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年,端午、中秋、重陽三節,必必操辦,節下熱鬧。
這一日正逢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道光自登基便待太后十分親厚,孝順有加,六宮又有年歲漸老的太妃太嬪,所以這一年的重陽過得格外熱鬧。
按着六宮規矩,九月九重陽之日,道光親自陪着太后到圓明園玉泉山、萬壽山登高,以暢秋志,孝敬之情。
這一日,皇后在平湖秋月設宴,吃花糕賞花酒慶祝重陽之節,那花糕是全貴妃、祥妃、和妃、睦嬪、恬嬪親自做的,大致有菊花糕、桂香糕、細花糕、綠豆糕。
道光親手攙扶着太后入內,諸位嬪妃福晉忙起身下跪,道:“請太后聖安,萬事如意。”
太后雲鬢花顏,嚴妝麗服,髮髻上鑲金嵌翠一頭鳳鈿,綠鬟青鬘,珠翠環繞,穿一身藏黛色福壽雙襟珍珠紐朝服,胸前懸着一百零八墨綠朝珠,領上燦燦金約熠熠生輝,擡了擡手,笑道:“起身回話,賜坐。”
諸位嬪妃福晉忙起身,道:“謝皇上、太后主兒、皇后主兒。”
道光脣邊含了一抹雍容笑意,攙扶着太后,笑道:“今兒吾陪皇額娘登玉泉山採茱萸,皇額娘絲毫不見疲倦,連採六枝茱萸,簪於鬢上,可見皇額娘心情甚好。”
太后神色溫婉,面色端莊,笑道:“古人言九九陽數相重,故曰重陽,日與月皆逢九,又稱重九,九九歸真,一元肇始,可見九九重陽十分祥兆。”
道光興致盎然,朗朗一笑,道:“兒子記得皇考在世,每年重陽皇考攜兒子、三弟、四弟登高祈福,秋遊賞菊,佩插茱萸,拜神祭祖,飲宴祈壽。”
太后撫着道光的手,笑容越發嫺靜,道:“是,古時有季秋舉行豐收祭天、遊花祭祖,更有在九月谷糜稻黍,稷麥菽粟豐收之時祭拜天帝、祭祀祖宗,以謝天帝、祖先恩惠。”
皇后梳了一頭鑲珠嵌翠鳳鈿,那鈿帽上鑲着各色珠玉珍寶,一步一搖,盡是清貴,道:“皇額娘好記性,今兒奴才安排了御膳房仔細備食,貴妃、祥妃、和妃、睦嬪、恬嬪做了花糕,特與皇額娘金口一品。”
道光伸手拾了一把鑲金描鳳的象牙頭筷子,撿了一塊桂香花糕,遞過太后的描花紋鳳碟裡,道:“皇額娘嚐嚐,吾瞧花糕顏色甚好,色澤香郁,像是摻了果仁、葡萄粒、紅棗,如此美味,定是嬪妃有心做了。”
太后由着張明得淨過了手,撿了一塊,以手掩脣,微微抿了抿,道:“嗯,果真是好,吾嘗氣味香濃,是比御膳房做的新鮮。”
皇后額上黃金翠串玲瓏一搖,脣齒含笑,笑意溫婉,道:“皇額娘金口一品,是那花糕福氣了,這一塊花糕叫桂香糕,是和了桂花瓣做的面,糕上粘了一層桂花蕊,中間夾上青果粒、棗幹、葡萄粒。”
太后笑意深深,點了點頭,笑道:“吾素喜甜軟香糯之物,這塊花糕顏色好,桂花味也濃。”
全貴妃髮髻華麗端莊,梳一頭鑲銀嵌翠鈿帽,髻子下挽了來,以一支藍翠色扁釵壓發,盈盈施了一禮,道:“奴才等深知太后喜進甜糯糕點,菊花糕、細花糕雖層數頗多,可每層夾了較細的蜜餞花果,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緻。”
太后含笑點了頭,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又吩咐了道光、皇后坐下,一同通宵飲酒,賞花進宴。
到了上夜,太后、慧禛公主興致頗濃,便按着規矩賞賜了滿蒙大臣花糕宴,又在平湖秋月側殿宴請了福晉命婦,誥命夫人。
道光生性喜愛熱鬧,自是更加欣然湊趣,平湖秋月殿內中央擺着九種花糕,有牡丹婷、芙蓉紅、桂花香、梔子白、海棠嬌、菊花金、薔薇粉、蓮花豔、茉莉紫九種口味,上綴兩頭小羊以合重陽之意,圓明園奴才丫鬟、嬤嬤下人,皆頭戴茱萸,鬢簪青葉,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飲酒吃茶過後,歌舞笙簫之樂也漸漸沉緩,更寒露重,一陣陣涼風柔柔吹來,輕輕拂上身子,便生了幾分蕭瑟悽清,秋盡草枯之意,歌妓輕薄柔美的衣衫裙裾,翩翩起舞,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玉翠金黃。
道光與瑞親王、惠郡王頻頻飲酒,酒上心頭,倒添了幾分沉醉之意。
惠郡王笑道:“臣弟前兒奉旨瞧了額娘,額娘正與諴皇貴太妃、恩太嬪一同打牌,額娘身子康健,臣弟向三位額娘一一叩首請安,可見皇兄恩惠憫下,孝順至極。”
太后抿脣微笑,道:“綿愉孝敬,你額娘如貴太妃身子一向健好,在六宮之時,便是吾也熬不過她。”
道光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際,眼中盈盈含淚,黯然道:“兒子記得從前養在皇額娘膝下,下了晌便親暱在諴娘娘懷中,那時諴娘娘與皇額娘交好,如今兒子也許久未見諴娘娘了,皇考嬪妃之中,唯剩諴娘娘、如娘娘、恩娘娘了。”
太后撫了鬢上鈿帽垂下的一串珠翠,搖頭道:“先帝在世,最寵華妃、淳嬪,她二人擅寵,攪得六宮不得安寧,皇帝重情重義,思念諴皇貴太妃,說來諴皇貴太妃侍奉皇考多年,一生子女早折,皇帝若有心,可接到圓明園小住。”
道光脣上帶了一抹淡薄的笑,道:“皇額娘多心了,兒子早年得皇額娘教誨,纔有今日之位,兒子萬不敢悖逆皇額娘,惹天下臣民唾棄恥笑。”
太后喝了一盅酒,又夾了一塊蟹黃,微微進下,道:“吾得皇帝孝敬有加,吾豈有非分之想?說來皇帝膝下阿哥不多,也該爲皇帝開枝散葉,誕育龍裔,若是膝下孤苦無依,這重陽登高過得有何意思?”
道光聞言阿哥兒女,輕輕一嗤,心下又是一涼,垂頭飲盡,斟了一盅又一盅,道:“皇額娘諄諄教導,兒子登基十年,從未有過成年阿哥,便是二阿哥、三阿哥也是襁褓夭折,兒子一生實是愧對祖宗。”
太后微微垂下眼瞼,拭了拭眼角的淚光,道:“皇帝萬勿傷心,你且年輕,身子也結實,生兒生女是祖宗福澤,上天庇佑,六宮粉黛諸多,不能討皇帝歡心,不能綿延子女,那就是多餘,就是無用。”
這話說得不輕,可是落了六宮嬪妃耳朵裡,卻是冷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
皇后、全貴妃、祥妃、和妃忙屈膝下跪,道:“奴才等有罪,還請太后降罪。”
太后瞥了一眼,連眼皮也沒擡,也沒吩咐起身,停了停鑲金描鳳象牙頭筷子,漱了漱口,微微抿了嘴,道:“皇帝與綿忻、綿性、綿恪、綿愉自沖齡便鞠養內宮,可知蟲斯門的來歷?”
道光頗有爲難之色,還是綿忻神色悠然,機敏解圍,道:“回皇額娘,皇考在世,曾與兒子講過,說蟲斯羽,訣訣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乃是祥瑞之物,有子孫繁茂之意,當真興旺昌盛。”
太后滿意點頭,綿忻也微微落座,與綿愉、綿恪,飲酒不言。
皇后跪在道光身側,微微偏過頭,髻上的紅玉九葉珠花,玲瓏一蕩,道:“瑞親王博學多才,奴才也聽說過螽斯之緣。”
太后含笑如常,笑色也越漸疏遠,道:“皇家多子多孫,帝祚永延,纔是有福的盛世之景,若是兒女不濟,福薄早折,那是敗世之象。”
道光的面色十分清醒,漸漸沉重,脣上也是一冷,起身一笑,道:“皇額娘教誨,字字珠璣,句句金貴,皇額娘緬懷先祖,垂念六宮,兒子謹記於心。”
道光此言一出,全貴妃、祥妃、和妃、靜妃等有所生養的六宮嬪妃忙再三叩首,道:“奴才等謹遵太后教誨,太后字字金貴,奴才等謹記於心。”
太后臉上含着淡淡笑意,道:“總跪着也不好,起身說話。”
衆人這才戰戰兢兢站起身來,一臉敬畏與不安。
如此鶯鶯燕燕,滿殿香風,道光也只是心意可可,並未有十分動心之態。但見貴妃、祥妃、靜妃個個二八年華,青春靚麗,嬌豔動人,如花似玉,也只略略點了點頭,掩着衣袖進了一杯酒。
太后見道光意興闌珊,便放下了一雙鑲金描鳳象牙頭筷子,道:“宮中近日連遭變故,皇帝枕邊之人也少了,若皇帝首肯,不如風月常新,充實廷掖,再選些八旗秀女入宮相伴。”
道光只微微一笑,感念着太后的盛情,道:“皇額孃的心思兒子知道,眼下朝政不穩,江山不安,兒子實是沒有心情,且兒子嬪御已多,不想大費周章再度選秀。”
太后撫了撫耳後的三鉗東珠墜子,點了點頭,道:“皇帝如此,新人一進來又該出了波折,少一些也好,素日所幸之妃多多眷顧,就不會白頭話玄宗了。”
祥妃眉目流盼,巧笑一聲,道:“回太后,皇上待奴才姐妹,總是新寵舊愛總不辜負。”
恬嬪掩了掩口,笑道:“別說是新寵,祥妃還不是皇上最難忘的舊愛?”
和妃夾了一塊翡翠蝦仁,冷笑道:“舊愛有何用?能生阿哥纔是本事。”
祥妃本在興頭之上,驟然聽到和妃出言嘲諷,頓時花容乍變,狠狠剜了和妃一眼,不做言語。
待到祥妃再次出現之時,是在一片清冷的月光和燦燦華燈之下,她穿了一身雪白灑紅色菊花紋的彩紗舞衣,青絲雲鬢之上簪着數顆珠翠,瓔珞瑪瑙,一應金銀首飾,身後隨着一衆身穿五彩斑斕衣裙,眼眸如水,手執香花的貌美舞女,步態翩翩,風情萬種的舞了來。
倒是和妃與靜妃對視一笑,不屑搖了搖頭,道:“真是乏味,哼個歌唱個曲兒,再跳支舞,弄得一身低賤子玩意兒,自貶了身價,反倒笑話。”
全貴妃揚了揚杏子黃鶯啼春光手絹,冷笑一聲,道:“微末伎倆,也入得了皇上聖眼?難得祥妃身子好,舞起來也這般嬌豔動人。”
靜妃笑態盈盈,與睦嬪奉了一盞酒,抿了抿脣,道:“到底是祥姐姐容貌美豔,歌舞出衆,細細望去,身姿曼妙竟如十六七歲豐腴嫵媚的小女子呢。”
正說笑之間,只見祥妃堆積高聳的雲髻香鬟之上簪了各色珠翠珍寶,斜斜簪着幾朵豔烈濃香的芍藥,髮髻挽着深紅色繡雲紋的絲緞,繫着五彩繽紛的綵帶錦絲,十月的金風格外清爽,吹起她衣衫裙裾上的飄紗綵帶,隨着祥妃一顰一笑,興高采烈的手舞足蹈,柔婉輕揚,旖旎香豔,宛若廣寒月宮嬌羞含笑的嫦娥,清秀英姿,仙氣未脫。
祥妃眉色一揚,巧笑倩兮,髮髻上簪佩的珠翠流蘇與金銀珠絡交相輝映,簌簌而顫,搖曳出清脆玲瓏的聲響,身側起衆合舞的幾個年輕歌姬舞女,歌聲清婉,舞姿柔緩,伴隨着陣陣的涼意和琴瑟之聲,越發覺得一片清冷月光之下,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之感。
月上中天,光華閃爍,家宴奏樂也正是到了繁華似錦的熱鬧之處,十幾名歌姬舞女輕鼓笙簫,曉唱曲調,圍繞在宴席正端中央,爲首的正是祥妃脣含花瓣,手執香花,輕吐香瓣,柔聲唱道: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風泛鬚眉併骨寒,人在水晶宮裡。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霜華滿地,欲跨彩雲飛起。記得去年今夕,釃酒溪亭,淡月雲來去。千里江山昨夢非,轉眼秋光如許。青雀西來,嫦娥報我,道佳期近矣。寄言儔侶,莫負廣寒沈醉。
祥妃一歌唱畢,又嫵媚風情的奏上了滿蒙舞蹈,自然又贏得了雷鳴電閃一般的歡呼雀躍和此起彼伏一樣的掌聲。
祥妃娥眉精緻,輕擡螓首,起身行禮,頷首謝恩,彷彿還是那一年風姿綽約,芳華嫵媚的閨閣秀女,一朝秀選,成爲六宮一等一貌美得寵的女子。
太后招喚着祥妃上前,微微一笑,道:“能歌善舞,祥妃真是難得。”
道光牽着祥妃柔滑細嫩的雙手,笑道:“從前只覺得祥妃嫵媚多情,嬌俏可愛,如今歲月漸長,倒是越發風姿獨特,柔婉綽約了。”
太后、道光這般誇讚祥妃,自是喜不自禁,又輪流賞賜了金銀珠寶,首飾翠翹。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微醉,便扶着手離了席,絲竹之聲也漸漸寥落了下來,歌舞之景也成了褪去了柔光香濃,破碎了紅影瀲灩。
道光臉色紅暈,醉意微醺,皇后便攙扶着道光起身回殿,離了九洲清宴。
靜妃、和妃、玲貴人、瑺貴人雖然心饞眼切,想要侍奉,但因道光格外囑咐,不許嬪妃出入相隨,便就此作罷。
全貴妃見道光、太后的鸞駕儀仗走得遠了,便一聲冷笑,道:“吾記得去年十五,妹妹便這般能歌善舞,不想今年重陽,妹妹還是豔壓羣芳。”
祥妃脣齒一揚,便媚眼一拋,道:“貴妃謬讚了,奴才自幼所學承教滿洲大家,小小歌舞如此,別說一舞,便是十舞八舞也不在話下。”
和妃撥了撥鬢上的珠花耳墜子,道:“從前在御花園跳支舞,凍得瑟瑟發抖,如今又在家眷親貴之間詠唱香詞色調,這般上算的本事,真是難得。”
祥妃笑容一冷,如霜花一凝,閃爍着寒光,道:“吾得皇上恩寵,你是滿心羨慕了?其實姐姐想得皇上寵愛也不難,平日陪伴大阿哥,偷偷多見幾眼皇上,也就心滿意足了,說不準皇上還能召幸一把。”
和妃雖然不喜祥妃,可臉上仍是欣喜之色,只聽祥妃媚聲一笑,道:“哎呀,瞧瞧吾記性,竟忘了皇上是不待見大阿哥,也許久沒召幸和妃了,不過說來姐姐出身是低賤了些,從前伺候人的宮女,不過也不礙事,大阿哥好歹是親生的父子爺們,憑着多年憐惜之情,舐犢情深,也是有的。”
和妃的口齒哪裡比得過祥妃伶俐,不覺訕訕低下頭。
祥妃見一衆人等氣餒不已,越發興致勃勃,撥弄着耳朵上戴的一對兒鎏錦彩金寶紅翡翠耳環。
靜妃微微側首,搖曳着鬢髮上簪着的一串珠翠,道:“姐姐萬不可吃心,姐姐可是從前潛邸側福晉,大阿哥且是長子,如今成家開府,也算有個盼頭了。”
和妃微微昂首,正色道:“祥妃自個兒生不下阿哥,倒愛管別人孩子的事兒,再怎麼說皇上的兒子,哪怕愚笨不堪,不成氣候,那也是鳳子皇孫,不容人詆譭。”
祥妃被戳痛處,臉色一片通紅,旋即她揚着繡花手絹,冷笑道:“和妃也知鳳子皇孫?且說生阿哥,便要生個賢德,纔算祖宗的孝子賢孫。”
祥妃伸手撩撥着大阿哥奕緯的下顎,憐憫的搖頭,道:“哎呀,大阿哥好歹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長得遜色於皇上,卻也不輸相貌,生娘不得寵也就罷了,這年歲也大了,今後沒了皇上恩眷,可如何過下去?”
大阿哥的眉眼裡閃過了一絲不忿,狠狠剜了祥妃一眼,傲然一笑,道:“祥娘娘幾日不見皇阿瑪,糊塗了吧?說來祥娘娘嫉妒我額娘,也是情理之中,誰叫祥娘娘不能生阿哥,只會生公主。”
祥妃聽得此節,不禁豁然變色,不等祥妃發怒,大阿哥轉了一圈,嬉皮笑臉便是一笑,道:“說來祥娘娘得皇阿瑪多年寵愛,肚子卻一直沒個動靜,算一算,祥娘娘年歲也不小了,這把年紀還不能生養,真是省了一樁苦事。”
祥妃容色乍然一變,氣得惱怒交急,渾身顫抖,反手便要給大阿哥一個耳光子,右手只停在半空,死死瞪着他的眼,氣急敗壞的撩了下去,低喝道:“大阿哥,你放肆!連你庶母都敢出言羞辱,真是以下犯上,吾要回了皇上。”
大阿哥怒容一橫,冷笑道:“祥娘娘儘管去吧,身爲公主生母,竟然這般鄙薄無知,口出狂言,連個阿哥都生不出,還有臉教導兒臣。”
祥妃怒容一凜,微眯着雙眼,道:“當真想不到,連不得待見的大阿哥口齒也厲害了,難不成二阿哥、三阿哥歿了後,大阿哥就耐不住性子想當個太子不成?”
然而大阿哥卻對祥嬪一臉鄙夷,笑色滋滋,道:“祥娘娘萬不可這般說,兒臣不才,不得皇阿瑪教誨,額娘也不得聖寵恩眷,我們娘倆兒,哪兒及祥娘娘半分呢?別說兒臣不想當太子,便是有了太子之位,豈非祥娘娘說嘴?”
祥妃氣得指尖發顫,珠花亂墜,輕哼一聲,便氣急敗壞,訕訕的離開了。
圓明園的秋意總是短暫,秋風蕭瑟吹黃了枝頭青翠鬱郁的葉子,零落成泥碾作塵灰。冬寒伴着光禿的枝丫瑟瑟發抖,大風夾雜着清雪,便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這一日,全貴妃攜壽安公主來勤政殿請安,還未走到殿內,便見祥妃也抱着壽臧五公主迎面走出來,着一身玫瑰紅灑金繡花梅朵旗服,滿頭珠翠,碧璽首飾,一搖三擺過去了。
全貴妃臉色一沉,道:“近來祥妃也愛往勤政殿這邊跑?”
李長安忙躬着身一笑,道:“祥主兒近來頗得皇上恩寵,連她生養的五公主也格外受寵,賞了這些又賞了那些。”
全貴妃嘴角一撇,道:“她也慣會有心計。”
李長安低着頭,恭敬一笑,道:“祥主兒比不得貴妃主兒,得皇上萬千寵愛,且說五公主也比不上三公主、四公主尊貴。”
全貴妃一笑了之,只柔聲哄着壽安公主,道:“當下見了五妹妹,要向五妹妹和祥娘娘問好。”
壽安公主點了點頭,睜大了眼睛轉了又轉,道:“額娘,祥娘娘不喜歡壽安。”
全貴妃輕哼一聲,搖着壓鬢上的一支錦紅色織金流蘇穗,道:“她不喜歡不要緊,額娘也一樣不喜歡壽臧。”
芝蘭低笑道:“主兒把披風脫下,奴才給您打掃打掃雪。”
全貴妃撫着香腮,揚着芙蓉朵繡花絹子,道:“轉眼又是冬天,吾且記得這件水藍色竹葉披風是從前恩賞,想來十幾年了。”
李長安福了一禮,道:“貴妃主兒在此稍候,奴才這就進去通傳。”
全貴妃垂首一笑,道:“有勞公公了。”
不到片刻功夫,只見兩扇硃紅色刷漆鏤空門輕呀一開,全貴妃便攜着壽安的手,翩遷而入。
道光崇尚簡素,不喜嬪妃過分穿戴,全貴妃只穿了一件粉藍色繡花滾邊鑲珠旗服,髮髻抿得油亮,後頭嵌了一塊石榴紋飾銀的扁方,發上鑲了幾枚珠翠,比起精心打扮,嫵媚美豔的祥妃,倒有一種溫婉清貴。
全貴妃見道光只是伏案疾書,便示意芝蘭、翠竺退下,只留下了伺候的碧綺哄着公主玩耍。
全貴妃行禮如儀,道:“請皇上安,皇上聖安,萬事如意。”
壽安也躬着身,作揖施了一禮,道:“兒臣壽安請皇阿瑪安,皇阿瑪聖安,萬事如意。”
道光伸手抱過了碧綺懷裡的壽安,逗哄了一陣,便放了下來,道:“貴妃今兒怎麼得閒?”
全貴妃兩靨盈盈,眉目如畫,笑道:“奴才惦念皇上,心想皇上沒進早膳,也不敢帶來錦盒,故來瞧皇上一眼。”
道光眉色一展,眼底涌了一行淚,道:“貴妃有心了,遙想當年吾與孝穆皇后同在王府之時,一日三餐都是吃着饅頭青菜,那時候日子艱苦,倒也舒服閒適。”
道光舒心一笑,道:“如今天下雖不是富足,但比起吾剛剛登基那會,萬事草創,也算百事興順了。”
全貴妃明豔微笑,握着皇帝的手,道:“奴才不比皇上與孝穆皇后情深義重,也不及皇上與皇后相敬如賓,奴才只願與皇上一直恩愛,看着壽惠、壽安長大成人,下嫁夫君。”
如是,道光與全貴妃二人相擁而吻,也不讓人伺候服侍了。
道光吻着她的臉,只覺得滿鼻子裡涌了一股子脂粉的甜醉清香,便道:“貴妃素來喜歡淡妝,怎得今兒臉上像敷了一層細粉,這般甜香醉人。”
全貴妃笑着摸了摸臉,道:“皇上口鼻好靈!奴才託外頭的叔叔買的脂粉,聽說是廣州上來的,香滑潤澤,芳氣襲人,皇上喜歡聞麼?”
道光伸手輕輕撫摸,道:“吾很喜歡聞,無論你擦抹什麼。”
全貴妃且說且笑,雙頰香腮上透出了幾許淡色的紅暈,如一層晚霞彌散,眉眼之間都是淡淡的芙蓉淺紅,明眸璀璨,顧盼生姿。
全貴妃笑意盈盈,靜坐在暖閣,日光將明紙染成銀白的霜雪顏色,相顧無言,只有繾綣的溫柔與笑意。
坐的久了,身子便累,全貴妃素來喜歡風雅情趣,便靜靜伏在繃架上一針一針將五彩斑斕的絲線繡在暗色絹子上,繡出玲瓏剔透的山水花蝶,草燕紛飛。
殿裡靜極了,只能聽到蠟燭的微響和鏤空梅花炭盆裡炭火清脆的燃燒聲。
全貴妃起身伏在道光身邊,笑道:“奴才聽說靜妃要生產了,皇上可擬好了名字?”
道光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吾傳了旨,交由內務府去辦,若是阿哥,便還是奕字輩從絲字旁,若是公主,封號壽崇、壽恩、壽敬、壽溫。”
全貴妃笑道:“果是好名字,說來靜妹妹接連誕育,皇上合該好好賞賜。”
道光攬過了全貴妃,笑道:“貴妃何時爲吾再生阿哥?太后都說了,螽斯,螽斯,必要像螽斯一般,爲吾多生孩兒。”
全貴妃面色一羞,笑着推一推道光,道:“皇上這話不嫌羞,奴才哪兒有如此本事?爲皇上開枝散葉,綿延子嗣是天家福澤。”
道光笑道:“你是兩個孩子之母,嘴巴也是這般不肯輸。”
全貴妃端了端發上孔雀枝琺琅金彩蝴蝶壓鬢,黯然一笑,道:“奴才也想再爲皇上誕育阿哥,可惜奴才身子不好,血病虧多,無福無澤,辜負聖恩了。”
道光攬過全貴妃入懷,撫掌一笑,道:“你身子這般羸弱,吾傳御醫仔細醫治是了,吾記得當年孝恭仁皇后四十歲還誕育阿哥,你才二十幾歲,年月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