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渾渾噩噩地走出倉庫。
剛一露面，衆人便一哄而上，滿臉惡氣地詰問。
面對這些亂哄哄的指責，老張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又摸出那包在嘉和村找到的煙。
皺巴巴的軟盒裡還有好些煙。
他一向珍惜，一天只抽兩根，那一條裡原有十幾包，他早就都拿去賣了錢，給老婆子治病用。
這一天因爲連軸轉、沒日沒夜趕路，他破了例，抽了三根提神。現在心裡發慌，手指發抖，忍不住又點上一根。
他蹲在門口，狠狠地吸了一口，任由那股辛辣的氣息衝進肺裡。
耳邊是衆人七嘴八舌地說起那兩個姑娘是如何開着一臺大卡車過來，將所有的東西都打包走了，然後就消失不見。
“這下好了，不知道又要幾天纔有活幹了……”
不知是誰感慨這麼一句。
這也是老張頭心裡煩悶的原因。
這趟回來，他本沒打算休息，原是想着歇口氣就接上新貨，馬上再出一趟。
誰料一回網點，根本沒有貨物可以接。
這下完全打亂了他的攢錢計劃。
昨天給韓醫生的錢，不過是首期款。後頭還有幾筆賬等着他補上；更別提老婆子要是真出了院，補藥、營養品一樣也不能少。
哪樣不是燒錢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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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煩得狠，旁邊那一羣人也唉聲嘆氣此起彼伏，甚至還有對着沉默不語的老張頭大罵的，彷彿罵出口就能把貨罵回來。
終於有人看不過眼，幫忙說了一句：
“少來吧，就算這個倉庫裡堆滿了貨物，你們也不見得會積極地送，要不然也不能堆成這樣。”
那是一個瘦高白淨的少年，一雙桃花眼眼角上挑，眼裡是正義的憤怒。
這話一出，立刻惹得衆人炸鍋，紛紛反駁：
“小卓呀小卓，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根本不懂！我們跑一趟回來網點還能住上一天，還有三餐管着，當然慢慢送才划算！”
“就是，你這人站着說話不腰疼吧？仗着有姓雲的媽媽，舅舅是城主，姐姐是特異局局長，當然不懂我們這種靠送快遞餬口的苦！”
“哼，人家可是想着去分公司總部的大人物，早就瞧不起咱這羣懶漢了！”
“那他不是更應該更恨那兩個貪婪的小鬼才是？”
“唉，你想想，上一個妄想去分公司總部的已經跑斷了腿，現在還不是坐在前臺混日子？說不定人家這麼一折騰，正好讓他死了那份心呢。”
“哈哈，說得有道理，省得將來也落得斷腿收場！”
“哎，小卓啊，現在可得學會認命了！”
“你這模樣兒，細皮嫩肉的，說不定別跑快遞了，找個大人物伺候着還更好過些。”
“我聽說萬佛寺那些和尚最近缺侍從……”
“用得着捨近求遠嗎？他的舅舅就是雲山……”
“嘿嘿，也是，我都忘了這茬……”
這羣人你一句我一句，話題已經愈說愈遠，也是愈發不堪入耳。
小卓被奚落得面色漲紅，卻無法反駁，瘦長的個子縮成一團躲在牆角，生着悶氣。
他看到老張頭在一旁抽菸，忍不住低聲問了句：“能不能……給我一根？”
老張頭擡眼瞟了他一眼，乾脆利落地吐出兩個字：“要錢。”
小卓咬咬牙：“行，多少錢。”
他從兜裡摸出幾枚零錢換來了一根菸，點上，猛吸一口，想把心裡的鬱氣一併吐出去，結果被嗆得咳個不停，臉漲得通紅。
老張頭看着，淡淡地吐了口煙：“不會抽就別抽。”
“唉……”小卓沒搭話，只是低頭盯着手裡的菸頭，喃喃自語，“她們……真的能送完嗎？這麼多貨……”
“我也不知道。”
老張頭望着天邊，眼神有些迷惘。
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裡頭有一種直覺——
她們還真的可以完成。
但，又要多長時間呢？
小卓也在想着，喃喃自語道：“要不……我去別的城看看，還有那些倖存者村子，我都跑一趟把貨接上……”
這話乍聽激進，其實倒也是個辦法。
只是一直以來，快遞員們都是送貨的時候順帶接些回來，這也就導致不少倖存者們明明有貨要寄，也只能等快遞員正好經過才行。
時間一旦錯開，就只能乾等，不少貨就這麼積壓着。
對於倖存者來說，效率一直是極其低下的；可是對於快遞員來說，來回不空手纔是最高效率的。
老張頭也是這個想法。
他一貫只跑固定路線，從沒考慮過主動出擊。如今聽了小卓的話，愣了愣，緩緩問道：
“你真的……那麼想賺錢？”
他沒說出口的是——小卓在這末世裡，其實已經算得上衣食無憂，又何必這麼拼命？
小卓的臉騰地紅了。
“不是爲了賺錢，我只是想拿到KPI。”
“這樣我纔可以……去總部。”
“去總部？”老張頭沒想到小卓真的是這麼想的，“爲什麼呢？”
“因爲……那是不一樣的吧？”小卓沉聲道，“我聽說總部還有星際快遞員。”
老張頭微微一怔愣，隨後就是一笑：
“呵，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是不可能了，就算是星際快遞員，現在也就是跟我們一樣，在地面上跑跑腿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但老張您就是，不是嗎？”
老張頭沒說話，又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點上，深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彷彿望向極遠的過去。
小卓追問：“那是什麼感覺？”
“那是……”老張頭想了想，才說，“自由的感覺。”
“但也是孤獨、恐懼的感覺。一個人在虛空中飄着，你永遠不知道黑暗裡到底有些什麼，身邊什麼也沒有，只有你自己。”
“所以您後來纔不做了，是嗎？”
“呵……”老張頭不搭話，就是悶頭抽菸。
小卓沒有再追問，只是低頭笑了笑，“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做什麼星際快遞員。只是想有個奔頭而已，免得困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麻木了，和其他人一樣。”
他說着擡起頭，望了望四周。
嘈雜的聲音又重新蔓延開來，手機和平板裡傳出的背景音此起彼伏，也有人三三兩兩地離去，對於留在這裡沒什麼興趣。
“日復一日也沒什麼不好的。”
老張頭也掏出手機，點開他最喜歡的大姐直播回放，正講着怎麼經營賬號，他想着回頭可以跟老婆子說說，到時候手術恢復了，就讓她在家裡試試。
小卓有些失望。
老張頭可以算得上是另一位跟他一樣拼的同事，但看來觀念不同也無話可說，他沒再多說，只是低頭打開了自己的平板。
不知道那兩位姑娘到哪兒了呢？
希望她們快點發現不可行，退單回來，或者死在路上，這樣他還能馬上出發去接上。
還在這裡的許多人都是這樣期待着的。
可下一秒，小卓的眼睛卻猛地睜大。 他死死盯着屏幕，連菸頭燒到了嘴脣都沒察覺，直到火星燙落在屏幕上，他才一個激靈，猛然低呼：
“她們……全都完成了！”
但他聲音太小，淹沒在四周的嘈雜中，沒引起任何反應。
只有旁邊的老張頭聽到了。
“什麼完成了？”
小卓將手上的平板舉起，上面顯示現在正在進行的任務狀態裡，是一溜兒的【已完成】。
剛剛老張頭沒有點進這個界面，因爲想着沒必要，現在看到才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怎麼可能？”
可緊接着，小卓又猛然發現了什麼，聲音更高了一截：
“等等——多了好多任務！好多好多新的單子！”
小卓的聲音有些尖銳，一急起來就更尖了，像針一樣刺破了此時的嘈雜。
這回，很多人都擡起了頭，循聲望了過來。
半晌才明白小卓到底在說什麼，有人皺眉，有人狐疑，也有人本能地掏出平板驗證。
可是很快，也不需要確認了。
遠處兩盞大燈照了過來，將人羣驚愕的臉照得照得蒼白又分明。
一輛車斗裡裝得滿滿當當的卡車開了過來，車門一開，兩人分別跳了下來。
她們下車後沒多話，繞到車尾打開貨倉，動作麻利地卸貨，又像是小山一樣堆在身上。
“麻煩讓一讓。”
見大家還是愣在原地不動，前面女孩的聲音從貨物堆下不高不低地響起。
衆人才彷彿回過神一樣，讓出一條道來。
“你們這是……”有人問道。
“從附近村子裡接回來的。”柳笙回答得乾脆，“堆在那兒沒人收，我就全都跑了一遍。”
這話一出，現場一陣靜默。
她的想法和小卓先前所設想的一樣。
一般情況下，貨物送回來也得走網點入庫流程，才能分發給其他快遞員出庫轉送，哪怕再着急，也不能直接點對點完成，免得有人串通好進行刷單。
現在柳笙和喬語乾的正是這事兒。
兩人搬到第二趟時，小卓將菸屁股摁在地上，主動上前幫忙。其他人也被帶動了，一羣快遞員三下五除二，整個卡車的貨物都搬了個空，完成了入庫。
隨着貨物入庫，倉庫又充盈起來。
但沒有人就此離開。
就算是原本想着一有單子就立刻出發的老張頭，也在原地沒捨得走。
急着賺KPI的小卓也是，緊隨柳笙和喬語身旁，跑前跑後一臉乖巧。
因爲大家心中都有着共同的疑惑，原本的那些怨懟和質問此時都已經被壓了下去。
“請問，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呢？”小卓迫不及待地問。
柳笙深深看了他一眼。
旁邊的喬語靜靜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山。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還擔心她會不會有所保留，畢竟誰都知道，能跑出這種效率，絕不只是靠體力和速度。
但柳笙只是淡淡一笑，掏出平板，隨手晃了晃，“要說是怎麼做到的——全靠我做的插件。”
插件？
衆人心生疑惑。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盯向柳笙手上的平板。
雖然也是一樣的任務系統界面，可又不太一樣——任務旁邊多出了幾欄全新的數據標籤，比如“優先度”、“匹配度”和“難度係數”等等。
“這是根據我輸入的數據生成的任務適配信息。”柳笙解釋道。
還能輸入數據？
輸入什麼數據？
當下離得近的人自然看到，在柳笙手上的平板中，打開了一個新的界面，上面可以輸入自己的各項數據和偏好。
包括承重上限、可用交通工具、可接受的配送時間窗口、最遠路線半徑、是否避開詭域區等等。
雖然大家還不明白，但已經有了些隱約的直覺，看着柳笙填了一個驚人的“承重限額”然後又一一完成了其他各項填寫，頁面瞬間刷新，跳出了一個任務推薦列表。
而且其中還能夠分爲“路線最短”、“路況最佳”、“配送費高”、“KPI效率高”以及“好溝通客戶”等等不同的偏好標籤。
柳笙解釋過以後，衆人終於有些理解了。
“這就像是我們平時看視頻勾選的推送偏好一樣！點選不同的選項，就會推不同的視頻……不，是任務！”
“你說‘最佳路線’，難不成……這插件還能規劃路線？”有人不敢置信地追問，“能夠……導航？”
這簡直就是大災變前纔有的東西。
許多年輕一些的只是聽過，還未曾見過。
柳笙笑道：“沒錯，整張地圖都已經導入系統中。越多人使用，系統的道路識別和地圖補全能力就越強。不僅可以拓展地圖，像路面破損、詭蜮活躍區域、村落臨時封閉、客戶評價等等，都會實時更新到任務算法中。”
“客戶評價？”人羣中有人皺眉。
“是的。”柳笙點頭，“快遞員可以評價客戶，但反過來客戶也可以評價快遞員，形成良性雙向循環機制，提升雙方體驗感。”
這一點大家還是懵懵懂懂。
當然也有人一聽說會被評價就老大不樂意了，可是又好奇這插件還有什麼神奇的功能，嘴裡低聲罵罵咧咧地留在那兒。
果然，柳笙又繼續拋下炸彈：
“而且，這個系統不僅是快遞員可以使用，我們還同步開發了面向客戶的用戶端口。”
柳笙擡起平板，輕輕點了一下界面右上角，隨即切換到另一套界面，繼續道：
“客戶——也就是發件人或收件人，可以通過客戶端提前上傳自己的寄件需求、收件地址、希望配送時間段，甚至可以備註特殊要求，比如‘不要敲門’、‘冷藏運輸’、‘易碎品’、‘需要多人’以及‘避開詭蜮’等。”
“這些信息將被系統即時納入計算，匹配最合適的快遞員，並同步給附近正在執行相關路線的配送人員。”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去中心化的智能系統，快遞員不再被動接單，客戶也不用苦等剛好路過的快遞員。”
“更重要的是，”她語氣一轉，“客戶也能實時查看每一個任務的進度、路徑預測、送達預估時間，整個流程全程透明、可追溯、可評價。”
她目光掃過衆人，“總之，這套插件，是基於我們快遞員與客戶雙方利益最大化而設計的。”
“我們這兩天，就是在測試這套插件。所以才把整個倉庫的任務都接走了，在此對大家說聲抱歉。”
“但你們也可以看到，我們用插件完成了所有周邊任務，耗時僅15小時24分鐘，累計KPI543點。”
“這就是我們這個‘瞬風跑得快’插件的效果！”
說着，她露出自信的笑容。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老張頭最先反應過來。
543點KPI背後代表着多少獎金、多少單量，他是一清二楚，頓時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
而小卓眼睛發亮，幾乎是脫口而出：“那……請問這插件怎麼下載？”
柳笙將平板一轉，亮出一個二維碼。
“掃碼即可下載。”
“但，事先說明——這個插件不是免費的。”