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使旅店。
因爲喬伊魔法力耗費過巨,所以三人回程時,並未急着趕路,而是就近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來。暴風使旅店因地處相對偏僻,是以旅店內客房較爲簡陋,飯食也頗爲粗糙。但又因爲有種暴風使朗姆酒遠近馳名,所以旅店裡的客人並不在少數,尤其入了冬之後,常有客人喜歡在這裡泡上一整天喝酒取暖。
夜。
旅店中仍有不少人飲酒作樂,不時還可聽聞有些喝醉的酒鬼在哼着粗野的歌,伴着狂放的大笑不斷襲來。科恩庫斯因無法入睡,便從房中走了出來,在行至櫃檯前時,發現伊恩正呆呆地坐在櫃檯前喝着酒,當下心念微動,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道:“這麼貴的酒你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喝?”
伊恩原本一直低着頭,這會兒聽科恩庫斯的聲音響起,纔回過神來,扭頭望了他一眼,繼而強顏笑了笑,道:“我以爲你們都睡了。”科恩庫斯朝樓上望了一眼,繼而說道:“喬伊是睡了,她今天真的累壞了。不過這裡這麼吵,我還真睡不着。”
伊恩笑了笑,繼而叩了叩櫃檯,說道:“老闆,再來一壺暴風使。”科恩庫斯望了他一眼,繼而衝那老闆說道:“老闆,來四壺。”伊恩愣了一愣,說道:“你這麼能喝?這個酒酒勁很大的。”科恩庫斯見那老闆似是在等自己與伊恩做出決策,便衝那老闆說道,“去拿吧,你還擔心這個貴族老爺不給錢嗎?”
那老闆怯於科恩庫斯的鬼面,當下從身後的櫃檯上取下四壺暴風使朗姆酒,遞與科恩庫斯說道:“先生,這個酒的酒勁確實很大,您可要量力而行啊。”科恩庫斯冷然望了他一眼,繼而衝伊恩說道:“付錢。”
伊恩無奈地搖了搖頭,繼而從懷中掏出幾枚銀幣放在櫃檯上,道:“這些應該夠了。”老闆怯生生地將銀幣收下後,衝伊恩說道:“夠了夠了。”
科恩庫斯將酒放入懷中,繼而抓住伊恩的胳膊,取出法杖輕輕一揮,道:“Blink”,話音一落,二人便閃現至暴風使旅店的屋頂。
暴風使旅店因爲地處山腳,是以不時有落山風吹過,雖然因入了冬兒微覺寒冷,但是伊恩頓覺清醒不少。他有些疑惑地望着科恩庫斯,道:“來屋頂幹什麼?”科恩庫斯將法杖往屋頂一放,繼而坐了下來,道:“那麼亂哄哄的地方,哪裡適合喝悶酒?”
伊恩笑了笑,亦在屋頂上坐了下來,說道:“你好像又很懂了。”科恩庫斯順手將懷中的一壺朗姆酒擲予伊恩,說道:“說吧,薩馬爾莊園地下室你進入幻象的那幾分鐘裡,是不是看到了很不同尋常的東西?”
伊恩沉默片刻,繼而說道:“你已經開始會讀心了嗎?”科恩庫斯竟微笑道:“還沒有,只不過你這個人比較簡單,看起來又不怎麼聰明的樣子,所以很多時候倒是一眼就能看穿了。你從幻境回來之後,就紅着眼睛盯着薩馬爾老頭和那兩個守衛,感覺要把他們撕成碎片一樣,你在幻境裡到底遇到了些什麼?”
伊恩嘆了口氣,道:“你知道薩馬爾爲什麼要殺我嗎?”科恩庫斯皺着眉頭回憶了片刻,繼而說道:“按照那個扭曲雕刻師的說法……他說你很像一個人?是那個人的緣故嗎?”伊恩點了點頭,道“嗯,他說我長得像的人,是我父親尼克·加西亞。因爲,我父親就是死在他手裡的。所以他知道我來薩馬爾莊園是爲了調查我父母失蹤的事情,自從我第一次去他那裡,他就已經有所戒備了。也所以,那三個人在動手之前,向我確認我是否真的叫伊恩·加西亞。好在我們沒有一起進到薩馬爾莊園去,否則你那邊就不會那麼容易得手。”
科恩庫斯微微點了點頭,道:“這麼說,你在那個幻象裡,看到了你父親的死?”伊恩點了點頭,道:“嗯……但不止這些,還有更多。”說罷,一邊喝着朗姆酒一邊緩緩地將尼克幻境裡的事情告訴了科恩庫斯。
伊恩說話的期間,科恩庫斯始終保持着沉默,待伊恩說完後,科恩庫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恐怕現在你很難去面對喬伊和艾妮絲,因爲她們的父親,從某種層面來說,害死了你的母親和親妹妹。也間接導致了你父親的死亡。”
伊恩黯然點了點頭,道:“嗯……尤其是艾妮絲——唉,我甚至不知道她應該是叫作什麼。”科恩庫斯沉默片刻,繼而說道:“的確是。”伊恩卻強顏笑道:“我以爲你會說,那些事情不是她們做的,和她們無關。我其實沒有立場去怨恨她們。”
科恩庫斯嗤笑一聲,道:“這話一聽就比較像是你會說的,我怎麼可能會說這種話?”伊恩聞言,思慮片刻,繼而苦笑一聲,道:“好像真的是這樣。”科恩庫斯說道:“先撇開這個不談,我倒是有一件事有些好奇。”
伊恩望了他一眼,說道:“你說吧,什麼事。”科恩庫斯說道:“你是不是真的如你父親的遺願那樣,一直都很快樂地長大了?”伊恩一怔,似是全沒想到科恩庫斯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便說道:“爲什麼這麼問?”
科恩庫斯仰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微微眯起眼,道:“有些人陷入心魔的時候時沒有自覺的。被心裡的魔鬼一點一點吞噬而不自知,是非常可悲的一件事。那些人也許在人前可以很快樂,甚至不是裝出來的快樂,而是切切實實的快樂。但是一旦給了他獨處的空間,他就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靈肉被一切負面的情緒所吞噬,最後可能會選擇死亡。”
伊恩眨了眨眼,問道:“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科恩庫斯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通過死靈讀心的能力。但我希望你不是。”伊恩微笑道:“那我就不是。”科恩庫斯說道:“你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嗎?”伊恩思慮片刻,繼而問道:“你爲什麼會感觸這麼深刻,因爲你是嗎?”
科恩庫斯搖了搖頭,道:“不,我是與死亡之息爲伍的喚靈師。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亡魂,有壽終正寢的,有心滿意足的,有覺得解脫的,有不甘憤怒的,有悲傷的。所以我明白生靈們在死去的時候心情是什麼樣的。而剛纔我說的那一類人,雖然不很多,但也並不少。”
伊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科恩庫斯繼而說道:“其實我不太相信你一直很快樂。”伊恩問道:“爲什麼?”科恩庫斯說道:“世間生靈的歸途唯有死亡,這一點毋庸置疑。而原本對你而言阻隔在生死之間的屏障一朝崩碎,你就不得不直面死亡,那本來就不是輕易能夠面對的存在,何況那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
伊恩說道:“那個屏障,是指父母嗎?”科恩庫斯點了點頭,道:“對。”伊恩微微低下頭去,說道:“也許你說的對吧,這十幾年,我幾乎每天都在想我的父母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一直不回來。小的時候還會懷着幻想,覺得也許哪一天他們就回來了,可是時間過去得越久,我就知道這樣的希望越是渺茫。”科恩庫斯說道:“嗯……所以我很難想象,你是怎麼快樂的。”
伊恩微笑道:“其實也沒有那麼難。但是確實如你所說,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是可以快樂的,而且是真實的快樂。但是獨處了,也許就不一定那麼快樂了。”科恩庫斯說道:“我的老師交給我的魔法手卷上有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說,人的心情是一種消耗品,如果快樂的多了,那麼待快樂的心情耗竭,就會陷入悲傷痛苦。唯有心境波瀾不驚,才能長久。”
伊恩笑道:“很有趣的說法。你的老師應該是個很有智慧的人。”科恩庫斯沉默片刻,又道:“嗯……他說過,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習慣於對別人溫柔善良,對別人示好。但是他卻對別人而言如同空氣一樣,若是有人問起來,也許別人知道他很好,但是那些人從來不會主動地意識到他的好的存在。即便他曾嚴肅地和別人說自己的忌諱、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各種原則,那些所謂的朋友也許仍然會去侵犯,事後甚至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做了什麼不對的事。這種人,非常可悲。”
伊恩奇道:“爲什麼跟我說這個?你覺得我是這種人?”科恩庫斯望了他一眼,繼而輕嘆一聲,道:“我很難對你下個定義,伊恩。城裡的人尊敬你,這一點攙不得假,但是在你真的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有多少把握他們能夠意識到,有多少把握他們會出手幫助你?我只能說,我希望你不要成爲這樣的人。”
伊恩沉默片刻,繼而說道:“你爲什麼感觸這麼深刻?難道曾經的你就是這樣的人?”科恩庫斯搖了搖頭,道:“不,我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但我故去的父母是。”說着,頓了一頓,又道,“你似乎沒有脾氣,這也許讓很多人覺得你很有修養,但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伊恩微笑道:“你錯了,科恩。我會生氣,而且我已經對你生過氣,在你固執己見,不願意聽漢德叔叔的自辯的時候,我也因爲我父親的事恨薩馬爾入骨。不過,你和你老師說的話都很對,值得人好好思考。”
科恩庫斯點了點頭,道:“但人心仍舊是世上最爲繁雜的東西,也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概括出來的。”說罷,將壺中的朗姆酒一飲而盡,又道,“那麼,你打算怎麼對付薩馬爾老頭?”
伊恩沉默良久,繼而說道:“我父親的死,已經是陳年舊事了,要去翻這筆賬已經很難找到證據。何況他已經將我父親的骨灰帶到了那個遺蹟附近去了。另外,且不說幻境不能作爲證據,即便可以,那個幻境也僅有我一人能看得到,而且現今我父親遺留下的魔法力都已經耗盡,要再還原出來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想想,只能通過那批晶石的事情入手。”
科恩庫斯說道:“但是晶石的事情現在仍然是一個機密的事情,要暴露出來可能會牽連你的漢德叔叔,不是嗎?”伊恩說道:“所以要等。等菲尼大臣坐不住,等德拉姆大臣開始動手,開始調查,直到查到了薩馬爾的頭上。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想辦法用一個最正當的理由,親手殺了他。”
科恩庫斯沉默片刻,繼而說道:“說起來,你有沒有想過,是誰將這件事情檢舉出來的?”伊恩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而且我們也仍舊沒有弄清楚,菲尼大臣要那些晶石究竟要做什麼用。”科恩庫斯皺了皺眉,說道:“有辦法聯絡到那個大工程師嗎?”
伊恩說道:“我已經請馬林那大人替我去聯繫博爾科斯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通過他來替我們聯絡。”說着,忽而想到什麼,衝科恩庫斯說道,“你是不要就要啓程去弗萊米山谷了?”
科恩庫斯點了點頭,道:“嗯,反正這邊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聽你的意思,一下子還動不了薩馬爾莊園,就讓那老頭再多活幾天。”說着,沉默片刻,又道,“不過,如果你一下子心情還不能緩過來——”
尚未等科恩庫斯說完,伊恩便微笑着擺了擺手,道:“沒事的,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你放心。”說着,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後天差不多能到家,回家之後,我會和馬林那大人那邊交代一下。至於艾妮絲……她是喬伊妹妹的事情,暫且先瞞着她吧,等我們從弗萊米山谷回來,再和喬伊商量艾妮絲的事情。走吧,早點休息。”
科恩庫斯亦將法杖拾起,站起身來,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