紋花瓷匙盛了幾口米飯。
道光喝了一口蓮心湯,微微頷首,道:“靜妃也坐下,你身子不好,伺候了朕與皇后一天,坐下進一口。”
靜妃忙笑道:“回皇上,奴才不累,奴才伺候皇上,主兒是了。”
全貴妃抿了一嘴豆腐花,起身往道光鬥花龍紋碟子裡放了一塊藕丁,道:“皇上連日勞累,進一塊藕丁消消火,奴才瞧藕丁晶瑩,進來也是爽口落胃。”
皇后進完一片火腿絲,抿了抿嘴。
睦嬪忙遞過一張素色絲帕,伺候皇后漱了漱,道:“主兒含一片薄荷?奴才瞧主兒神色甚是疲倦。”
祥妃瞥了一眼,便道:“睦嬪,主兒剛進完,再含一片薄荷,豈不是失了滋味兒?”
睦嬪連連搖頭,忙膽戰心驚退了一側,不再伺候。
道光神色哀愁,擺了擺手,由着彤貴人的手漱了漱口,恬嬪忙遞過一張帕子,拭了拭嘴。
道光瞟了一眼桌上的湯餚,倦怠道:“算了,大阿哥新喪,朕能有何胃口?傳人撤下去吧,朕瞧也是傷懷。”
皇后揮了手,不肯讓人撤了菜,堅持道:“回皇上,您一向進得清減,昨兒只進了碗粥,下晚進了一匙湯,現下剛進了頓午膳,才進了幾口就敗了胃,如此下來,傷了身怎麼好?”
靜妃哀色慼慼,道:“回皇上,大阿哥驟然過身,奴才等身爲庶母,亦是傷懷傷心,皇上珍惜身子,保養龍體,多進一些。”
道光頭暈目眩,神思懶懶,扶着碧綺的手便要轉身走了。
靜妃忙上前回過身子,舀了一碗熬得粘稠的紅棗黑豆粥,拿銀匙舀了輕輕吹着,遞到道光手中,道:“回皇上,進一碗紅棗黑豆粥吧,奴才瞧這粥顏色甚是鮮豔,紅棗提氣,黑豆養身,佐上幾碟子小菜,更是美味鮮甜。”
道光哀嘆了一聲,揚眸看了一眼,道:“方纔彤貴人夾了幾塊火腿,吃得入口,倒也罷了,這碗粥熬得這般稠,朕瞧倒是煩心,去熬得薄一些,朕再進一碗。”
皇后也是微微蹙眉,輕聲道:“瑺貴人、劉常在你倆去把這碗粥,熬得薄薄的。再佐上幾碟蘿蔔絲、涼油菠葉、甜酸藕片、蒜香黃瓜,不鹹不淡,清爽落胃,皇上素來愛吃。”
瑺貴人、劉常在忙點了點頭,道:“嗻,奴才遵旨。”
全貴妃也揀了幾塊筍絲,遞過道光碟中,笑聲吟吟,道:“回皇上,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皇上思念長子,也要珍惜身子,若是飢寒傷身,誤了朝堂政事,豈不是得不償失?”
道光握着全貴妃冰涼的指尖,臉上頗有喜色,溫暖一笑,道:“貴妃說話,朕勉強進一進,貴妃也夾兩塊吃,你身子素來柔弱,且懷六甲,難免勞累。”
道光撿起一雙犀牛角刻絲銀筷子夾了兩口,倒還落胃,便也放心一些。
靜妃、恬嬪、彤貴人也殷勤佈菜,盡揀些菠葉、黃瓜、蘿蔔絲。
全貴妃方纔露了幾絲笑意,柔聲道:“多謝皇上,奴才伺候皇上,伺候主兒,不覺得累。”
道光眸中盡是柔情蜜意,道:“貴妃也多添幾口,聽黃貞顯說你胃口極差,那雞魚菜花若不精緻雕琢一些,便更沒食慾了,不爲別的,爲的是腹中胎兒。”
全貴妃福了福身,她身材漸是臃腫,俯下身子也是十分艱難,仍婉伸一笑,道:“多謝皇上,奴才瞧皇上近日神思倦怠,眼窩深陷,面上無華,許是一夜輾轉難眠,奴才着了人煮了一碗蔘湯,那蔘湯添了紅棗、黃芩、當歸、月桂、莪術,益氣養血是最好。”
全貴妃說完話,便見翠竺、翠芳整整齊齊端着一壺湯盅,工工整整放在了全貴妃跟前。
全貴妃緩緩起身,纖手一揚,便盛了兩碗蔘湯,一碗奉於道光眼下,一碗奉於皇后身前,道:“請皇上、皇后主兒飲湯。”
祥妃支着腰,牽着耳上的三對素色墜子,曼聲一笑,道:“貴妃真是有心,咱們姐妹一心盡心舉哀,竟忘了替皇上添湯進膳,真是粗心了。”
道光委婉瞥了一眼祥妃,沉默嘆息,再不言語。
皇后揀了一塊蒜香黃瓜,遞與道光的碟下,道:“貴妃身子不適,便不勞爲吾添湯了,你且坐下歇息,添湯之事由靜妃、恬嬪、彤貴人做。”
全貴妃頭暈眼花,滿臉虛汗,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忙舀了一碗竹筍雞湯,慢慢飲了幾口。
道光凝神片刻,揀了幾枚紅棗嚼了嚼,道:“蔘湯固是有滋味兒,燉得足了,連口齒都是含香。朕記得從前在潛邸,奕緯喜歡食皇后燉湯,如今奕緯剛走,朕瞧滿桌多是葷腥,朕哪兒能入口?罷了,罷了,一律撤了。”
皇后亦是聞言垂淚,接過靜妃手中的素色蓮葉帕子,不斷擦拭,道:“皇上如此長情,想來奕緯泉下有知,也會感激涕零,垂恩皇上。”
一頓飯吃得哀嘆惋惜,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